容秀答道:“气就气,我不管他!”
小丫头嗫嚅了几声,悄悄的又走了。这回过了良久,门帘一动,白子灏自己摇着轮椅进了来。
“秀儿。”他陪了笑:“真生气了?”
容秀只觉怀里一空,低头看时,正是玉恒自己爬出了她的怀抱,自己躲到了角落里去。于是她抬手一边系纽扣,一边问白子灏:“你看孩子––好好的孩子,现在成什么样了?我一手伺候大的孩子,我都不舍得动他一手指头。你可好,你还是他的亲爹呢!”
白子灏垂了头,自己攥了拳头,轻轻的捶着大腿:“秀儿,我心里不痛快,你也知道。”
容秀横了他一眼:“你不痛快,就非得让我也不痛快?你不痛快,就能说那些丧良心的浑话啦?”
白子灏低声说道:“我现在也就能对你犯浑了,除了你,谁还能这么惯着我?”
容秀一听这话,心中一阵酸热,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白子灏抬头望向了她,又道:“李孝忠在的时候,他的人我随便用,我谁都不怕;现在他没了,我手下立刻就调动不来人了。万一陆克渊跟我来横的。我还真怕抵挡不住。昨晚你走之后,我想了一夜,最后觉得你那话也有道理,你说要离开天津卫躲一躲,那我听你的,咱们往南走,到上海去。正好我在上海也有旧朋友,咱们不投奔他们,只麻烦他们帮着找找房子。想必他们也不能推辞。”
容秀一听这话,眼睛里登时有了光芒:“真的?你这个臭家伙,一晚上不见,你就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了?”
白子灏委委屈屈的说道:“我想撒尿。”
容秀伸腿下床,推着他往外走:“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那么怕人看?撒个尿也非得等我。”然后她在临出门前又对玉恒说道:“儿子,一会儿让陈妈给你穿衣裳,然后妈抱你过去吃好吃的!”
容秀把白子灏伺候得身心舒服了,同时也吓唬他道:“你要再说那些狼心狗肺的话,可别怪我真翻脸。你把我气跑了,看还有谁能像我这样对你好。”
白子灏苦笑着不言语,他的确是不敢气跑了容秀,容秀跑了,他自己没法活。他,一个残废,偏偏是又怕人看又怕人摸,性情又躁,脾气又坏。没了容秀,他纵是坐拥一座金山,也未必能够活得自在如意。
所以他经过一夜的思索,决定从了容秀,到外地去避避风头。横竖这一场交锋,他并不算是失败。陆克渊和那个小婊子的儿子,不是让自己扯腿活活摔死了吗?那一摔真是过瘾,既然过了一点瘾,那么明哲保身,就不要执着的非去谋算小婊子的两条腿了。横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有一天,他会把小婊子五马分尸、大卸八块。
“你去收拾收拾你的东西。”他仰起脸,小声对容秀说:“悄悄的收拾,别声张,也别什么都带,只捡最贵重的,和你最心爱的。玉恒那边就不用管了,要走的时候带上他就走,横竖他现在一不吃奶二不尿床。”
容秀笑了,抬手用力一摩挲他的后背:“那你呢?”
白子灏被容秀摩挲得一晃:“我没什么可准备的,我管钱就行了。但是这边留下的买卖,我还得安排人管一管。我打电话,你忙你的去吧!”
容秀当即转身出了屋子,而不出片刻的工夫,便有客人来到,客人并非一位,但中间有一位鹤立鸡群的大个子,正是何养健。
何养健的风度、学识以及沉默,都让白子灏认定了他是个倒了大霉的人才。而且他一倒霉,身上的傲气退了个干净,看着也比先前顺眼了许多。白子灏身边实在是没有几个可用的能人,先前他倒也不觉得,如今到了需要人手的时候,他才感到了人才的匮乏。于是抓壮丁似的抓住了何养健,他想即便何养健坏处无数,至少有一点是好的––他和希灵有着血海深仇,所以在自己和希灵的对决之中,他绝对忠诚,绝对干不出吃里爬外的事情来。
白子灏并不说自己是要溜之大吉,而说自己的伤腿最近发了炎,需要去上海治疗一番。自己不在的时候,何养健要帮自己看看房子,另外和陆克渊那一边,该谈的还是要谈,别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离开了天津。
何养健照例像一条蔫了的茄子一样,白子灏说几句,他点一点头,非常的严肃。他一直是以少年老成赢得人心的,此刻也是一样,白子灏看了他的态度,只感觉自己的字字句句都被他听进了心里,自己是当大事说的,他也是当大事听的。
打发走了何养健,又把接下来的几家买卖都托付给了合适的人。他自觉着大功告成了一半。隔着窗户把容秀叫了过来,他让容秀找来了容少珊。
容少珊现在彻底成了闲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女儿一叫就赶了过来。白子灏很别扭的喊了他一声爸爸,爸爸垂着头,也很尴尬的答应了一声。
然后白子灏给容少珊也分配了任务:他让容少珊跑一趟腿,去买几张船票回来。
☆、第六十一章 交锋(四)
何养健端坐在荣兴当铺里,一言不发的慢慢喝茶。荣兴当铺是李孝忠和白子灏合伙开的買卖––起初是李孝忠说了算,然而买卖干着干着就换了东家,成了白子灏的产業。这家当铺内有玄机,一般的平民百姓是不接待的,它只收那些旁人连想都不敢想的黑货,比如有人从北边运来了一批烟土,一時找不到合适的买家,可以“当”到他这铺子里,而需要烟土的客人,也会光顾这家当铺。大批的黑货都是事先订好了主顾的,不必臨时来当;但白子灏单是零零碎碎的收些东西,便足以不声不响的发起横财。
这家当铺的门路太“野”了,想揩油也太容易了。所以白子灏特地的把它交给了何养健打理,因为何养健一身半死不活的正气,看着不像是占起便宜没够的样子。这樣何养健就一身兼了三职:去和陆克渊谈判,管理当铺,以及等白子灏走后,给白家看房子。
于是何养健就名正言顺的接过了荣兴当铺的账簿,接了没有三天,他去找了白子灏,说道:“当铺里的大掌柜上个月偷了两把手枪和八包烟土。”
然后他把证据摆在了白子灏面前。白子灏早就觉得那位大掌柜手脚不干净,这回一看,当即下了命令:“传我的话,开了他!”
何养健问道:“让谁顶替他?”
白子灏正满腹心事。没空搭理他,匆匆答道:“你看着办!”
何养健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结果刚回当铺,就遇上了混混登门闹事。他好言好语的拿钱哄走了混混,然后出门前去面见了陆克渊。
非常深沉的开了口,他告诉陆克渊:“这几天荣兴当铺归我管理,还请陆先生高抬贵手,别让它在我手里出事。”
陆先生老奸巨猾,立刻就听出了他这话不对劲:“什么意思?这几天归你管理,过几天就不归了?”
何养健答道:“过几天等白先生回来了,自然就不用我管理了。”
陆先生递给何养健一根香烟:“白子灏去哪里了?”
何养健一摆手,拒绝了香烟:“白先生的腿伤有些反复,打算去上海的医院里治一治。”
“哦……”
陆先生长长的“哦”过一声之后。对着何养健意味深长的一笑。
“那没问题!”他说:“你既然开口求到我这里来了,我当然要给你一点面子。”
何养健听闻此言,当即起身告辞,牌坊一样的走回当铺里去了。
陆克渊也回了家,告诉希灵道:“白子灏要逃了。”
希灵听了这话,很是镇定,只说:“好啊,知道他要逃,把他抓回来也活活摔死就是了。”
陆克渊看着希灵微笑。希灵转向他,一扬眉毛:“怎么?你还怕我舍不得摔吗?”
陆克渊当即摇了摇头:“不,说别人舍不得,我信,说你舍不得,我不信。”
希灵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平平的肚子,心里对那没了的小宝说话:“妈说给你报仇,就一定给你报仇!你安心的转世投胎吧。你还投到妈的肚子里,这回妈再也不让别人伤害你了,谁敢再碰你一手指头,我就把他的胳膊砍下来!”
一边想,她一边抬起头,从前方的玻璃门上,她看见了自己雪白狰狞的面孔。于是抬手捂住脸搓了搓,她放下手,对着玻璃门笑了一下。笑过之后,她提起沉重的裙摆又滴溜溜的转了个身,于是面孔甜美了,身姿也轻盈了,她又成了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
陆克渊饶有兴味的望着她这番行为,没出声,怕打扰了她恢复原形。
白子灏若无其事,偷偷的准备走。陆克渊和希灵也是若无其事,偷偷的准备追。于是一时间天下居然太平起来,仿佛两派仇敌忙于过年,要暂停斗争了。
白子灏怕走露风声,又知道自己手下那几位大管事的也都是惹人注目的人物,所以特地的启用了容少珊。容少珊这人,因为没有什么风光的历史,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所以只要他别当街裸奔去,那么走到哪里都不会引人注目。而且他虽然当爹当得一塌糊涂,做人也做得马马虎虎,但是让他跑去轮船公司买几张头等舱的船票,他还是能做到的。支使这样一位大小伙子似的老丈人去跑腿,女婿和女儿也都不心疼。
容少珊不辱使命,去到就把船票买了回来。这一回要走的人中,也有他老人家一位––白子灏和容秀肯带着他,并非是愿意给他养老,之所以让他同行,是因为他性情天真爱玩,仅从灵魂来看,大概比玉恒年长不了几岁。玉恒现在见了狼狗都不搭理,唯独和姥爷在一起,还能喃喃的说几句话。而他这位姥爷也并没有刻意的去哄孩子,孩子纯粹是看姥爷玩得太欢,情不自禁的被他吸引了过去。
而且姥爷不吓人,还爱偷着犯点小错。容秀不许玉恒吃那些不易消化的零食,但是姥爷不管那一套,姥爷自己吃,也给外孙吃,吃着吃着看见妈妈来了,姥爷和外孙会一起吓一跳。
到了这天凌晨,毫无预兆的,白家开了后门。轮椅放在汽车后备箱里,容少珊抱着玉恒,容秀搬运着白子灏,一家四口上了汽车,不声不响的就出发了。
汽车开到了码头,车门一开,汽车夫下去打开后备箱,把轮椅搬了出来。而容秀也从汽车里拖出了白子灏,把他抱到了轮椅上。白子灏抱着一只皮箱,容秀推着轮椅,腕子上也挂了一只包袱,容少珊因为干什么都是手忙脚乱,所以只负责抱着玉恒。
大清早的,天还没亮,寒风凛冽,玉恒冷得直打哆嗦,容秀把白子灏的大衣领子立了立,又说:“把围巾掖一掖,别吹了脖子。”
白子灏依言掖了围巾,容秀又回了头,让容少珊到前头走。说完这话她转向前方,却是发现前方出现了几个黑影。
那黑影直奔了他们而来,及至走近了,领头一人摘下帽子,对着容秀微微一躬身:“白太太,别来无恙?”
然后他顺手把帽子扣到了白子灏的头上:“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看来我们也是有缘。”
白子灏目瞪口呆的仰起头,而容秀也在风中打了结巴:“陆、陆––”
☆、第六十二章 坠落(一)
陆克渊言语客气,举止却是恶狠狠的斩截利落。抬手向前一挥,他身后的那些人如狼似虎的扑上来,像一團黑风一样裹挟起了白子灏,而未等白子灏出声呼救,一辆汽车在黯淡晨光之中猛然刹在他们面前,那些人直接就把白子灏从轮椅上拎起来搡进了汽車里。容秀见势不妙,当即一边喊着“子灏”,一边向前追了几步––追过几步之后她回了头,含著眼泪向陆克渊哀求道:“陆先生,行行好,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我们这就离开天津卫,往后再也不回来了。”
陸克渊依然是平静的。脸上带着一点笑意:“对不住,白太太,如果白先生没有绑架我太太摔死我儿子,那么我们还有谈判的余地。”
容秀知道白子灏是大大的理亏,可是一个情字悬在当头,她实在是无暇去讲义和理了。又一辆汽車驶了过来,车门一开,陆克渊向容秀做了个手势:“白太太,请。”
容秀六神无主的环顾了四周,末了说道:“我和子灏一起走,要杀要剐我都陪着他!”
陆克渊笑了一下:“是,我明白。两辆汽车是一路的。”
容秀五内俱焚的上了汽车。容少珊抱着玉恒,愣怔怔的也跟着坐了上来。这时车外还只是蒙蒙亮,码头周围吹着呼呼的海风,那海风比冰雪还冷,路灯之下看不见几个行人,纵是有行人路过,见了这边的情形,也都远远的避开。容秀左看看右看看,一个救星也抓不到,一颗心就像火烧一样,灼得疼痛了起来。
汽车开了好一阵子,天黑,也看不清外面的道理。最后天渐渐的亮了。汽车也络绎的停了。容秀被人推搡着下了汽车,又被人驱赶着上了一座荒凉的三层小破楼。走到了楼顶天台停住脚步,她看见了趴伏在地上的白子灏,以及站在一旁的陆克渊和希灵。
希灵的脸寡白的,越发显得眉目漆黑,鲜明得不是活人,而是墨画。转动眼珠看了容秀一眼,她很冷淡的移开目光,又去看白子灏。白子灏奋力的仰起头直视了希灵––直视了片刻之后,他冷笑了一声:“小婊子,这事没完,你等我下辈子的吧!”
希灵不带感情的开了口,问白子灏:“你杀了我儿子,我就杀你。你自作自受,委屈什么?”
白子灏咧嘴一笑:“杀了你一个小杂种就能解了我的恨了?婊子,记住了。你欠我一双腿呢!将来有你还的时候!”
希灵这回也笑了一下:“也许,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