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半面身体都被烈火灼伤了,烧伤到底会有多痛,希灵不知道,希灵只知道陆克渊这能徒手从肉里挖子弹的人,都疼得忍不住呻吟出声。相比之下,两处骨折已经完全算不了什么。
止痛药对他彻底失了效果,他一分钟的觉都睡不成,一口水都咽不下。咬紧牙关屏着呼吸,他长久的忍耐,忍了一日一夜,这天凌晨,他昏迷了过去。
昏迷了的他发出了很大的惨叫声,没有意识,只有本能的呼号。希灵裹着睡袍从隔壁卧室跑了过来,开了电灯冲到床前,她低头一看,就见陆克渊双目紧闭身体抽搐,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流,他已经痛苦得五官扭曲。
希灵连忙叫来了医生,让他给陆克渊打止痛针。医生却是有些迟疑——这些天他已经给陆克渊注射了太多的吗啡镇痛,如果再这么注射下去,恐怕陆克渊就要对吗啡上瘾了。
希灵听了医生的顾虑,也迟疑了。
短暂的迟疑过后,她问道:“让他这么疼下去,他会疼死吗?”
医生答道:“那应该是不会的。”
希灵说道:“那就让他这么疼下去吧!”
希灵说得坚决,可是如此过了一天之后,她还是让医生给陆克渊继续注射了吗啡。
这不是她的意思,是陆克渊的意思。
陆克渊从未经历过如此剧烈的痛苦,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第七十六章 烂姻缘(一)
何养健听闻希灵把陆克渊从医院里硬抬了出去,不禁有些惋惜——这回算他慢了一步,他本以为陆克渊伤得那么重,一时半刻是离不开的。很好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他只能权当是自己吃了个教训。
他带春美去了一趟医院,看望金婉心。金婉心在家受春梅的打击,在外又受了希灵的重创,还惦记着半死不活的陆克渊,区区一颗心,简直不够她疼的。恹恹的坐在窗前,她不穿病人服,而是做西洋式的长裙装束,又松松的围了一条开司米披肩。修长白皙的脖子从大领口中探出来,她百无聊赖的垂着睫毛,满头黑发高高的堆在头顶盘成发髻。
何养健对这位美丽的岳母做了一番慰问,金婉心对他并无好感,所以像只病天鹅似的,只潦草的点了点头。看春美和何养健的恩爱模样,她也觉得刺眼。勉强压着心烦,她很温柔的把这二人打发走了。而这二人离了医院,春美回了家,何养健则是去了公司的办公室。
他前脚刚一进办公室的门,后脚小伙计领着玉恒来了。他这办公室的角落里摆了个棉垫子,就算是玉恒的小窝。他这小窝怎么看都类似狗窝。但玉恒自己不介意,旁人当然不好说什么。
玉恒很识相的一声不吭,不打扰何养健办公,只坐在棉垫子上玩他的小玩具,玩累了就倒下去,枕着他的瘪老虎睡一觉。他这个角落十分隐蔽,平常的人进进出出,都不知道这屋子里还有个小孩子。
何养健在感情上是喜欢这孩子的,可是在理智上,他又认为自己应该折磨折磨他。感情和理智打了架,他拿玉恒和自己全都没了办法。所以一方面,他把玉恒当成小狗养在角落里,平时不许他随便出声;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要把玉恒抱到大腿上,咬咬他的小嫩胳膊小嫩手,逗得玉恒咯咯笑出声音。
何养健严肃了二三十年,似乎生下来就是少年老成的,从来不玩,结果如今到了而立之年,他反倒给自己养了一个肉嘟嘟的小宠物。
偏偏这小宠物又是他的仇人生下来的。这算是幸还是不幸?他也想不清楚。
一边逗弄着玉恒,他一边把陆克渊在日租界内的势力抹了去,同时他又联络了天津卫里几位有名有姓的“大哥”。大哥全被陆克渊欺负得够呛,如今看见有人敢啃这块姓陆的硬骨头了,而且还有日本人撑腰,大哥们就也都跃跃欲试,颇想趁机痛打落水狗,也跟着出几口恶气。而春美的叔叔更有妙计,直接对外放出流言,说陆克渊其实已经在爆炸中身亡。
这一招确实是厉害。因为陆克渊此刻的确是无法露面。陆克渊既不露面,旁人便不由得要信那些流言。何养健还没再次出手,陆克渊这边已经自行乱了阵脚。
八爷一天过来一趟,向陆克渊报告外界的情况。陆克渊靠着吗啡一天一天苦熬时光,听闻手下已经人心惶惶,他沉默半晌,末了说道:“我该出去见见人了。”
说这话时,他的嗓子还是哑的。
八爷抬头去看坐在一旁的希灵——现在,他是很拿这位小大嫂当一回事了。
希灵不置可否的盯着地面。像是出了神。于是八爷只好又去看陆克渊:“大哥,你那身体行吗?要不然再等等吧!”
希灵这时忽然开了口:“他行。八爷,你负责准备外头的事情,这两天我们就找机会,让他出去亮亮相。”
八爷又看了陆克渊一眼,见陆克渊也是点头,便答应着离去。而如此又过了一天一夜,在这一日的下午,希灵在医生的帮助下,给陆克渊穿上了一套崭新的衣裤。
衣裤下面裹了层层的绷带,因为受了伤的皮肤还在向外渗着黄水,幸而手和脸全是安然无恙。在吗啡的支持下坐上轮椅,他的腿和手打着石膏,看着前方大镜子中的自己,他没说什么。
希灵给他刮净了脸,又用梳子和发蜡把他的脑袋打理成一丝不乱。然后在他面前俯下身来,她很仔细的为他正了正领带结,同时低声说道:“最多半个小时,一定给我挺住!”
陆克渊笑了一下:“心狠手辣,不疼男人的东西!”
希灵看了他一眼:“我恨你还来不及呢,我还疼你?”
陆克渊回望着她的眼睛:“我不知道你这么恨我,希灵,说实话,如果没有这一场,你是不是也该对我下手了?”
希灵抬手又为他理了理头发:“你这么折磨我,我能饶得了你?”
“那现在正是你报仇的好机会。”
“你少拿话激我,等你把那一身皮长好了,我自然再和你算总账。”
说完这话,她叫仆人进来,把陆克渊连着轮椅一起抬了出去。一步一步的跟在后方,希灵回想着自己方才和陆克渊的那一番谈话,忽然感觉自己不那么恨他了。
然后无可奈何的认了命,她想他们大概天生就只能是患难夫妻,千万别过好日子,一过起好日子,就要分道扬镳。
这叫什么烂姻缘?
陆克渊很成功的亮了个相。
汽车火速的把他送到了八爷家里,然后保镖推着他进了八爷的家门。八爷提前找了几个有头有脸的朋友在家喝酒打牌,“冷不防”的见陆克渊来了,吓了一跳。而陆克渊若无其事的骂了八爷几句,说自己打电话找不到他,原来他在这里玩上了。骂着骂着,他从轮椅后方抽出手杖,还在八爷身上抽了一下。八爷乖乖的挨着,一生不敢吭。
在座的其余众人——其中也有称得上是“大哥”的——见了陆克渊,先是惊得目瞪口呆,随即反应过来,开始问他身体情况。陆克渊用手杖敲了敲腿上石膏,又向他们抬了抬手臂:“他妈的,一条胳膊一条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够我养一阵子的了!”
然后他指了指八爷:“老八,别让我再登门找你,记住没有?”
八爷讪讪的笑着,毕恭毕敬的送陆克渊出门。陆克渊坐上汽车时,还是安然的,然而等到家之后被人抬上楼了,他忍不住哼哼的叫出了声音。
希灵咬着牙瞪着眼狠着心,和医生一起给他脱衣服。他那受了伤的皮肤渗出大量血水,绷带已经被染得一塌糊涂,和衬衫粘糊糊的粘在了一起。在陆克渊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中,希灵帮着医生,像活扒皮一样,硬把他的衬衫和绷带一层一层扒了下来。到了这个时候,连希灵的眼睛都热了——她替陆克渊疼,疼得要落泪。
就是别提金婉心,永远别提金婉心,没有金婉心,他们就是天下第一的恩爱夫妻。
☆、第七十六章 烂姻缘(二)
何养健当然知道陆克渊没有死,可听说陆克渊忽然露面,并且是“谈笑风生”,他在惊讶之余,心里就打了鼓,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陆克渊没死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可是据他从金婉心那里听来的话,陆克渊这回没死也丢了半条命,据金婉心的描述,陆克渊好像在被人送到医院里时,就已经被火烤到了六七分熟。这才刚过了几天,六七分熟的陆克渊就能安然无恙的出来“谈笑风生”了?
那些胃口大胆子小的“大哥”们明显是有些胆怯了,但是何养健不怕,何养健这一次并不靠着那些名不副实的所谓大哥们。这一回,他身后站着日本力量,站着整个吉田家族。他将是吉田家在中国的代理人——他拥有做代理人的一切资格,他天生就有一股子鹤立鸡群的高傲劲头。
有条不紊的按照计划行事,他先是撒开无形的大网兜住陆克渊的势力,然后再慢慢的收紧,让他的势力范围缩小再缩小。现在是最好的时机,陆克渊露了一次面之后又是销声匿迹,他是他们那帮人中的灵魂,灵魂不知所踪了,他的人马明显有些涣散。
何养健并不明着打打杀杀,他是正经商人。不是地痞流氓大混混。像一位城府深沉的政治家一样,他在表面上不但奉公守法,甚至开始领头张罗着成立日租界内的华人商会。
表面是这样,私底下却是那样——吉田商社和日本军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能够派出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务。于是这天夜里,陆克渊手下的八爷在街上走,忽然空中传来一声枪响,八爷的脖子上立刻喷出了血花,一声没吭的就倒了下去。这事是发生在英租界,巡捕在三分钟内就赶了过来,然而没人看到凶手是谁,甚至谁也说不清楚那子弹究竟是从哪里飞出来的。
八爷死了,陆克渊断了一条很粗壮的臂膀。
陆克渊听闻自己手下的老八死了。并没有十分伤心,因为他已经是自顾不暇,管不得老兄弟们的生死了。希灵向他报告老八的死讯时,他赤裸裸的趴在床上,只喘息着说道:“死了?”
然后他气喘吁吁的说道:“死的要是我就好了。”
他说这话并非是在痛惜老八,而是他已经被剧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拿希灵的话讲,就是他“少了半张人皮”。这话当然是言过其实了,和金婉心那个“六七分熟”有异曲同工之妙,陆克渊的确是损失了些许皮肤,但绝没有半张那么大——若真有那么大,那他也活不到现在了。
他身体实在是好,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斑斑驳驳的开始结痂——对于他来讲,不化脓就是胜利,至于美观不美观,则是根本顾不上了。但伤势虽然有了好转,陆克渊却是越发的一动都不敢动——一旦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了受伤的皮肤。那么血痂裂开,就等于是把他长囫囵的伤口又撕了开。
他这样半辈子刀头舔血过来的人,到了这时,都有了崩溃的趋势,当他和希灵单独相对的时候,他甚至像小孩子一样,哼哼的哭了起来。
希灵看了他这个脆弱的、没出息的可怜样子,脸上还冷淡坚硬着,心中却是恢复了火热的温度。
这温度曾经支撑着她跟着陆克渊跑关东。曾经支撑着她在失去陆克渊的时候独自支撑起一家小小的工厂,这温度已经远离她很久了,可是在这存亡关头,她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怕什么?”她正色对陆克渊说:“有我呢!只要你还是我的男人,我就绝不能丢了你不管!”
这是她的心里话,只要陆克渊还是她的男人,她就要对他负责到底;可如果陆克渊心里还想着金婉心,并非全身心的属于她,那就怪不得她冷血无情了。但是,后半句现在还不必说,这个时候威胁恐吓他是没意思的,现在她没了陆克渊不行,陆克渊没了她也不行。
陆克渊喘着粗气抬头看她,这个时候,他面孔青紫,嘴唇惨白,然而在希灵眼中,反倒有了点当年的影子。当年那个影子可是个好影子,让她看了他第一眼之后,就念念不忘的想要再看第二眼。
眼中还含着眼泪,但陆克渊却是咬着牙对她笑了一下:“我没事。”
“没事你还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自家太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客气什么?”
“你还贫嘴!”
陆克渊伸手攥了攥她的手:“别总守着我,多给我留意着外面的情况。”
希灵用手指头一戳他的额头:“现在要拿我当老八使唤了?”
话音落下,陆克渊忽然低低的呵斥了她一声:“少他妈胡说八道!”
希灵这才反应过来——老八是被冷枪打死的,不得善终,不吉利。
然后,虽然觉得这么说有俗不可耐之虞,但她忍不住还是又问了一句:“现在又知道我好了?”
陆克渊力不能支的趴了下去:“一家的人……”
这话少了后一半,希灵看他没有把话说完的意思,也就不再追问,只蹲下来,拿了手帕去擦他额头上的冷汗。手抬起来,镯子顺着细手腕往下滑,露出了腕子上一道粉红的疤痕。陆克渊盯着那道伤疤瞧,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那些往事让他的大眼睛湿润了,他依然瘦得像只鹰隼,不过那点泪光给他阴鸷苍白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多情。
陆克渊不能坐以待毙,他让希灵出面,替自己发号施令。想象中的火拼并没有发生,发生的是接二连三的暗杀。他手下的老兄弟被一个一个的清除掉了,这让他认定了幕后的黑手是日本人——日本人在下很大的一盘棋,他们想要夺取的,并非几家赌场几家花会。
所以如今他的生意都还在,钱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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