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沉鱼啊了一声。
“自那以后,每见棋子,就想起我那两颗屈死的乳牙,疼痛难当。所以,就再也不碰棋了。”
姜沉鱼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缘由,想了想,不禁笑了:“原来公子也是个任性之人,棋子何辜?该埋怨的,是将棋子放入糕点中的人啊。”
“家姐凶悍,我哪敢怪她。”姬婴说着,神色有一瞬的恍惚,依稀间仿佛听见另一个声音咯咯笑道:“下棋这么费心劳神的玩意,不下也罢。以后,你可以吃我做的青团子,保证没有棋子……”
声音飘渺着,在耳边远去了。另一个声音清晰的压了过来:“公子?公子!”
姬婴回神,便觉脸上凉凉,一抬头,却原来是下起了雨。两人连忙跑到最近的亭子里,他望着外面突如其来的雨,有些感慨道:“天有不测风云,古人诚不我欺。”
姜沉鱼理了理自己的发鬓,嫣然一笑,“春雨贵如油啊。”
“你喜欢雨?”
“嗯。”她望着沐浴在雾气般雨帘中的梨花,微笑道,“没有雨这些花又怎会开放?而且梨花带雨,素来是人间的极致美景。”
姬婴的眼神沉寂了一下,先前那个飘渺的声音再度在耳边轻响:“雨?我最讨厌雨了!因为一下雨,娘就不能出去摆摊卖面了;一下雨,爹就会喝的烂醉如泥,每次都要去接他;而且一下雨,地面就湿滑难走,满是泥泞……我啊,最不喜欢下雨天了!”
彼时,那声音无限清灵,脆生生的,不像后来,沾染了很多慵懒与暗哑。
再看眼前的树林,梨花正是全盛时期,开放的格外灿烂,杏花却仍在苞中,黯淡无华。果然不是两种相像的东西……
姜沉鱼见他额前的发被雨打湿,正在一滴滴的往下滴水,便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红着脸递过去。
姬婴谢过,接了手帕刚想拭擦,却不由得一愣,“这个……”
“这是公子的手帕,公子还记得吗?”那日曦禾中毒之时,在宝华宫外,他曾用此帕帮她擦过脸上的血迹。虽然当时被他丢掉,但后来他因潘方一事先走了,于是她便对朱龙说还要拿样东西,趁机回去捡起,洗净叠好,带在身旁。如今,果然派上用场。
这番用心良苦,姬婴又怎会不知,拿着那块手帕,不禁也默然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点小小的尴尬,而在尴尬中,又渗透着几丝微妙的旖旎。
斜风细雨,梨花满目。五角亭檐,线落如珠。
以林为景,亭中的他与她,又何尝不是最美的一道风景?
——而这一道风景,落入另一人眼中,化成了寂寥。
“夫人,下雨了,我们没带伞,还是回车上吧?”
“是啊,夫人,时候不早,咱们出来很久了,也该回宫了。而且,这杏花都没开呢,不如等它开了时再过来看吧……”
殷殷的劝声落在耳后,被规劝的人将视线从亭中的两人身上收回,然后,慢慢的转过身子。
深紫色斗篷下,是张素白的脸,没有血色,亦没有表情。
然而,却是惊世骇俗的美丽。
傲视四国的美人,垂下眼睫,忽然笑了一笑,雨水顺着斗篷的边沿流下来,滴滴答答。她开始行走,视一旁的马车如不存在,两名宫人面面相觑的对视一眼,只得跟上。
出红园,一路往西,两旁的建筑亦从繁华变为简陋,道路越来越窄,高低不平,最后,为沙石杂草所覆盖。
此刻,因为下雨的缘故,满是泥泞。
马车跟到此处,无法再向前驰,宫人忍不住唤道:“夫人……”
“我要一个人静静,你们在这等着吧。”说完这句话后,她拉紧斗篷,走进小巷。
帝都西南角的浣纱巷,是出了名的贫民窟。
在这里,住着衣不蔽体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因为没有壮年男子的缘故,比别处显得更加贫瘠,一格格的房子像鸽笼般挤在一起,肮脏的地面上堆满杂物,空气里,充盈着混合了各种气味的腐烂味道。
她走过一排排的房子,最后停在巷尾的最后一间前。这幢房子看起来比旁边的更加简陋,连墙都是歪的,看样子,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倒塌。蛀满了虫洞的木门上,用草绳系着个结充当门锁。她轻轻一扯,早已枯干的草绳便自己断了。
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很阴暗的房间,依稀可见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和霉菇,她走过去想打开窗子,结果整扇窗户都啪的掉了下来,落在地上,震起无数尘土。
是了,这里是浣纱巷,而她,是长于此间的另一个西施,从这个贫民窟飞出去后,就成了凤凰。
狭小的陋室几乎没有可以站脚的地方:左边是一张很大的木案,案上放着擀面杖,母亲曾在这里揉面,每天三更就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右边的墙脚下堆放着很多酒坛,父亲经常席地坐在那喝酒,唱着她所听不懂的歌,每每那时她就无比憎恶她的父亲,可他不喝酒时,却又会很温柔帮母亲画眉,帮她梳辫子,于是那个时候她就会忘记他的可恶,觉得自己很爱他;剩下还有一张床,一个柜子,柜子里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她走过去打开那个已经少了一只腿的柜子,里面放着几件衣服,衣服是粗布做的,有着非常粗糙的纹理,再然后,摸到一面镜子,镜子上长满了绿铜,她举起来照了一下,里面的人,竟是那般陌生。
这个人……真的是她吗?
这个人,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她那永远红润的健康肤色哪里去了?
这个人一笑,眼神就变得很冷酷,唇角充满了嘲讽,显得这么这么刻薄。可她记得,她本来是笑得很好看很灿烂很落落大方的啊。
这个人乍一看很年轻,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姿容正丽,但再细看,眉梢眼角,都好憔悴倦乏,溢满沧桑。
这个人、这个人是谁啊?
她连忙丢掉镜子不敢再看,踉踉跄跄的后退,然后撞上床角,整个人就那样砰的向后摔倒,躺了下去。
满天尘土飞扬。她开始咳嗽,而就在那时,她听见了一声叹息,很轻很轻,落在心里,却又变得很重很重。
她顿时跳起来,朝声音来源处望去,就那样看见了站在窗外的他。
确切来说,是站在已经没有了窗户的一个方洞外面的他。
雨还在下,那人不知从哪得来了伞,此刻,正撑着伞站在屋外,静静的望着她。
于是红尘顿时逆转,时光瞬间倒退,仿佛回到了四年之前,她初见他时的那个模样。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撑着一把竹柄纸伞,沐浴在春雨之中。
她还记得,那把伞上画了一枝红杏,红的就像她那时怀里捧着的鲜花。
“这枝杏花多少钱?”
“十文钱。”
梦境里的场景与回忆重叠,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一丝一毫都没有忘记掉。
“你怎么会来这里?”她开口,如梦呓。
而那人站在屋外,回答:“我看见一人像你,跟过来,果然是你。”
她睁着雾蒙蒙的眼睛,每个字都说的很僵硬,“杏花没有开。”
那人脸上闪过一抹痛色,低低叹息,“是啊,杏花没有开……”
于是两个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阵颤抖,不知抖动的是身体,还是心。她突然抓住窗沿,朝他伸出一只手道:“你进来!”
那人凝视着她,摇头。
“那么我出去!”她说着挽起裙摆准备跳窗。
然而,那人依旧是摇头。
“为什么?”
那人对她微笑,笑容里却有很苦涩的东西:“你不知道为什么吗?曦禾,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她如被当头棒喝,忽然想起自己原来名叫曦禾。而曦禾又是谁?当今璧国的宠妃,将来的皇后。然而,此时此刻,她望着窗外的那个男子,心里却像被一把很钝的刀子在拉扯一般,因为不能干脆利落的割断,反而更受折磨。
“你要娶姜沉鱼吗?”
他低下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听不真切,“姬姜联姻,于两族都有好处。而且……曦禾,杏花不会开了,再也不会开了……”
“你骗我!”她徒然暴怒,五官都开始扭曲,“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说当我十六岁时,会娶我的,结果我却进了宫,成了皇帝的妃子!你说杏花开时带我去赏花,可是赏花的却换做了别人!而现在,你还要娶别人……”
声音像是沉在水底,浮上水面时就变了形,她捂住自己的脸哭的泣不成音。巨大的委屈海浪般席卷而来,空气被瞬间夺走,窒息的无法呼吸……
曦禾发出一声尖叫,再度惊坐而起,恍然知觉,竟然又是南柯一梦。
屋子还是那个东倒西歪的屋子,她坐在布满尘灰的木板床上,看着脑袋上方的那根横梁,忽然想起,母亲是在这根梁上吊死的。
那一天,她去卖花回来,甫一推门,就看见两只绣花鞋晃啊晃的,鞋子上,还绣着母亲最喜欢的卷心莲。地上的影子也摆来摆去,拖拉的很长……
外面的雨下的越来越大,从窗洞里吹进来,将地面打湿,于是空气里就充盈起一种氤氲沉闷的水气。
天已经黑透了。
横梁上仿佛伸出了一双手臂,无比温柔的迎向她,“来吧,囡囡,来娘这里,来啊……来啊……”
那声音是那么甜蜜,仿若鸟语花香中最深情的呼唤。她的眼中起了一阵迷离,身体好象有自己的意识般地伸出手去,把腰带解下来,对了,再把腰带挂到梁上面去,然后再打个结,就是这样,很好,要结的紧一点,然后,把脑袋伸进去……
手臂依然在前方迎接她,令她想起小时候蹒跚学步时,娘也是这样在前面一步步的呼唤她,鼓励她向前走。只要照娘的话去做,就会快乐,就会幸福,就不会再这么绝望了。
等等我,娘啊,等等我……
“砰”的开门声震得室内又是一阵尘土飞扬。
手臂突然消失了,眼前的幻像瞬间湮灭,曦禾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两只手伸在空中,想要抓住些什么,但依然两手空空。
前方没有可以被抓住的东西,更没有希望。
“我说过要一个人静静,没有我的允许不可以前来打搅的。”她沉着脸,扭头转向门口,想看是哪个胆大的宫人,敢来搅醒她的美梦。
门外,白衣如霜。
曦禾眨了眨眼睛,再眨一眨眼睛,心想:原来我还在做梦。那么,继续睡吧。
她把头转了回去,闭上眼睛,但下一瞬,却又惊起,满脸震惊地看着门外之人,颤声道:“是……你……”
那人站在离门三尺远的地方,没有撑伞,于是雨丝就披了他一身,他的衣袍和头发都被打湿了,却半点狼狈的样子都没有,看上去,依旧是这浑浑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
他慢慢的一掀白袍下摆,跪倒在地,开口道:“天色已晚,婴恭请夫人回宫。”
婴,姬婴。
原来真是他。原来这一回,不再是做梦。
曦禾看看他,再看看屋上的横梁,想起方才妙不可言的死亡幻境,心中开始冷笑:娘,刚才是你吧?你想带我走对不对?因为人世太苦,所以想把我也带走对不对?不过——我可不是你。
面对苦难,你只会哭,只会忍耐,忍耐不下去就逃避,选了最最不负责任的自尽。
我才不要像你一样没出息。我才不要那样懦弱和没有尊严的死去。
我不会死的。
哪怕十四岁时卖花回来看见娘吊在横梁上的尸体;哪怕十五岁时被爹醉酒后卖给了人贩;哪怕十六岁时蒙受皇帝临幸痛不欲生;哪怕现在我的旧情人要娶别人为妻……我都不会去寻死。
不但如此,我还要活着,用尽一切方式肆意张扬的活着。
生命本就短暂,所以更要像花朵一样新鲜美好。
十六岁那年的杏花没有开,今年的杏花也不会开了,可是,只要我活着,活得够长久,迟早有一年,我能等到她开花。
曦禾起身下床,拍拍身上的尘土,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然后裹紧斗篷走出去。在经过姬婴身旁时,她微微一笑道:“淇奥侯对皇上真是忠心,牺牲了自己的姐姐,放弃了自己的情人,不如,就再干脆一点,献上自己的未婚妻吧。”
不等他有任何反应,她就快步走出小巷,看着道旁矮屋里透出的淡薄灯光,笑容一点点转淡,目光却一点点加深。
巷口,宫里的马车果然还在等候,两名宫人拿着伞在车旁,看见她,全都松大口气。
曦禾上车,回首问道:“是你们通知的淇奥侯?”
宫人忐忑不安地回答:“因为夫人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我们怕有什么事情,正巧看见侯爷的马车经过,所以就托他进去请夫人……”声音越说越低,惶恐之色愈浓。
“做的好。”帘子刷的放了下来,将曦禾的笑容与她眼中的犀利一同遮蔽。
“维图璧四载,岁次辛卯,四月戊戌朔一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戏!咨尔右相府姜仲第三女,庆承华族,礼冠女师,钦若保训,践修德范。既连荣於姻戚,且袭吉於龟筮,是用命尔为淑妃,择时进宫。其率循懿行,懋昭令德,祗膺典册。
晴天一霹雳!
大堂内跪着的姜氏众人,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道皇旨弄的满脸震惊。为首的姜仲抬起头来,望着前来宣旨的罗横道:“罗公公,这是……”
罗横笑眯眯道:“恭喜右相,贺喜右相,姜家出了第二个皇妃,真是满门荣耀啊。”
“可是,小女沉鱼已与淇奥侯定下了婚约……”
罗横打断他:“右相真会开玩笑,听闻侯爷庚贴入府时遇火,这样的婚事怎可算数?”
这下,众人又是一惊——皇上居然知道此事!明明全府上下都守口如瓶了,皇上又是怎么知道的?
姜仲顿时面色如土,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罗横将圣旨递到他手上,继续笑眯眯道:“皇上看中三小姐,是天大的福气,右相可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番苦心。这福气要当成了晦气,可就不好了,是不是啊,右相?”他笑的虽然亲切,但话里警告的意味十足,姜仲哪还敢多言,连忙颤抖着谢了恩,接过圣旨。
“这就对了嘛!”罗横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