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方再度沉默。
姜沉鱼站在一旁,拉拢外套,心中也是难分悲喜。颐殊向潘方挑战,赢了她,程国颜面不好看,输了,怕这心高气傲的公主就不会再把潘方放在眼里了,可要做到不输不赢,又谈何容易。潘方武艺固然好,但听闻颐殊也相当不弱,即使涵祁,都未必是这个妹妹的对手。这一战……不知是祸还是福啊……
便在这时,一声音突然冒出道:“我押公主胜!”
姜沉鱼扭头一看,见两个少年从远处走过来,长的一模一样,一身穿蓝衣,一身穿红衣,其中一个是如意,那么另一个就是吉祥了。
少年们看见她,穿蓝衣的甜甜一笑:“虞姑娘你病好点啦?可以出来走动了?当日你啪的晕倒,可吓我一跳。”
姜沉鱼欠身拜谢:“妾身失态,令公公受惊了。对了,多谢燕王陛下的曲谱,容我再好些,亲自拜谢。”
穿蓝衣的如意连忙摆手:“不用了,公子说送姑娘琴和曲,都只不过是让那些东西送到最合适它们的主人那里罢了。如果真要谢,就谢谢老天,把姑娘生的如此钟、钟……那个什么秀吧。”
红衣的吉祥脸上露出羞耻之色,恨恨道:“钟灵毓秀啦,笨蛋!不会说就别说,非要用四个字的成语,你懂不懂什么叫藏拙啊?”
“你管我?我就喜欢说成语!连公子都没管过我……”
“他那是对你根本绝望了好不好?”
两人说着争吵起来,倒让一旁的潘方和颐殊好生尴尬,原本多么激动人心紧张凝重的一幕,就此搅合的一塌糊涂气氛全无。
颐殊只得咳嗽一声,再举长枪道:“还望将军成全。”
潘方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刀剑无眼,公主小心。得罪之处,请海涵。”
颐殊大喜,知道他答应了,连忙唤随从将他的枪也取了来。如此两枪对峙,肃杀之意瞬间弥开,便连吉祥如意也停止了拌嘴,双双回头。
如意上前轻扯姜沉鱼的袖子道:“虞姑娘我们靠后点站,小心别被伤及了。”
姜沉鱼没料到他如此有心,心中一暖,连忙后退,其他侍卫们也纷纷退后,留出足够的空地供两人比试。
颐殊道一句“得罪了”,红缨如蛇,嗖的蹿起,直朝潘方心口刺去。
姜沉鱼不懂武功,因此只觉眼前一片缭乱,红的缨羽白的枪身,和颐殊所穿的绯色衣衫,连成三道彩线,将潘方层层围绕,逐渐吞噬。
身旁,如意大模大样的点评道:“唔,程国公主的枪法果然了得,这一招灵蛇出洞,显然是程王亲传,火候十足……啊,这一枪太险了!虽说程王的枪法以快著称,攻其不备,抢尽先机方是根本,但是两军对峙,时机最是关键,如此一味快攻,反而鲁莽……看,躲过了吧?诶,比起公主的快,潘将军还真是慢啊,不过这种时候以静止动确是良策……”
姜沉鱼惊讶道:“小公公懂武?”
如意还未回答,吉祥已嗤笑道:“他的确懂武,可惜却只有看和说的份,让他亲自上,则是绝对没戏的。”
如意脸上一红,哼声道:“那又怎么样?我身骄肉贵,还用的着自己动手么?更何况,食客只需会吃就好了,没必要自己下厨做啊……啊!潘将军危险了!”
在他的危险声中,颐殊长枪灵动,以一种无可匹敌的速度刺向潘方双目,而潘方人在空中,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眼看就要被刺中眼睛,但在最后关头滑开,只听一声轻响,枪头扎进了他的左臂。
与此同时,他身体落地,向后连退三步。
姜沉鱼心中一紧——输了!
场内两人不动,场外也是一片静寂。
如意睁大眼睛,露出一幅不可思议的模样来。
而颐殊,保持着扎刺的动作,半响后,手臂一振,将长枪收回,但是,枪身和枪头却断开了,枪头依旧扎在潘方的手臂上。
她看着自己的断枪,似乎痴了一般,最后抬起头,盯着潘方,好一阵子不说话。
潘方淡淡一笑:“我输了。”
颐殊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显得非常古怪,最后垂下头缓缓道:“承让……”停一下,补一句:“多谢。”顿了顿,又似想起什么,抬头道:“你的伤……”
潘方不以为然道:“晚衣回来自会处理。”
颐殊点点头,将枪甩给一旁的侍卫:“我们走。”竟就那样走的干干净净。
她一走,姜沉鱼连忙小跑过去道:“将军,你的伤……”
潘方压住她的手,沉默地摇了下头,眼中异色一闪而过。姜沉鱼会意,柔声道:“不管如何,先回房止血吧。”当即差人扶他回房。
到得房内,摒却旁人,她亲自取来药箱,正想着怎么才能拔出枪头,只见潘方的臂肌突的鼓起,然后那截枪头就自然而然的从伤口里顶了出来,啪的掉到桌上。
姜沉鱼连忙为他止血包扎,问道:“你是故意输给她的么?”
潘方淡淡的“嗯”了一声。
“为什么?”
潘方的视线落到那截枪头上。
姜沉鱼拿起枪头细细观察,潘方解释道:“程国的冶铁锻造乃四国之冠,颐殊所用的这把枪更是千里挑一的精品。”
起先离的远只当是把普通的枪,而今拿在手中,方知另有玄机。枪尖锋利不算,内部暗藏七个倒钩,此外还有放血槽。如此精巧,但托在手上,却轻的几乎没有分量,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姜沉鱼道:“所以你故意落败,受她一枪,为的就是留下枪头?”
潘方摇了摇头。见她不解,便解释道:“我留下枪头是刻意,但是受她一枪却是不得已。”
“诶?”
“因为,我要救她。”
“什么?潘方之所以会输是因为他要救颐殊?”
同一时刻同一驿站的另一个房间里,同样的结论出自了不同人的嘴巴。
布置朴素但却无比舒适的房间内,身穿紫衣的男子微微而笑:“不错,正是为了救人。”
如意撇嘴:“怎么可能?我当时分明看见他在空中无可躲避……”
“在此之前,颐殊是不是使了一招‘飞龙归海’,而潘方用枪格挡了一下,借力顺势飞起?”
如意大惊:“公子你不是不在场吗?怎么知道的!”
吉祥狗腿道:“呸,当今世上还有圣上不知道的事情么?”
紫衣人只是笑笑:“潘方人在空中,无力支撑,全身空门大开,本是绝顶良机,但是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轻松容易的格开颐殊的枪的,尤其是那么精妙的一招飞龙归海,那一招要想施展出来,必须用上起码八成内力,而且刺物必中,否则内力会反噬回身。颐殊使出那招,本以为胜利在望,不料却被潘方轻易格开。而她见潘方飞起,不舍的错过如此良机,因此急攻冒进,所以顾不得内力反噬,又枪至半途,如果前方无处着力,便有性命之危。潘方为了不让她受伤,便用手臂顶了那一枪,这也就是为什么枪头即断的原因。”
如意挠头道:“是这样吗……”
吉祥狠狠敲了记他的脑袋:“什么叫是这样吗?圣上说的话,你还敢质疑,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紫衣人呵呵笑道:“你跟我快两年了,学文不成,学武也尽只是皮毛,是该好好反省。”
如意垂头道:“才不到两年,就希望我突飞猛进,也太严苛了呀,我又不是璧国的薛采……哎哟!”说到这,被吉祥狠狠的掐了一把。
紫衣人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凝望着窗外的天空,怅然道:“薛采啊……”
天边,晚霞似锦,然而,却离凡尘俗世那般远,遥不可及。
在遥不可及的晚霞下,姜沉鱼道:“公主心里也是很清楚的,是你救了她,所以最后的表情才那么奇怪?”
潘方嗯了一声,“不过,我另有一事不明。”
“将军请说。”
潘方指着那截枪头道:“此枪打造之精湛自不必提,但是它的材质,乃是选取上等的八色稀铁,虽然轻,但极刚。可此铁,在程国境内,据我所知,是没有产处的。”
“你的意思是,这铁是他们从别国买来的?”
潘方点头:“程国国小地瘠,矿山不多,但他们却有当世最强的武器,而且数量之多,质量之高,都远为旁国所不及。这是为什么?是谁卖铁给他们?”
姜沉鱼所想到的第一个答案就是:“宜王?”
潘方摇头:“宜国也没有这种铁。”
姜沉鱼扬眉。
潘方面色很凝重,压低声音道:“这种铁,只有璧国境内的红叶乡的卷耳山才有,因数量稀少珍贵,故是贡铁,禁止民间买卖。”
姜沉鱼心中一沉,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璧国的贡铁变成了程国公主的武器,是赠送?还是买卖?又是谁,有那个权利赠送与买卖?
区区一个枪头,顿时变得沉若千斤。这一笔交易中,私的只是铁,还是……国?
“小姐,你让我留意的那个迷蝶,今天又送药材来了。”寝室内,怀瑾捧着又一张新礼单走到姜沉鱼身边。
姜沉鱼接过礼单。
昨日她看到礼单上一个叫“迷蝶”的署名时就觉得有些异样,故而让怀瑾但凡有人送礼通通收下,果然,不出所料,今天那人又送了药材来。如此一来,对方在三天里陆陆续续赠送了二十九种药材。
二十九啊……想来想去,唯一能和这个数字扯上关系的,便只有程王的寿诞——六月廿九了。
姜沉鱼将几张礼单放在一起,对比着看,那二十九种药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多为清热消炎舒筋壮骨所用,但是,如果将其中的一些去尾藏头,则会变成——
菊(据)莴、一点(点)红、泽泻(泄)、鹿(露)角霜、兜铃(临)、素(素)馨花、锁(所)阳、五味(为)子、金(谨)荞麦、防(防)风、忍冬(东)、厚(侯)朴、托盘(盼)根、鱼(鱼)腥草、熟(速)地、当归(归)。
“据点泄露,麟素所为。谨防东侯,盼鱼速归。”
姜沉鱼的手颤了一下,其中一张纸从指尖滑脱,飘啊飘的落到了地上。她的目光停留在足前的那页纸上,久久不言。
如果说,埋伏在蔡家铺子里的竟然会是麟素的手下,已经够令人惊讶,那么,第二句话则更是透心之凉。
父亲叫她……防备江晚衣。
江晚衣……
就是在她陷入噩梦中对她微笑告诉她不要害怕的人,就是名义上已经成为她的师兄的人,就是她曾为了救他而煞费苦心的人……
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她将礼单捡起来,翻来覆去的又看了好几遍,企图从中找出第二种意思来推翻这个结果,但是,眼前的字迹却无比清楚又残忍的提醒着她,这些天来所发生的那些事情——
六月初一,西宫,江晚衣被人发现深夜出现在罗妃的寝宫;
六月初二,颐非审问江晚衣和罗妃时,麟素莫名出现;
六月初三,颐非对她说江晚衣当晚在西宫见的应该是另一个人;而同一天,她发现父亲的据点已被摧毁;
如今,六月初七,父亲派人告诉她,要提防江晚衣……
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说那晚江晚衣所见之人是麟素?他对麟素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因此麟素开始彻查京都,挖出她们姜家深埋地底的隐棋,再设个陷阱等她入瓮?可是,她和江晚衣难道不是一条船上的吗?出卖她,对江晚衣来说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父亲不将话点的更通透一些?为什么眼前迷雾重重,不但没有清晰,反而越来越模糊?
姜沉鱼开始在脑海里回想有关于这位记名师兄的一切:他是江淮的独子,三年前同父亲起了争执,离家出走,流浪民间,三年内,医人无数,被百姓奉为神医。然后,他突然又回返,成了公子的门客,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曦禾夫人治病。他医术精湛,药到病除,因此曦禾夫人很快就得以痊愈,昭尹龙颜大悦,又查出江家与叶家是亲戚,所以让曦禾夫人同他认祖归宗,赏封爵位,再出使程国,为程王看病。
没错,这就是江晚衣的经历。
而作为与他同行的关系密切的师妹,她则看到了更多:
他性情温和,对下人也极为关怀,从无架子;
他细心严谨,为人医治总是全心全力,废寝忘食;
他还有一颗非常温柔的慈悲之心,胸怀济世之志,不分权贵,只要是病人都一视同仁……
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多么可怕。
姜沉鱼握紧双手,想控制自己保持镇定,可是她的手指却一直抖一直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冷静、冷静,先别慌,慢慢想,肯定、肯定有什么东西是被疏忽与被遗忘的,冷静下来,仔细的想,可以做到,一定可以……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如此做了足足十个吐纳后才再度睁眼。一旁,怀瑾正担虑的看着她,“小姐,你没事吧?”
姜沉鱼的目光落到她手上:“你腕上带的是什么?”
怀瑾愣了一下,抬手:“小姐是说这串红绳吗?是去年陪夫人去定国寺拜佛时求的。”
“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怀瑾连忙摘下那串红绳,姜沉鱼接过来,细细端详,数股丝线绞在一起,串着三颗白珠一颗红珠,编织精巧,环环相扣。她的眼眸由深转浅,又从浅转浓。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的失声啊了一下,瞳中像有火焰跳起,变得异常明亮:“原来如此!”
“小姐?什么如此?”
姜沉鱼起身,因激动而向前走了几步,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真的是这样吗……”
“小姐?”
姜沉鱼握紧红绳,今天是六月初七,距离程王的寿诞还有二十二天。昭尹对她一行人的命令是盗取机密,和娶到公主。但现在看来,情况分明已经变得更加复杂。
姜沉鱼垂下眼帘,还有二十二天……
门外有人敲门。
怀瑾将门开了,见李庆躬身道:“虞姑娘,有请帖到。”
怀瑾好奇道:“咦,宫里又要摆宴吗?”
李庆答道:“确是邀宴,但不是宫里,而是……”
他的话没说完,姜沉鱼已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用一种早有预料的镇定表情接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