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日来和这些老师傅来往,对他们的愈发亲近,也愈来愈佩服,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现在这本“神迹拾遗”迫于时间和现况,匆匆草就,实在污辱他们的大智,若是有一天,我能得到相应的时间与空间,非得召集人手,把这些技艺好好的整理,做成一套系统完整的“百工录”,将他们的智慧好好的传承下去不可。
就当是我在昆仑大陆上尽己所能,推行的一次“科普教育”吧。
这边新学的争论一日激过一日,屋里的情况却也不太平小小向管鬼祖求了一贴药材,把自己在药水里泡了一天。他大病初愈,本来体质就虚,被药水泡上一天,皮肤起皱也就算了,风寒入侵,又病倒了。
幸好他现在意志甚坚,伤风感冒的小病扛得住,才没有酿成大病。
这番苦头,他也算吃得值。那药里的颜色深入肌理,把原来洁白的肤色变成灰褐,据管鬼祖说,只要洗澡不用皂角一类的东西,那颜色可以保持一年左右。
灰褐的肤色,再加上他着意收敛,外相看去无精打采,萎靡不振,总算掩住了他惊人的容色。
我虽然年轻力盛,可近来连日奔波,心思又重,里外夹攻,事情没完没了,也生出几分倦怠之意,幸好管鬼祖及时发现给我开了方子,发了一身汗,才回复精神。
第二十二章 时政难
嘉凛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消息,我揣测着他忙碌的缘由,有几分担心,所以乍见嘉凛的两名贴身女使姝鬟、姝妙的时候,我有些摸不清她们的来意。
姝鬟与姝妙二人,一沉稳一跳脱,大约是慧生一忌她们的身份,二忌小小的病情,所以客客气气的将两人绊在小花厅里,只说一些风月之事。
这两名女子既是嘉凛的贴身女使,自然聪明伶俐,也不是寻常女子,只是慧生却是成了精的人,连管鬼祖当阳生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吸引,很自然的与她亲近,她们却哪里招架得住?虽然心存防备,还是坐在小花厅里和慧生开开心心的闲起天来。
我走进院里,瞧见那其乐融融的景象,不禁一笑。姝鬟抢在慧生之前转过头来,一见是我,立即起身施礼:“公子万福金安,主公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几次想回四方楼与公子相晤,都被急务缠绕,故而今日特命奴婢二人来迎公子入宫。”
我见慧生眉目里透出的一股恼怒愤懑之意,转念一想,才明白她是认为嘉凛轻慢了我。
我哑然一笑:慧生最是隐忍,可到了这种已经忍无可忍,事情定局的地步,她竟是连我受到半点轻慢,都有不平之色。
心里想着,却不能不顺着她的意思,微笑道:“舍弟这两天旧病复发,卧床不起,在下实在不忍离他而去……十八爷可有什么吩咐?”
姝鬟躬身一礼,双手奉上一张对折的薜涛笺,恭恭敬敬的说:“临行之前,主公说,他有对不起公子的地方,公子若有什么话想问的,奴婢二人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了想,也不忙着看信,开口问道:“十八爷这两天的吃睡可好?”
姝妙立即应道:“主公这四天吃得还好,睡就完全说不上了,一天两个时辰都睡不足……公子,请您务必移驾……近日战事吃紧,政务繁杂,主公身边能人虽多,可攻城掠地容易,后续整理艰难,主公又心存慈善,想把百姓的损伤减到最低。目前更有一件天大的难事,他实在不忍决断……”
我霍地一惊,飞快的看了慧生一眼,慧生摇头表示不知。
姝妙仗着我脾气温和,日常跟她们说话都客气尊重,竟抓住我的袖子撒娇使赖:“公子,您要是不去,奴婢就没脸回去复命,只好缠在您身边不走了。”
这么明丽娇俏的少女,用这种娇嗔撒赖的态度说话,谁能板下脸来,忍心对她斥责喝骂?我挣之不脱,苦笑一声:“有你这样请人的么?十八爷应该有去与不去,由我决定的话吧!”
姝鬟怔了一下:“主公的确有过这样的吩咐,只是只是”
她的性情不擅作伪,于说服他人的口才上,就不大便给,一时无话可说。
我这才打开信笺,里面龙飞凤舞的两行字:“谏卿,勉强你涉政,我实是无颜正面相请。”
我心里一沉,以嘉凛的心性,正常的时候,他会一步步的引导我自动涉入政局,而不是这样突然相强。他明知我的性子,必不能拒绝双姝姐妹这样的死缠烂打。只是这法子虽然能惊动我,却不免落于下乘,对我和他来说,都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使用的贱招,到底发生什么大事了?
姝妙收起脸上的嘻笑,低头叩首,深深地一礼,而后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我:“只是公子啊!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主公想念您的心情,是他的情忧。如果不能帮替主公解忧,就是奴婢的耻辱;如果您拒绝主公的邀请,对主公来说,就是一种污辱。办事不力,而使主公受到污辱,奴婢就是用鲜血也无法清洗啊!”
明明是一件极小的事,但被姝妙一说,竟理所当然的变成了生死大事。
嘉凛身边,果然藏龙卧虎,高手如云,连一个奴婢,都有这样的智谋,这样的胆量,这样的口才,这样的忠心。
姝鬟也恳切的说:“公子啊,您与主公相交日深,彼此互相敬重,他对您的尊重爱惜,您深有体会;就算您对他没有同样地心情,难道您竟忍心不稍予回报吗?”
姝鬟平常话少,显得有几分口笨舌拙,这番话说来,更是不见半点华丽挑拨,只是一昧诚恳平和,让人深深地感觉到这话是她出自内心,竟不忍驳回。
慧生眉头一皱,神色微动,怔忡的看着我。我吞了口口水,心里突然发虚:“我会去见十八爷的你们先出去吧,我和家姐有话要说。”
姝妙的话被我打断,一时间没想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才一跃而起,欣喜欢谢,和姝鬟退了出去。
小小已经被庭院里的响动惊醒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见我和慧生并肩而入,神色间便有些委屈。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心里百味齐集,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才轻轻的说: “小小,现在,有件需要决断的事,你要仔细考虑,做出最后的决择:我去见嘉凛,如果正式涉入政局,以后就再难脱身可这就是你拜师那天,我说的机会;如果你愿意放弃,那么,我陪着你养病,设法离开,从此逍遥江湖,自在快活。”
小小怔怔的看着我,许久许久,咬牙切齿,却没有说话。我闭上眼,长长的叹了口气。
旧朝的皇城内宫,经历了二百六十余年,十七代皇帝的经营,气势恢弘,雄伟威严,远远的看过去,就带着一股直压人心的威严。
走到入内宫的金水桥前,我心里生出一股涩意:这重重深宫,风云诡谲,步步杀机,当年为了能安然无恙的从里面出来,我和慧生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怎知会有已经逃出,又自投罗网的一日?
照旧朝的规制,过了金水桥,入了朝阳门,就得武官下马,文臣停轿。但嘉凛天下未定,一切都还是依着军中从简的习性,我们一队人马,纵马直闯朝阳门,停在北极殿外的六合坪上。
双姝领着我入了北极殿的右偏殿,那偏殿约是正殿的一半大小,内里十分开阔,中间以九层书架隔成内外两室。内室是皇帝办公室疲累的休憩室,外室是皇帝和臣工除去朝议之外议事的地方之一,除去帝位外,还有两排十二套桌椅。
如果照着旧朝规制,右偏殿应当有司仪女官和黄门侍候,但今日这殿中却一片寂静,除去双姝之外,就只有带刀侍卫。
我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奇怪:“侍候的宫女太监呢?”
姝妙笑眯眯的说:“旧朝的太监都已殉主,嫔妃宫女现在都由珊影、珊珊姐妹管束着,以武英殿为界,不得外出。公子要是有什么需要,吩咐奴婢就是。”
旧朝的六宫九殿十二菀三十六楼,除去迷城尽是女子外,太监足有万人之数,竟是全都“殉主”了?我手心里不由自主的捏了把冷汗。一时百味齐集,赶紧岔开心思,去想把宫女嫔妃隔开的缘由。
粗粗一想,明白这安排和嘉凛破城之后不住内宫,反而住到四方楼去是同样的道理:战事未平,实在不能在脂粉堆里消磨了英雄志气,为免将士见色起意,打这些内宫女子的主意。嘉凛索性将这些女子隔开,以身作则,约束部众。
“战事平后,这些宫女嫔妃,却不知会如何处置?”
“我也正为这事头疼呢!”
原来在意识间自己不经意的把疑问说出了口,而接口的人正是嘉凛。
嘉凛显是从正殿偏殿相通的隔门里过来的,一身淡黄色的中昆士人窄袖常服,看上去英武高贵,除去威严外,更有一番动人心弦的风流倜傥。
几日不见,再看到他,突然有股似是亲密,又似疏淡的感觉涌上,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突突的跳着,不受控制,怔怔的看着他,竟连行礼都忘了。
嘉凛走过来轻轻的挽着我的手臂,看着我微微的一笑,那笑容仿佛朗日晴空,熏风天簌,说不尽的亲切柔和,他什么话都没说,但几日不见而生的异样情绪,却都在他这一眼一笑中化成了微风轻尘。
我轻轻的呼了口气,发现心里的杂乱已然不翼而飞,胸中心口,便只得一片喜悦宁定,这笑容发自肺腑,自他明亮的眼眸中映出,竟是隐然宝光流动。
嘉凛看着我,表情也有些呆怔,好一会儿,才露出一种重负得释的轻松笑意,叹息之声竟也起伏波动,带出无限深含蕴意:“谏卿,我派姝鬟姐妹去接你,想想你可能恼我怒我,便觉得心惊心痛,似乎连神魂都颠倒错乱了。那时候,心里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半生杀伐决断,从无半点犹疑,竟是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有如此迟疑忐忑的时候。”
一股暖融融热流熨入心底,带出丝丝酸酸涩涩的柔软情怀,两人的握手,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变成了相拥,我轻轻的一叹:“因为我知道,如果不是事出突然,绝无他法,你断不会如此逼我。”
此时此刻,两人明知时局艰难,情势紧迫,心里竟生不出焦灼之感,我隐有捉弄之意,笑问:“那些嫔妃宫女,个个姿容端丽,更不乏绝色天姿,应该是让人心动至极,怎会头痛呢?”
嘉凛瞪了我一眼,笑骂:“你还跟我胡闹!”
说着一敛笑容,正色道:“旧朝的宫廷规制,我都要废除。这样的话,内宫和各府里的数万名女子,一时都不知道放到哪里安置好。放她们回家吧,时局还未大定,路途艰难,她们怕是难以安然返家;我虽然有意留着她们,想等在战事平定后仿元族风俗,办个花会,将她们配给军中将士。可就这样养着,吃穿用度不用说,她们自己也不见得能安心……”
我微微一笑:“中昆女子精通女红针指之技,大多都会纺纱裁剪,现在已是秋日,民间棉麻入仓,何不索性将她们集中一处,供给绵麻,着她们纺棉织麻,替将士缝制冬衣?一是去了她们胡思乱想的闲暇,二是让她们由此自立。”
还有一个原因:假如军中将士穿着的衣裳皆出自她们之手,因物生情,双方自然会有怜惜亲近之情,于日后民族融合大有好处。
嘉凛一扬眉,哈哈大笑,神色变动,显然心中也有所得:“谏卿,我当日拒绝六哥的建议时,心里没想这么多,到现在却突然发现这些女子实是大有用处。后宫的宫女侍婢是皇帝从民间搜选而得,以仑河沿岸七郡人为多。这七郡近年来受盗贼、酷吏、战乱之苦,百姓纷纷流亡,无所归依”
这些百姓家破人散,没有立足之地,他们四处流亡,无非是想找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所在。南荒和西凤义军造反,官府平叛,局面混乱不堪;而北面,也有元军新入的混乱,使他们南下北上,两难选择。
如果在这样的困局里,他们得知往日被送进安都的姐妹女儿被新的朝廷赋予了独立的经济能力,可以提供一个立足之地,避雨之所庇佑自己,北方的情况远比南方安定,必会前来投靠。
流亡,有时候也会形成风潮,仑河沿岸七郡,只要江右流亡百姓有北迁的举动,必会带动对岸的流民。平白的就能给新朝廷带来数万,甚至是数十万上百万的百姓。
中昆近二十年来民生凋蔽,人丁不兴,百废待举。假如可以召集到这样一批流亡的百姓,好生的安顿,休养生息,就是日后的立国之本。
我微微笑了起来:“虽说这么一来,你那给将士招亲的花会可能就办不成了,但是能得数十万子民,于国家却是更为有利。”
两人四目相对,心意相通,齐声开口:“民心可用啊!”
虽然新的朝廷也可以借免收赋税,重丈土地,甚至是武力移民等方法来招安百姓,但元军新入,军威虽盛,百姓‘信赖’这一点上却大为不足,发出的政令他们未必深信,远不如人情让他们接受得快。
人是感性的动物,在法制社会,尚且信任感情更甚于法律,何况在这种法令混乱的乱世?如果人情与法令能够相辅而行,见效必然比法令独行快。
嘉凛皱眉:“只是这消息的传播也是一桩难事。由官府来告诉的话,百姓依然会认为那是政令,持怀疑态度;靠民间来传说吧,战乱之局正盛,更难流通。”
我笑了起来,指指和奏折并排放在一起的一堆文本,问道:“十八爷,那是什么?”
嘉凛奇怪我怎么问起这个,但还是开口解释:“各地官员不用奏请批复,已经自行做了决定的政务,都会写成不同于奏折,但却告知政务的折子,就是这东西,叫廷报。”
“一份官府的廷报,可以让高居庙堂的帝王将相知道地方政务处理的大致情况。难道就不能办一份‘民报’,将各地发生大事要事印上,叫天下百姓消息灵通一些?”
嘉凛初时一怔,稍一深思,面色微变:“此举固然能够极快的将这些女子的寻亲意愿和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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