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我现在出入都有公事在身,你跟着我就要有个不大中听,但能时刻跟在我身边的名目,只好委屈你了。”
我本想依小小的出身,对于我说的这个身份,难免会有心不平,却不料他立即赞同。
我的惊讶大概是表现得太明显,引得他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却有着与他的年龄绝不相符的愁苦:“二哥,今时不同往日……”
一句话,道尽了浮世沧桑。
我轻轻一叹,拍拍他的手,和他一起走出城北司衙。
“二哥,……大长公主的事,是真的吗?我可是听说,她是畏罪绝食的啊!”
小小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低问出声。
大长公主,旧朝皇帝儿女数众,仅是有金碟印信身份的,就有四十六个皇子,三十二名公主。皇室的规制,儿女除去统数的大排行外,还有儿女分列的小排行。
但这“大长”二字,却不是所有排行第一的公主都能得的称号,旧朝数百年基业,得到“大长公主”称号的公主,也就只有四个。
贺宽他们说到的大长公主,是皇帝的诸儿女中真正的嫡长女悦敏。她的母后盛年而逝,无子。皇帝感念夫妻之情,对这长女分外看重,使她与诸儿同学。
而这位长公主,也如其所愿,成为了当时诸儿女中的佼佼者,为顺朝的盛世立下了汗马功劳,赢得了“大长公主”的称号。若非她是女子,储君之位,她唾手可得。
只是在那样大盛世的繁华里,她没有足够长远的目光看到皇室日渐奢华的生活习俗对盛世的破坏。她大概也是出于一番孝心,觉得以父亲的功绩,稍微挥霍,份所应当。
就这样的一误,等到她发现皇室风气大坏,天下为之所苦的时候,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屡屡进谏,不仅无效,反而使父女情谊疏远。
十七年前她触君之怒的缘由,我曾在皇室的起居录上看到了一段话“时值先孝纯皇后崩三十年周忌,上与萧后游乐,因误祭祀时。公主失仪,怒闯禁宫,对上不敬,语辱萧后。宫人莫敢闻帝王家事,纷纷走避。片刻,禁宫火起,帝后仓皇,公主疯狂大笑而出。萧后进言:‘悦敏在,妾与儿无生理’”
大概是写这份起居录的言官也“触君之怒”,再往后的起居录便换了笔迹,草草了事的记载着皇帝在禁宫发布的一系列旨意,旨意的颁布,带动着朝政的大变更。追随着皇帝一起创造盛世繁华,也与公主有旧的官员,近二百人被贬嫡。
羽翼尽折,半月后,大长公主被禁于落雁坡。
再过后,起居录里就没有了“悦敏”与“大长公主”这样的称呼。
小小那听来的说法,当然比民间的传说更不可靠作为一个妻子、母亲、奶奶,大长公主怎么可能会自己畏罪自杀的同时,还将丈夫儿女孙辈也拖着一起死?
“小小,这样的事,你应该比我更能明辨真伪……宫廷之中,谁想活下去,都不容易,至于逝者的名声如何,那就更不会有人在意了。”
小小全身一颤,喑声道:“那么……那么……我的……母……”
深宫法则,轻易不竖敌,但做到了大长公主当面辱骂,纵火泄愤的地步,彼此之间,是再也没有转圆的余地,那就是摆明了车马的敌人。对待敌人若是下手,就当使其永不翻身。
萧皇后在大长公主饿死一案中,所起的作用不言而喻。
平心而论,萧皇后的想法不算错,只是将公主一家生生饿死,又捎带上公主府一干旧人二千多人的性命,这手段,却也恁把“斩草除根”之语发挥得狠毒了些。
小小往日,真的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这样的凶恶毒辣的手段,他一时无法与在他面前温柔慈爱的母亲联想起来,理所当然。
只是我在并不赞同萧皇后的作法下,如果虚言开解,反而会使小小更加的痛苦。
我无言安慰,只得拍拍小小的手,往和城北司衙一字排开的七座分衙走去,我无意打断各分衙的官吏的办公,尽量的收敛行迹在七分衙打了个转。好在城北事急,众官都有紧迫感,没闹什么虚文,我接了印,却没换官服,一身便衣,摒去护卫,只要进门时吩咐守门的衙役不得声张,就没有扎眼的地方。
大致的将七分衙看了一遍,心里有了个底。回头再看小小依然一脸呆怔,不禁叹了口气问道:“小弟,你还想不通吗?”
小小怔怔的抬头,有些吃力的说:“二哥……权势争斗,向来如此吗?”
我点头轻喟:“处在权力中心的人,一旦跌倒,自身难得好死,自不必说。更有一点却是至亲至爱往往也随之蒙难……大长公主之事,幸好只牵连了她公主府的旧人,若是照连坐法来算,受害的,就不止这两千之数了。”
小小打了个寒战,轻轻的,像是在问我,又像在自问:“戾民邓瑑一案,连坐者高达三万余人,那些人……那些人……”
戾民邓瑑,就是曾经的皇长子,他的案件因为涉及谋逆,起居志里的记录就更模糊了,小小会想到这里,倒令我有些意外。
其实皇长子邓瑑的谋逆,也算与大长公主一案的大清洗有关连,大概是他觉得受宠如长姐悦敏,都不免有这一日,他就更难保全了。所以在没有等到悦敏公主的赦免令,却等到她的死讯后,他就立即着手“自保”。
而在出了长女和长子的案子后,皇帝已经养成的骄奢胸怀就变得更加的暴虐,他自己耽于游乐,不理朝政,却对官员诸多猜忌疑虑,一旦有逆耳之言,便行枉杀,一时朝廷上无人进谏。本来就已经腐败的朝廷每况愈下,终至乱国。
“小弟,你现在接触的东西还少,还不知道‘责任’二字的真正含义。等以后你长大了,就会知道虽说国家统治离不了血腥镇压,但暴戾恣睢,肆意诛连无辜百姓,却是自取灭亡。我说这话,你现在是听不进去的,但盼你能放在心上,有时也想一想。”
小小沉默不语,我留着时间与空间让他慢慢地思考消化,回头看到被我支得远远的司衙亲随一脸焦急,一副既想上来说话,又怕挨骂的样子,赶紧对他微笑,待他走上前来,才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事?”
那亲随心急火燎,强捺着恭恭敬敬的回答:“小人名卢广京,大人,午膳时间到了,众官都在等您开宴,为您接风洗尘,请您移驾。”
当官的,就免不了这些宴会应酬。只是不知城北现在这样紧急的窘迫的情况,是谁主持的这个宴会。
这个接风宴比起太平时间来,设宴要掌握的分寸就更难了。置办得不够丰厚吧,怕我怪罪他们轻慢;置办得丰厚了吧,又与城北的现况相背,也怕会得罪。
卢广京见我沉吟不语,便有几分焦急,忙道:“大人,这接风宴是城北司衙上上下下数百官员的一片心意,您初来城北,除去在官衙与民间走动外,也应与……也应……”
他心里着急,说话就有些失了分寸,赶紧硬生生的转了个弯:“宴席之中,可以见到众官员与官衙里截然不同的品性,那也是十分有趣的事。”
我微微一笑道:“我初来城北,不应拂了众官员的意,让他们心冷,导致日后行政,上下猜忌疑心,多有拖沓,这才是你想告诉我的为官之道吧?”
卢广京吓了一跳,赶紧道:“不敢不敢!”F7847AA078谁责沉:)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我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这种直言相谏,提醒厉害的苦心,我感激得很。日后但有相似境况,我或有虑事不周之处,你不妨直言。”
卢广京一怔,眼中有抹喜色,脸上的神情也稍微放松了些,他赶紧低下头去:“大人,城北疫情紧急,小人真盼您能早日寻得良方,解除城北之厄。”
他这番话语出自肺腑,比起城北那群官员来诚意不知重了多少,听得我心里一沉,脸上却绽开笑颜:“你放心,我带来了六道门里最杰出的大夫,有他在,城北疫病定能得治。城北之厄,困不在此。要紧的是上下齐心,政令畅通,已病的人能够得到救治,未病的,能够正确的防护。”
这番话,我也是出自肺腑。自古以来,论到天灾造成的损失,是怎么也比不得人祸的危害。城北之疫有了管鬼祖的襄助,我最怕的,不是疫病凶猛,而是官吏轻慢政务,造成根本不必要的损失。
卢广京闻言一喜,旋即目中忧色上浮,低声道:“大人能够一眼看穿城北的弊病所在,实是百姓之福。”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对彼此算是有了个初步的了解。
接风宴就设在司衙对面一条街的公衙食堂,也不知掌厨的师傅是哪方高手,隔着条街,就闻到了浓郁菜香。
“主持接风宴的,是哪一位?”
卢文京回答:“因为疫情紧急,七分衙只有刑衙司最闲,所以接风宴由刑衙司的提刑官雷律方大人主持。”
与酒菜浓郁的香气传出来的热烈气氛绝不相符的,就是静候我入席的大小官员的脸色。
因为我的迟到,等候我的大小官员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心里不安,表现在脸上,就使他们的笑脸更形谄媚卑谦。
我大踏步走上前去,用热烈的语调跟他们寒喧客套,一阵说笑,众官礼让我入席,我回头看了小小和远远跟着的元族护卫一眼,微微沉吟,不知该如何安置他们。
小小现在的“身份”,在众官云集的时候,是不能和我同桌的。但若使他和元族护卫同桌,那就更不妥当了。
我只是轻轻的一眼,主持接风宴的雷律方就立即招来一名师爷打扮的文人,吩咐他将文职官员和武士分桌而坐。
昆仑习俗,崇敬鬼神,认为食物代表福气瑞兆,如果不是多年相交,特别亲厚,上位者绝不与下位者同桌分食。一般的宴会之上,只有身份相当的人才同坐一桌。而且对地位尊卑不同的人桌上的菜式,都有不同的制式规定,不得逾越。
城北司衙府台一职,虽然辖区不大,但地属王畿,治下民众,品阶却很高,位列五品。按照制式,可得十三道菜,两盅酒,因为我初来乍到,在这宴会里独据首席。
这样的规制,充满了官僚气息和阶段不平,令人从心里反感,却又不能不入乡随俗。
雷律方虽然见机得快,脸部表情却远不如郭倥等人丰富,想是性格有些刚硬。
“大人,因城北疫事,物资匮乏,置办的宴席未能完全按照规制办理,请大人恕罪。”
我一眼看过去,里面十三道菜,果然少了正常的新官接任宴洗尘宴上那取吉瑞之气的“独占鳌头”和“余庆高升”两道必备主菜。余下的十一道菜,也看得出偷工减料的地方。
宴席菜色不足,与人无尤,纯粹是因为禁市和瘟疫的客观条件所制。正常的情况,就应该有人来替雷律方说句公道话,把这话题揭过。
可雷律方这话说完后,竟是无人接话替他解围,场面有些发冷。
我心下了然,这场面出现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嘉凛越级升任,只是临时措施,各级官员的升职都有取巧之处,彼此之间的认同感少,人心不齐。
雷律方似乎是中了人使的绊子,他在城北虽然执掌一衙,但这处境可有点儿不妙啊!
我心里衡量,嘴角却扬起笑容:“城北情况紧急,谁人不知?论理来说,这接风宴本不该办,只是本官并非原城北官员升任,于人事不熟,才不得不借此机会与诸位大人同述同僚之谊。雷大人当此危机,尚能办出如此盛宴,足见智能。”
既然我的席面都已经精减了,另外的十二席桌面上的菜式就更见捉襟见肘的窘态了。
我微微沉吟,召来侍立仆役,吩咐他将我桌上除去主菜“福瑞东来”外的十二道菜分别送到十二桌的席面上去。
众官面色俱变,雷律方的声音隐隐有些发颤:“大人,您这是何故?”
我对厅中众人拱手行礼,正色道:“诸位大人为了城北之事呕心沥血,辛苦操劳,留随心中敬佩,忝居首席,已是汗颜,岂敢因为旧朝规制欺先?只是我初至司衙,不了解本衙的奖励制度和府库钱财的数额,不宜妄以钱财为赏。只能将饭菜分食,以示鼓励之意。”
众人大惊,郭倥最先反应过来,颤声叫道:“大人,大人怜悯百姓如儿女,爱惜属下如手足,下官铭感五内,自当恪尽职守,肝脑涂地回报您的恩德。只是您如此恩德,下官等人却愧不敢当。”
我微微一笑,抬手道:“诸位大人今日设宴的盛情,留随已然承收。愿与诸位大人戮力同心,荣辱与共。”
这样的怀柔心思,倒也不是我一昧耍手段。而是我从七分衙走过,知道旧朝的降官里,有几名得力的已经退避为民,不愿为官,虽说越级升任起了一定的补缺作用,还是有内部空漏的迹象,政令传递并不顺利。眼前一切事务,都以疫病的治理为先,不容我缓手精简整编,就只能最大程度的笼络他们,愿与他们戮力同心,荣辱与共这句,并不是我的虚言。
这话一出,郭倥立即顺着话意扑地谢恩,还有几分极其“见机”的官员也立即闻风而动,刹时间厅中颂声大作,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知这阿谀之风,是旧朝积习,一时难改,也只得顺着风势应酬。
官面客套,勾心斗角,幸而我经历过了,应付起来虽然心里不耐烦,却不至于有失。
我向来都当吃饭是件人生乐事,到今日才知道,原来吃饭,也可以吃得这么辛苦难受。
第二十七章 混沌案
热热闹闹的一声场宴会下来,“同僚感情”增进不少,若不是时景不合,我禁令饮酒,以茶水代酒的话,这时候还能双脚行走,自己走出公衙食堂的人就不知道有几个。
艳阳高照,一干官员拥着我出了公衙食堂,穿过街道,就在司衙广场上互相施礼分别,正是热络亲密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至极厉叫。
我潜心应酬,这声厉叫初时没有入耳,再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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