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我此刻流露的稚气,竟引得满室生欢。嘉凛微笑着示意我在他身边的侧席坐下,我心里惴惴不安,脸上却是懵懂无知的灿笑。
滟容安排了一群歌女舞伎进来吹拉弹唱,陪酒说笑,自己也在席间坐了下来。
我恍然大悟,难怪在这样的时候,四方楼竟能如常营业,原来它竟与嘉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于很有可能嘉凛就是这四方楼的幕后老板。这么说,四方楼一直都在给嘉凛做着间谍的工作,京师的快速沦陷也有着它的一份功劳。
酒过三巡,歌舞正欢,席间各人都自开怀畅饮谈笑。谈笑间,嘉凛突然漫不经心的说:“阿随,你刚才见到我的时候,似乎很惊讶?”11B9:)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我用尽全力,才没叫手里的酒杯里的酒洒出来:“是啊,您长得实在太像我一个朋友了!”
嘉凛微笑着说:“突然见到跟朋友长得像的人,的确够让人吃惊的。你那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嘉凛这一手,耍得实在太高明了,在人的心理戒备能力最差的时候,突然用不经意的口吻问出这样的话,十有八九人就要中招。
我直视着他淡定温和的眼睛,悠悠的说:“我那朋友,我那朋友么”
思绪拉远,想到那就算我倾尽毕生之力,也再不能见上一面的人,心头涌上撕扯般的疼痛。嘉凛的眼神更见柔和,带着几分魅惑:“他怎样?”
我蓦然发现自己竟无法形容出“他”到底怎么样,不禁困惑,突然反问:“十八爷,您觉得我怎么样?”
嘉凛目光一凝,开口道:“重情重义,能屈能伸,绝断果敢,机变聪颖,难得一见。”
我不禁摇摇头,长长的一叹:“重情义,我不如他;论屈伸,我不如他;绝断聪颖,我更是不如他……他那样的人啊”
宋横笑了起来:“听你这么,你那朋友不像凡人,倒像神仙。”
“他本来就不是凡人。”
宋横大感兴趣:“他怎么的不凡了?说来听听。”
“宋爷,我看您的身形体势,猜出您有一身稳打稳扎的好武艺,胜在力大招沉,但在腾挪闪移方面的小巧功夫,却并不擅长。”
宋横一愣,笑道:“你说的很对,我天生愚笨,只能专心学一门武艺,再多的我就学不来了,勉强学也没用。”
“这不是愚笨,而是上天造人就定下的规则,各人长短不一,人力有穷尽之时,很难得有人可以学一样精一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我遥想他当年的风采,悠然神往:“可天下就有这样的人,天纵其才,学一样像一样,数理工农,医卜星相,文治武功,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无一不通;更兼他情真义重,坚毅果敢,绝断慧敏……”
嘉凛语气温和的说:“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杰出人物,他叫什么名字?”
“寿远他叫寿远。”
这个名字,有多少年没有诉诸人前了?竟使原有的熟捻突然变成陌生的涩然。我喝了口酒,眼前的霞光突然有些迷蒙,不禁和着乐声吟歌:
“长相思……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阿随,他也是南荒人吗?”
我不由自主的把手伸到胸口,想控制住胸口突来的丝丝抽痛:“不,他不是南荒人。他是天上星,云中仙……可他不是这世间的人,在这个世间,我是再也见不到他啦!”
寿远,在我的前生,你说过,你做我的福星;我现在重生,与你时空相隔,彼此不知对方的位置,你还在做我的福星吗?
酒意上涌,令我有些恍惚,长叹一声,喃喃的说:“寿远,寿远……你折损福禄,甘愿用一生病苦来换我新生,这条命,我珍惜着,不敢轻易言死……可我多想多想再见你一面……”
只是这一面却再也不能见了,时空阻隔,天地各异,对空仰望,只有宇宙依然,却连星宿的位置也与以前所见大不相同。
突然间乱音入耳,却是坐在我身旁的琴伎拨断了一根弦。琴瑟不谐,在我这种乐门出身的人来说,一声乱音足以使我心神一震:差点就趁着刚才的酒意醉过去了,好险好险,多亏这一声乱音震耳醒神。
那琴伎技艺了得,很快便纠正了乱音,虽然少了一根弦,也如常的演奏了下去。嘉凛等人竟都未发觉刚才的一声弦错,谈笑依旧,只是我刚刚闪神间放松了的警戒却悄悄地提了起来。嘉凛依然温和无害的对我闲聊:“南荒离安都有万里之遥,道路崎岖,你北上很辛苦吧!”
我任酒气侵染面颊:“自从顺朝皇帝开通南荒到安都的运河后,北上就方便多了。我和舍弟是搭乘漕船北上的,不必行路,说不上辛苦。”
嘉凛笑了起来:“我平时听到百姓一提起南安运河,无不恨得咬牙切齿,倒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赞赏运河的开通。”
我摇头笑道:“顺朝皇帝荒淫无度,穷奢极欲,为一已喜乐,毁天下万家犹觉不足,实是史上空前未有暴虐昏君,做出来的事也叫人发指。只有这南安运河的开通,虽说也是为了他南下游乐所修,但却是南北交通的大势所趋。若不是他急于求成,强征民夫,累死民工多达六十几万,后世评说,此当为利国利民之盛事。”
嘉凛愕然,一副呆相。我只当宋横他们此时沉醉于美人醇酒中,无暇听我和嘉凛的谈话,哪知我这一番话说出来,他们竟齐齐惊呼一声。宋横更是瞪圆眼睛,目光在我和嘉凛之间逡巡,结结巴巴的说:“十八爷……留随兄弟……你们……”
看他的神色,显然是因为我刚刚那番话与嘉凛对南安大运河的开通的评价有相同之处。我亦觉得愕然,我从二十一世纪而来,深知交通顺畅对经济发展的重要,做出南安大运河的开通的正面评价,丝毫不奇怪。
但嘉凛身为西元皇子,又受经济文化发展程度的限制,对运河开通的评价,竟也与我相同,却不能不令人佩服他的远见卓识。
嘉凛的神色一异即收,再看我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探究:“阿随对世事的见解倒是大异于常人,既然如此,你觉得西元入主中昆,对原顺朝的中昆百姓来说如何?”
“十八爷问的是两族歧视么?”我现在却是不敢再多喝了,浅浅的抿了口酒笑道:“其实种族歧视最是无聊。天下百族,虽然容貌各异,但说到底,大家都是‘人’!只要是‘人’,就无所谓昆人比元人高贵,或是元人比昆人高贵;西元入主中昆,只是正常的王朝更替,对中昆百姓来说,也不算什么侮辱。重要的却是西元执掌江山后的治世,得当,就是一统天下,百族拜服的大业;不当,就成了笑柄。”
嘉凛突然闭了闭眼,抬手示意乐声停下,站了起来,在室内踱步而行。众人不明所以,瞠目结舌,我更是心里打鼓,生怕刚才说的话有什么地方触怒了他。
疑豫中,嘉凛在我面前停下,我不由自主的也站起来。他定定的看着我,声音里少了分刻意的和悦,却多了份郑重,一字一字的说:“留随,你可愿意跟我?”
室内一片寂静,我也万万没料到嘉凛会有如此出人意表的话,他的意思,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十八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嘉凛英姿飒爽,朗朗一笑:“大丈夫当坦荡磊落,我光明正大的向你提出此事,自然也该告诉你我的身份。”
我心头一紧,脸上却是再也挤不出笑容来了,只能怔忡的看着他,听见他说:“我是西元皇帝的第十八个儿子, 名嘉凛,受封为天羽白帐,号称天白将军。”
他目光如炬,灼灼逼视,微笑着说:“你如此聪慧,想必已从张天他们的举动中猜出我的身份了。”
我心神难定,好一会儿才把嗓子找回来,喑声说:“张爷他们对您崇敬亲爱,留随确实知道您的身份不凡,只是没有想到您的身份竟如此显赫高贵……”
说话间我退后几步,照南荒艺人拜见贵人的礼仪,右手压在心口,左手以兰花指态侧垂,左膝点地,深深施礼:“南荒艺子留随拜见十八爷,先前不知十八爷的身份,留随言谈放肆,有得罪之处,请十八爷海量汪涵。”
“免了。”嘉凛拂手一挥,一股浑厚的力道将我托起。他上前两步,握住我的左手,微笑道:“我们西元男多女少,男子结为异姓兄弟亲爱一生者大有人在,只要二者相悦,男子互许一生相伴与男女相伴并无不同。西元男儿,遇到自己心动的人,不论对方是男是女,都是有话直说,我只问你,你可愿意跟我?”
我心头一震,有股暖意顺着他的手渗了进来,自到这蒙昧的落后时空,所历之事,无不以强权为先;即便是皇后在绝境中托孤,也是以恩惠威势相挟,未在将已愿加于我身时问我一声“你可愿意?”今日首次被人如此相询,这询问的人竟与我是敌非友。
不论他心里是否真的将我放在与他相等的位置上,出自真心的问我这一声,还是虚应表面,只因他这一声相询,我便不能再如在北极殿中那般对他谎言相欺。
胸中突然有股豪气翻滚,这股豪气,自我懵懂的在这乱世中重生以来,因为所处环境的摧折,已被我深深的掩起,却不料竟在今日被他一句轻询勾动,竟是再也压抑不住,不吐不快。
“十八爷,当今之世,以强权为先。留随出身微寒,至今长到十九岁,所历之事,从未有人在将已愿加诸我身时询问一声‘你可愿意?’。您今日是如此询问,令留随生平首次有真正为人所珍之感。十八爷,您这样待我,我也不能对您有所欺瞒。”
说话间,我退后几步,从他掌中挣脱左手,深鞠一躬,微笑着抬起头来,朗声说:“人在遇到自己真心感激崇敬的人时,会自然而然的低下头去,恭敬的施礼。这一礼,非关其人的身份、地位、权势、财富,而是因为这个人的本身!十八爷,留随施这一礼,虽然在世俗来说,礼节不周,但却发自留随的真心!”
嘉凛一怔,动容说道:“果真如此,我受一礼,便有昆山之重了。”
我深吸了口气,稍稍平复心中的激动,笑道:“十八爷,除去这一礼外,您是皇族贵胄,天之骄子;留随却是南荒艺子,卑微下人,二者之间,身份地位之差,犹如天地云泥之别。您的询问,留随不能轻率的回答您‘愿意’!”
四下里陡然一片吸气声,嘉凛眸中利光一闪,缓缓的说:“留随,你话里有话,你‘不能轻率回答’,是什么原因?”
我不自觉的去抹了把额角不知冷热的溥汗,指尖有些微颤:“十八爷,留随已经知道了您的身份,您只怕却还不知道留随的底细;实不相瞒,十八爷,留随是从原顺朝的内宫里逃出来的。”
“啪”的一声,滟容失手打翻了酒杯,惊叫:“阿随,你说什么?”
其实嘉凛既然已经怀疑了我,我的来历只怕就瞒不住了。嘉凛既然能够事前修建四方楼,广设细作,岂是易与之辈?与其被他的情报网追根究底,把我的一切挖出来,还不如此时我先在他面前为自己的来历作一个合理的安排。
这样或许可以打消他的疑虑,免去被盘查的隐忧。日后东窗事发,滟容也应该可以凭这番说词逃脱一部分责任。只是这时候我突然说出来的话,却不免要把滟容大吓一跳了。
“大姐,你收容我们姐弟,我也不当瞒你。以前慧生姐姐对你说的话,都是假的,可她也是为了保得我和小弟平安,你别往心里去。”
滟容一脸铁青,她自然早知道慧生姐姐的说词是假的,也把我们的来历推测了一番,只是基于朋友义气,从不向我们追问。她此时的怒气,应该是一方面恼怒我不知好歹,敢来惹捅天祸事;另一方面,也在为我们的安全担忧吧!
我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的说:“留随本是南荒游艺团‘梨园’里的艺子,会出现在安都大内,要从四年前顺朝皇帝游幸南荒说起。”
“那次南巡,举国怨怼,别的地方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梨园在南荒因为有些名气,就被皇帝征了去演艺。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皇帝把梨园当时去演艺的四十多人,除去台柱外,全都杀了。那逃得一命的台柱便是家姐慧生,她被皇帝带进了内宫,做了教坊里的乐伎。”
“我和小弟留浪当时艺业未成,没有去献艺,也活了下来。过了两年,我们听说皇帝会遣返一批年纪大了的宫人,说不定姐姐也能侥幸送出来。我们很是想念姐姐,便搭了漕船北上寻姐。”
“我们兄弟二人地位卑微,想探听内宫之事,无异于痴人说梦。好在我们自幼得姐姐细心教导,曲艺琴技还算好,也能在京师混得一口饭吃。这样过了半年,前顺七皇子邓玳的乳母五十大寿,请了许多艺团献艺,我们兄弟也去了。”
我顿了顿,才接着往下说:“我们那时哪里知道厉害,一心借机结纳贵族,探听消息。果然,我们便结识了一个再高贵不过的贵族,便是邓玳。”
嘉凛坐了下来,把玩着酒杯侧耳细听。我长叹一声:“小弟容貌甚佳,被邓玳看中,带进了皇子府。我来安都,不仅没带回姐姐,反而又赔了一个弟弟。那也是说不清的冤孽,小弟自幼没爹,几时见过像邓玳那般稳重俊朗,成熟温柔的男子?值情窦初开的年龄,邓玳少少的温存体贴,竟叫他从此真心相许,誓死相从。”
宋横等人想是没料到事情急转直下,都面色怪异的看着我。我涩然一笑道:“皇室子弟,哪个不是骄奢淫逸?邓玳对小弟也不过贪欢恋色而已,得手不久,就把小弟送给了八皇子邓琥,几曾把他的一片真情放在心上?”
这段故事由来有因,却不是我瞎编的,只是那故事中的主角早已死在了深宫里,正好被我拿来掩饰小小的身份。
说到这段故事,我不用刻意粉妆,心底自有一股悲哀,我闭上了眼,轻轻的说:“小弟在众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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