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鬟突然噗哧一笑:“原来……”
她说了这两字,赶紧收声,将口气更转了过来:“尊卑贵贱,还是要讲的。”
她的话题严肃,与她脸上收敛不及的古怪笑容搭在一起,极不相衬,滑稽突兀,引得我也一笑:“原来什么?”
姝鬟目光闪动,好一会儿才斟酌着词句说:“奴婢本来以为公子对主公有时候有些敷衍不敬,现在才知道,原来您心里真正有的,只是主公这个人……”
这话怎样掩饰,总是有些取笑之意,我面上一热,索性大方的承认:“他胸襟广阔,睿智开明,就算撇开身份地位,仅以品性而言,也的确值得人尊重亲近。”
一念至此,不禁偏头向内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夜静更深,我难以成眠,却不知他现在怎样。
我处理城北这么个小地方,都这么吃力,他要处理元军攻占下来的中昆二十几郡,政务院只有比我更繁忙,说不定现在也还没睡。
思绪一放难收,心潮起伏间,竟然对着那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方向呆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姝鬟轻轻的问:“公子,您要不要进宫一趟?”
“啊?”我怔忡回头,莫名其妙:“进宫?”
姝鬟微微一笑:“内宫现在的制度跟行军差不多,不像旧朝宫禁森严,有通行将令的人可以深夜晋见。奴婢身上有将令,公子如果……”
“等……等……”我这才醒过神来,意识到姝鬟句话出在前些天的我和嘉凛踏雨纵马一事上,心里一窘,吸了口气,笑道:“虽然没设宫禁,毕竟不能放肆。夜深了,我们都回去睡吧。”
回到屋里,月光如水,透窗洒落,我了无睡意,索性坐到书桌前,就着月光翻看自己补写的“神迹拾遗”。
我本想趁这夜静心清的时候将显得零散的“神迹拾遗”整理一遍,使之条理分明,不意心中思绪万千,波动难平,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枯坐良久,终于长长的吐了口气,就着砚中未干的残墨提笔写下四行字:“中宵秋意重,月下聆清风;何必神形损?贵在两心通。”
放下笔,自觉这种儿女心态竟是前所未历,深思不免令人气短,忍不住有些唾弃自己。
正待收拾情绪,重整旗鼓修订“神迹拾遗”,突然听到隔壁有什么东西抓窗棂木头的声音,比老鼠发出的细碎声音沉实有力,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分外的刺耳。
这声音也恁奇怪了,我虽然明知隔壁住的双姝一身武功,还是不禁心里一紧,摸了一把匕首想去查看究竟。
走到双姝门口,还没敲门,就听到姝妙的声音:“是雷羽来了。”
我听到声音就知道自己多管闲事,赶紧回转,走了几步,身后的房门咿呀一声,眼前一花,姝妙已经拦在面前,她衣裳不整,头发篷乱,偏偏脸上的笑容却捉狭之至:“公子,是主公给你的信……”
我眼见庭院里有只翅膀张开足有米宽,如鹰似隼,毛羽油光发亮的飞禽盘旋,这才明白“雷羽”是什么,暗暗地惭愧自己少见多怪。
“奴婢去掌灯。”
“不用,月光亮着呢。”
这时候点灯都是件麻烦事,如果不是必需,能省就省了。而且嘉凛的信一向简短,毛笔写的字也够大,月光的亮度足够了。
走到月光下取出铜管里的纸条展开,里面只有三个字“静夜思”。
第四十七章改政制
“……仑河以北,除去樊江,林城,盘口这片三角地带,其余郡县皆不足为惧。但这三城厚墙高城,有断雁山脉、横折山脉的天险环护,又值秋收,无粮草之忧,速战不下。而且三城的守将有两人是旧朝老将,还有一个也是靠军功起家的战将,他们纠集了樊、临两郡二十几万兵力固守,只要不出山,我军一时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我听清在讨论的是军情,大吃一惊,就想转身离去。
张天一把抓住我,笑道:“可是珊影让我们在这里等的,听听也无妨。”
我转念仔细一想,不禁皱眉。
屋里嘉凛的声音响起:“无暇,你有什么看法?”
因为晁视的关系,我对闻是真分外的留心,听到这针对闻是真问的话,情不自禁的前行几步,细听清闻是真的回答。
屋里的静了一下,才有个声音响起:“主公,臣以为当务之急,不在战事,而在名位。臣冒昧进言,请主公及早登位以安天下民心。”
我和张天对视一眼,都不禁为闻是真的话震动了一下。元族的将领对嘉凛的统率毫无异议,又在战中,自然不会想到名位一说。旧朝的降官大多都是文官,估计不少人想是想到了,但不清楚西元内部的情况,怕会有离间皇室之罪,惹祸上身,所以缄默不言。
闻是真这话从统筹全局的出发点说出,发人不敢发之语,难得地是他的勇气,更证明他的确真心臣服。
我和张天交换了两句意见,就错过了屋里嘉凛的回答,再听却是闻是真的声音:“听说主公帐下‘天羽十六将’有两名正在云关守卫戎边,臣请边关换防,传这两位将军南下主持樊江、林城、盘口的战事。”
“天羽十六将”我是久闻其名,可惜除了知道眼前的张天和见过的李纵、宋横、卫驰等几人位列其中外,其它的人我连名字都弄不清楚。
“是盛荒和林洪兄弟俩。”
张天见我疑惑,随口解释一声:“盛荒稳重,林洪机智。这兄弟俩同心一体,配合默契,是天羽十六将里最狡猾有耐心的,善守能攻,所以十八爷才敢把云关交给他他。用他们南下对付樊江,想法不错。只是云关外十八爷的兄弟们虎视眈眈,也轻忽不得,边关换防,不大妥当。”
屋里嘉凛也对闻是真提出了此问,我心里一动,有个念头冒出,倾耳细听,果然听到闻是真回答:“臣曾经在云关驻守五年,自信对当地风土人情和边关战事十分了解,如主公不疑,臣请愿前往云关换防。”
张天低声道:“云关何等重要,让他去驻守,万一他生了异心,勾结十八爷的兄弟,引兵南下,可怎么得了?”
我豁然开朗,明白了嘉凛的用意:“张兄,十八爷的兄弟入云关意在何为?”
“关内富庶,又值秋收,自然是为了渡冬劫掠而来。”
“那就是了,闻是真纵使真的心有不服,以他的性子也断然不会容忍西兵入关劫掠的事发生,纵观朝政,恐怕也只有驻守云关这件事,闻是真会尽心尽力,毫无感情疑虑的去做。”
嘉凛在众臣面前讨论战事可谓寓意深远,一探闻是真的真意;二是使闻是真自请驻守云关,好让他能腾出手来;三则借众臣之口将边关换防,战略调动的事传出去,影响樊江一带胶着的战局。
我说着想起远走的宫时略,不禁叹了口气。闻是真此去云关,出于政治信任的考虑,他多半是领个副职,但在实际上却需要力担整个云关的安危。侧身为副,少了这宫时略和晁视两大谋士替他协调身边人事,他怕是无法完全发挥自身的实力吧!
可要是把云关全部交给他,连我都有些放心不下。
屋里嘉凛的决策一出,我固然大吃一惊,张天也针扎似的变了脸色:“把云关全部交给闻是真,副将还由闻是真自己点将……这也太……”
我赶紧拉住他,心里虽然大为震憾,却也不禁会心一笑:“张兄,这样的决策,你我连想都不敢想,但十八爷敢作。所以,他才是一军的统率啊!”
张天一怔,凝神细想片刻,叹道:“这实在太冒险了。”
我微微一笑,心有感触:“放在别人这样行事,自然冒险,放在十八爷身上,却说不上冒险。真正需要担心的,是闻是真有没有一人担下云关的安危的足够能力,毕竟现在云关的守军除了旧朝的降兵外,还有元族的士兵,他要融合二者,很有难度。”
我和张天在屋外低声争论,屋里的政议却已经告一段落,珊影推开房门,做个请我们入内的动作。
我来北极殿的次数很多,但一向都只在偏殿出入,这还是头一次直接从偏殿走进正殿。
北极殿也算故地重游,我还来不及生什么感想,就被北极殿眼前的情况惊得一呆:中昆礼制森严,旧朝的时候,北极殿是极其讲究君王威严的。皇帝高高上座,宽阔的大殿空荡荡的一片,文武百官除去皇帝特赐的以外,都只能站着奏事。
可眼前的北极殿里,竟摆满桌椅,几十名官员环围而坐,嘉凛没坐在皇帝宝座上,却坐在这些官员的中间。这情形,没有封建社会里最官僚的等级,倒与现代行政会议有些相似。
北极殿代表森严壁垒的等级,是我一直抗拒入北极殿正殿的原因,因为如果来到这殿中,就必须以臣下的礼节“正式”拜见嘉凛。而在我心里,既然把他放在了“情人”的位置上,真心相待,并非敷衍,就绝不愿意再向他跪拜行礼。
只是我没想到,嘉凛入主中昆,没有“入乡随俗”,反而将西元行军,将士之间相对平等,同坐议事的礼制带到中昆,在北极殿里这样施行。
我呆了一呆,张天已先我一步走了进去,照着西元的礼节抚胸弯腰施礼:“十八爷,张天前来复命!”
嘉凛的目光转到我身上,陡然一亮,喜意外溢,手里的东西一放,霍地站了起来。
我怕他在众人面前太过失态,快步走了过去,抱拳道:“十八爷,留随就城北之事前来复命”
嘉凛早已走了过来,扬眉大笑:“城北之事如何?”
“城北已然平安,请主公下令解禁!”
我抱拳以平辈友人的礼节拜见嘉凛,本来就已经是件令殿中诸臣侧目而视的事,偏偏嘉凛表露出来的情绪又太过直接,不容我掩饰,他已经握住我的臂膊。
众人呆怔,嘉凛却不以为意,拉着我洒然大笑:“诸位见过他的没几个,但没听过他的名字的人,在座的应该没有这就是近日引得安都纸贵,一部杂学新论学子竞先传抄,震动中昆的人!”
我暗叫惭愧,面上却随着嘉凛的介绍堆起笑容。
嘉凛顿了顿,又道:“谏卿是我母妃的弟子,自幼聪慧灵敏,学术新说,百工技艺无一不通。除了杂学新论,目前安都各业百工中流传的‘神迹拾遗’也是他编纂的。”
殿中一阵细微的骚动,我微笑着行礼如仪,与殿中的官员见礼。
好在这种场合也不用我真的把礼节落实到每个人身上,只是粗略带过就是,省了我应付繁文缛节的痛苦。
寒暄一阵,我和张天落座,就城北疫情平定的事情作出报告。
城北之禁迟迟不解,在座的官员当然揣测过其中的缘由,但他们大多都是往军事方面想,此时听了我的回报,都相顾失色,待到确定瘟疫已经治好,才松了口气。
看来嘉凛对这些旧朝的降官也进行了整顿,这些人以前阿谀奉承的毛病此时都不见了,言谈简洁明快,少有拖沓。在嘉凛的主持下,议政氛围竟有一股与这乱世极不相衬的安稳从容,透着勃勃生机。
这样的氛围,稳重,但轻松;热烈,但不激狂。竟让我突然生出一股错觉:此时此刻,在这小范围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上下尊卑之分,人人都可以畅所欲言。
因为自身的观念与社会环境不相容,我虽然尽了全力想将自己融进这个社会环境里,但那已经刻在骨子里的平等、民主、自由的观念,却始终让我对这异世有格格不入的孤独感。
尽管嘉凛在我面前从没做过因地位差别而生出的举动,但在我心里,一直以为那份待我的平等,仅因“爱情”之名而生的纵容,不见得是他的本性。如果他的举动是“爱情”压抑了本性才表现出来的,那么,这份压抑迟早会变成炸药,将“爱情”炸得粉碎。
直到今天看到他的议政方式,我才相信:或是因为他母亲的教养,或是因为他游学中昆的历练,使得嘉凛具备尊重待人的修养,他对人的尊重,竟真的是待“人”!这样的个人修养,与我骨子里里根深蒂固的“平等”观念,虽然有所差别,可多少有那么一点影子在里面。
难怪他在四方楼里与我一番对谈后,会每晚都找我辩论,对我多方挑拨,试图将“真正”的我从保护罩后剥离出来,想要我仅以一个“人”的身份与他交往。
“谏卿?”
手上一紧,嘉凛发现了我的走神,握了我一把,但眉梢眼底掠过的却是笑意,且隐有得意:“你对中昆五老送来的朝纲有什么意见?”
这新朝纲还没送到北极殿,我已经从四方楼的编修处看过了。
朝纲里某些立法思想如“取士八法”受了我那“杂学新论”的影响,但在官制上却是沿用了旧朝的“三省六部制”。
中书省秉承皇帝旨意起草诏敕,是立法机关。
门下省负责纠核朝臣奏章,复审中书诏敕,如认为不当,可以封还和加以驳正,称“封驳”。中书、门下二省都设在宫内,所以又有谏诤之责,以匡王皇帝的过失,算是司法监督机构。
尚书省设在宫外,负责贯彻各种政令。“中书取旨,门下封驳,尚书奉而行之”,三省分工,彼此制约,以掌管国家大政。
而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统于尚书省。
吏部为管理文职官员的机关,掌品秩铨选之制,考课黜涉之方,封授策赏之典,定籍终制之法;
户部掌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
礼部掌典礼事务与学校、科举之事。
兵部职掌全国军卫、武官选授、简练之政令。
刑部为主管全国刑罚政令及审核刑名的机构,与督察院管稽察、大理寺掌重大案件的最后审理和复核,共为“三法司制”。
工部为管理全国工程事务的机关。
三省六部制,虽然名义上可以彼此制约,但在实际操作上却很容易出现偏颇,尤其表现在旧朝后期,三省的权力几乎全都集到了中书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