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视的眼睛映着月亮的冷光,有股别样的凌厉,让我心里凛然。好一会儿他才说:“自从你回到安都后,已经四天就在春秋阁里吃住,没有回府,也没有入宫了。”
晁视没有把话挑明,但话中的语意,却让我明白:他已经从我的日常行动中看出蹊跷,推测出我行事的偏差自有原因在。
安抚流民、安排工部户部以工代赈、六部的人事整理,几件大事,都挤在了这几天。忙碌是肯定的,但忙到饭送到公案前才想到吃,累得实在睁不开眼才睡,却是我有意放纵自己沉浸于公务处理中。
晁视精细敏锐,深知我的脾性,又与我同进同出,看出异常,倒也不是十分奇怪。
“我现在手里管着六部,独挡一面,若再行事迟疑不决,懦弱反复,却怎么行?”
晁视一笑,也不再深究,问道:“既然如此,你要不要往张侍郎府走一趟,安排好明天群臣朝会的具体事务?”
晁视果然已经洞悉事情的真相了,我叹了口气:“醒源兄,兹事体大,我对你有所隐瞒,是不得已而为之,请你见谅。”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没有什么可怪的。”晁视将双手笼在袖中,闭上眼睛,喃道:“只是既然如此,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就很有必要重新规划……不知明日朝会,圣旨是怎样划分三省的权力,我就怕中书省依然按故例骑在门下省和尚书省头上,那样的话,你和你的治国方略都危险了。”
车厢内一片寂静,我不敢打扰晁视的思考,就倚在座位上想明日的朝会。只是心里的秘密被人窥破,一时间竟是心绪潮动,因为连日操劳而被压下去的某种情绪被挑了起来,心底一阵酸涩一阵隐痛。
“停车!”
我跃下马车,示意护卫队给我让匹马出来:“醒源兄,你和德立回去吧,我现在进宫。”
“你现在进宫干什么?而且宫禁已经下了,你怎么进得去?”
我转头看了双姝一眼:“姝鬟身上有可以深夜入宫的令牌……我去……面圣……”
嘉凛不在,明日朝会只有他在陪都祭祀时准备的诏书。那诏书在升任秉笔尚宫职位的珊珊、珊影两人手里,由赫拉监管,我也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但皇帝隐瞒行踪,对于朝中大臣来说,是件令他们怀疑而且不满的事。为免被他们猜忌,我是应该避嫌些,
可此时此刻,心血来潮,那冲动竟是抑制不住,若是不进宫一趟,我真怕自己会憋屈死。
就任性这一次吧,任性这次以后,我一定谨小慎微,绝不再肆意妄为。
北极殿里灯光幽暗,珊影见我进来,居然毫不惊讶,只是问道:“相君今夜也照往常一样留宿北极殿吗?”
如果按照礼法制度,皇帝不在,有人夜睡龙床,那可是直接定为谋逆大罪的僭越行为。只是在我脑里这念头闪了闪就过去了,也没放在心上。
“这几天来求见圣上的人多吗?”
珊影摇头道:“只有中书省的连相来过,被珊珊以圣上军务繁忙为由,直接打发走了。”
军务我的心沉了一下,想问问珊影知不知道嘉凛的近况,可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来了,转成了一句:“我睡了,你们也安排了姝鬟姝妙早些睡吧!”
或许是嘉凛离宫之前,就已经想到了我会忍不住来北极殿,因此刻意做了安排。推开寝宫的门,在屋角的长明灯的照耀下,寝宫里的摆设竟跟我和嘉凛离开一起去陪都的早晨一样,根本没有收拾,若不是宫里空气清新,加上门窗紧闭,十日无人居住,又不加打扫,这寝宫早已落满灰尘了。
分隔内外的屏风上挂着件嘉凛换下来的紫色长袍,一侧的水架上摆着装着水的铜盘,水架上的挂钩上我用过的手巾还挂着。与屏风相对的书案上嘉凛看了小半的一本《国策论》被镇纸压着,似乎正在等待主人重新翻阅。
绕过屏风,宽大的龙床上竟连被子也没折,还保持着我当日迟起随手翻开的半窝形。
我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嘉凛持着书走过来,敲敲屏风的边框,笑吟吟地问说:“你一大早发什么愣啊?”
“我只是在想你如果出征,我该怎么办。”
我轻叹一声,当日遮遮掩掩未曾出口的话,终于在这幻觉里说了出来。
你不在我身边,我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安下心来?不必担心你的安危,也不必记挂你的行止,更不必如此惶惶不可终日,尽管尽力的埋头于公事,却还是有股悬心挂胆的感觉。既怕你有什么测,又怕自己行事偏差,乱政败国,害你尽毁基业。
“嘉凛,以前是我错了……”
我应该趁你在安都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想法毫无遮掩的告诉你;更应该趁你在宫里的时候常来与你相聚,而不该总是在你面前逞强行事。
你在安都的时候,我不常进宫与你相守;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也不似你感情外露,总是不肯低头,也不肯主动说什么甜言蜜语,生怕在你面前示弱或者表露感情,会损了自己的自尊。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示弱,对他表白,并不损害自尊,只是我纯粹的好面子。
“面子”和自尊的分别,我竟是在思念中才体会到的,只可惜此时你却已经远在樊江一带,纵使我说一千声一万声,你也听不到;纵使我有心,此时却也无法你相拥共眠。
我躺在龙床上,本来以为会无法入眠,不料被褥一盖,眼睛一闭,闻着床上枕间还留着的熟悉气味,居然很快就睡着了。
一梦悠长,直梦到嘉凛凯旋归来,我光着脚丫外出迎接,在雪地里栽了个大跟头,逗得嘉凛哈哈大笑,我才醒了过来。一时没有分清现实和梦,觉得脚底一阵凉意,还真的以为自己摔倒在雪地里被嘉凛取笑,不禁怒骂:“混帐,你还不过来扶我一把?”
这一声怒骂出口,才把自己从梦里惊醒过来,原来是我夜里踢了被子,脚露在了被外,这秋末冬初的早晨寒意颇盛,才使我误以为踩了雪。正觉得好笑,脚步纷沓,双姝双珊一拥而入,四人都一脸惊慌。
“郎君,你怎么啦?”
姝妙速度最快,先上下看了我一眼,没发现什么大问题,才开口询问。
“没什么,我不是叫你们。只是刚才梦到德立赶车不稳当,摔了我一跤。你们帮我准备一下洗漱用品吧。”
我匆匆着衣洗漱,心中一动,转头问:“珊珊,这寝宫不予整理,是他的意思吗?”
“是的,主公走的时候吩咐过了,除非相君下令整理,否则这寝宫里的东西不许动。他虽然不在宫里,但这北极殿依然由您自由进出。您若是在这里住下,他更是欢喜……”
嘉凛这话竟是吃准了我一定会来这北极殿里发痴,我心里大窘,哼了一声:“这北极殿死气沉沉,有什么好住的……姝鬟,你帮我把我以前留在这里的杂家新说及其批注等物收拾好了,带回府里去。”
正说着,整理床铺的姝妙突然惊咦一声:“郎君,枕头下面居然有封你的信,像是主公的笔迹……”
“给我……”
我心思一转,突然明白这寝宫不使人整理的真意,赶紧去拿姝妙手里的信。
“相君,奴婢等人在偏殿摆好膳食,请您洗漱完毕过来用膳。”
珊影极其伶俐,招呼双姝退出寝宫。我镇定了一下,才把信打开。
“阿随,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这封信。北极殿的寝宫我不许人动,就是为了让你自己发现这封信。定要你想我念我,来了北极殿,整理寝宫才能发现这封信。发现得早还罢了;要是太迟,就算我对你的小惩……”
我看到这里,真是好笑又好气,一拍书案,恨恨地道:“你竟这样戏弄我!”
“阿随,男儿立马横刀,驰骋天下,方不枉一生。我的理想在于外出征战,武功建业;你的理想是什么呢?当我如你所愿赋予你可以实现理想的权势时,你行事的法则却每每让我大出意外,难明所以。我从你的论著中揣测良久,终于明白,在你的观念里,法度审定、纠察断案、行政治理应当自目前的政出于一源的制度里分割出来,三省制约,职权分明。这里面最大的禁忌,是你不以皇帝为天下之主,更不愿承认皇帝有绝对的权威!”
我心里骇然:三权分立的思想我从来不敢明说,更不敢将“天下为民之天下”的思想透露出来,却不料嘉凛竟能从我极力支持三省分立制约一事上看出端倪,直接看透我的本意,将这里面最大的禁忌挑明了!
“阿随,你是我认定一生的人,让你分享我的权势,我心甘情愿。但分权予你与自甘将皇帝的权势奉出,受制于某种制度,那是两回事。是人都会有权欲,都想体会大权独揽,生杀予夺的快感。我身在局中,何能免俗?故此我虽然洞悉你的想法,却迟迟不愿跟你挑明。”
我的手一颤,知道下面的话定然是嘉凛深思熟虑的结果,竟有些不敢往下看,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直到我决定出兵的前夕,我才拿定主意:阿随,我给你时间,让你照着你的意愿行事,看你能否如愿以偿,一展鸿图!可兵权须得由我掌管,兵部不可让人染指,使我行军无后顾之忧。如有万一,也好回师重整江山。”
“啊”
我忍不住惊呼出声,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眼眶蓦然一红。说不出是恼他看轻自己,以为我定会败国;还是感激他设想周全,竟肯冒天下之大不韪让我来“一展鸿图”。
“阿随,只有一样,你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千万不可轻身涉险……”
“郎君!”
不知过了多久,姝妙大叫一声,闯了进来。
“怎么了?”
我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满面泪水,赶紧起身绞毛巾抹脸。
姝鬟一脸尴尬的走了过来,轻声道:“就快到上朝的时间了,珊珊和珊影已经去接赫相,准备请出圣旨了。郎君,你也要快些,我去把早膳端进来。”
我感觉眼睑发涩,知道此时眼睛定然红肿,赶紧道:“你赶紧叫人帮我准备冷水,让我捂下眼睛……”
吃了早餐,我的心情已经平复,只是眼睛的肿虽然去了,眼眶却还是有点发红。姝妙帮我整理衣冠,嘴里嘟嘟囔囔的说:“身为一国相辅还哭鼻子,半点也不像大丈夫,被人看见肯定要笑话的……”
姝鬟急得偷偷踢了姝妙两脚,她怕我羞恼,殊不知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异常的平静。嘉凛远征的离愁、独当一面的辛苦、左右为难的为难等等积压在心的负面情绪都一扫而空,仿佛随着刚才的眼泪抛开了。
别说姝妙并无恶意,就算是面对他人有心的诋毁,我也可以不动如山。我刚才是哭了,可哭不过是一种情绪的表露,难道我还会因为哭过了就矮人一截么?
“无情未必真英豪,有泪如何不丈夫?”
姝鬟一愕,姝妙更是怔住了。
摸摸胸口,嘉凛的信就在内袋里装着,熨在我的心上,有股暖融融的热流。
我不是一个人!
第七十一章
长康元年,十月二十二日,文武百官上朝才知道圣驾已然南征,诏令三省宰相监国。
中书省依诏令重修朝纲、民律、代天子主持祭祀及一应礼节;门下省查检吏治,监督朝廷上下官员;尚书省则主持一应行政事务。
三省依时治世,但各司其职,不得越权而行。遇关乎国家根本,跨越三省之大事,则由三省宰相共议,以二一对比决断。
诏令一下,朝野震动。
幸而此时樊江战报送到,圣驾南征初战告捷,攻破樊江,取了盘口,得了樊江盘口一带的千里沃野,同时大破仑河左岸的旧朝水师。
这一战,不止取得了军队渡冬的粮草,更收编了旧朝水军船千余艘,水军将士四万余人。
旧朝残余势力倚为天险的仑河顿时形同虚设。
嘉凛大胜之后,却不躁进,歇马河边,着手整顿军纪。将南下以来招降的旧朝士兵裁去老弱,重新整编,独成一营,起名“无分军”。军名的意义他是这样解释的:“昔日神生百子,令其各选栖地,繁衍生息。由此可见,各族虽然习俗各异,风貌不同,却同出一源,皆为兄弟,无分贵贱!”
朝中的躁动,因为嘉凛的这次大胜而被压了下来。
我遥想嘉凛日夜兼程赶到樊江军营,只用了两天时间整顿布置,就乘樊江守军出动的空隙,一举攻破樊江关,击溃来袭的水军,不禁心驰神往,长叹一声:“嘉凛用兵,奇极、险极!胆大至极!”
赫拉笑道:“圣上用兵奇险,你的理政方式也担得上‘奇险’两个字。把刑部分到门下省来,那也是从来没有的事。刑部分出来,一方面削减了你自己的实权;另一方面必会引起中书省的不满。相君,我再问你一声,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是。”
“你不怕吗?”
“我只怕中书省的人太闲了。”
我微笑回答。
中书省的高官以士族出身的居多,那是嘉凛有意将士族架空。嘉凛把尚书省交给我,使赫拉居中牵制平衡,他们大权旁落,又碍着赫拉在,不能没有君王的旨意对我打击或者干涉尚书省太过,心中不甘是肯定的。在这种时候,当然要找点事情给他们做,以免他们太闲了多生是非。
这件事送给他们做的事,不能太小;太小了,他们提不起兴趣;太大了,会动摇新政的根本;同时,这件事还要让他们觉得有机可趁,但把柄又不能太大,使他们可以倚仗这个把柄肆意妄为。
将刑部从尚书省划出,分到门下省去其实是在现有的政治体制下尽量的使三权分离,减低行政权力对司法权的控制。我和晁视筹划了许久,才问赫拉是否可行。
门下省接掌刑部,代表门下省的权力扩大,赫拉作为直接受益者,哪里有推拒的道理。他虽然当时没有答应,现在又来明述利害,确定我的意愿,但对于接管刑部却是千肯万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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