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庄头,早在两个多月前林世全就和她说起,道是此人吃苦耐劳,乃是种地的一把好手,之前专给人做庄头,管理田地庄子,种地引水,协调佃户之间的矛盾纠纷,样样在行。只是要价极高,以地论工钱,一雇就得两年整,须得先把钱一次性全付完,概不拖欠,若与主家发生纠纷,概不退还。大户人家都有家奴,基本不愿把关系生计的土地就这样随便扔给一个外人,因此马庄头这条件就显得很苛刻。故而,他的名声虽响,却不是有多少人愿意雇佣他。除非是实在没法子了,不得不雇去,也是期限一满,形势见好转就解约。
林谨容本以为是个壮实的大汉,谁知却是个黑瘦的汉子,不由暗笑了自己一回,种地虽是力气活儿,却不是大汉才能种好的。于是认认真真问这马庄头:“庄头想必在於地之前就曾来看过这地吧?”
马庄头低着头道:“是。”
林谨容就道:“那你可能管好这一大片地?”
马庄头仰起头来:“这片地太宽,光靠小的一人肯定不成,但小的有兄弟、有侄儿,他们都是种地的好手,可以给我帮忙。只要奶奶信任小的,这地就一定能成!”
这就意味着,要支付更多的工钱,而她却不知道这些人是否真的值得信赖,值得养。林谨容正在踌躇间,忽听陆缄道:“马庄头,敢问你为何一雇就得两年整?”
马庄头朗声道:“种地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也不是一年之内就能出多高产出的,得盘地,得谋算,至少两年才能看出成效,我老马收了人的钱,替人办事,就得像像样样的,不能坏了我的名头。”
陆缄点点头,又道:“为何要先付钱再干活?人家都是先干活再付钱,干得不满意就扣工钱。再说了,种地是佃户种,可不是你种。”他虽未明说,却也是表示,你如果干的活让我们不满意,你还概不归还,那岂不是没有保证了?
马庄头笑了一笑,认真道:“我值得这钱,不过是人弱式微,不得不如此而已。种地不是乱种得的,倘若我说要种高粱,主家非要种粟米,我说要种占城稻,一年两熟,主家非得要种本地种,那可不是我的错。主家也不能因为这个就扣我的工钱,我个子虽小,却也要吃饭的。至于种地是佃户动手,非是小的动手,这个小的承认,可要论到心力花费之多,他们一百个加起来也不如我。就是上等肥田也得会种,不然就是浪费。倘使我管着,教他们怎么种,该出五成的就能出八成,该出八成的就能出十成,如此,主家不是赚得更多么?二爷觉得值不值?”
陆缄眼睛一亮:“你知道占城稻?”
马庄头笑道:“知道。”
陆缄就回头看向林谨容,虽未言明,实则是希望她应下来的意思。
林谨容在一旁听了他二人的对话,抬眼看向林世全,见林世全也是一副赞同的样子,便道:“那就请庄头先想好了要多少工钱,再来和我谈吧。”想了想,又道:“如果不出意外,我是念旧的。”
她后头这话其实是暗示,若做得好,长期雇佣也不是不可以。马庄头却也没因她这话就表示出多么欢喜的样子来,不卑不亢地告辞:“小的还带了几个家人来看热闹,他们还在那边等着的。”
林世全就送他:“庄头想好了可去香药铺子里寻我。”
待到马庄头走远,林世全方问陆缄和林谨容的意思:“你们觉着如何?”
林谨容沉默片刻,道:“就他吧。”
林世全便又就着茶肆的事情说了几句:“已然快要完工了,四妹妹什么时候有空,可以过去看看。”
忽见吴襄蹴将过来,笑道:“阿全,我说里头该多古物摆设,你可赞同?”
林世全早就从秦有那里听说了当日之事,便只是:“呵呵呵……”地笑着打马虎眼。
吴襄不满道:“又是一个敷衍我的。”转眼瞧着垂着头立在林谨容身边的陆云,便含笑上前:“阿云,许久不见你。”
陆云僵硬地回了他一礼,语气生硬地道:“吴二哥是大忙人,见不着也是正常的。”
吴襄抓了抓头:“什么大忙人,瞎忙罢了。”大抵是觉着陆云的态度有些冷漠,便又道:“不知你现在埙吹得如何了?”
陆云冷淡地道:“我早就不吹埙了。”
“哦。”吴襄又摸了摸头,只默了两息,转眼间脸上就扬起笑来:“四妹妹,我估摸着你现在肯定不是我的对手了。”
林谨容微微一笑:“上次就已经输了的,还需多说?”她不知道吴襄到底晓不晓得当年杨氏拒亲的事,看他对着陆云形态多少有些不自在,应当是有点数的,可看他故意上前和陆云搭讪,毫不在乎的样子,却又似是不知情。
陆云忽道:“嫂嫂真是没出息,被人这样踩着也不知奋发图强,明明当年就比人家吹得好那许多,生生荒废了。”
第218章 绝情
陆云这话是笑着说的,好似是在开玩笑,可是怎么听都有些不对劲。然而,哪怕是开玩笑,在场众人也都是第一次听到陆云会说这样尖刻的话。
林谨容自然不会回答这样的话,便只是笑笑而已,陆缄低声道:“阿云?”
陆云却又笑了,对着林谨容盈盈行了一礼:“对不起嫂嫂,我没其他意思,就是挺遗憾的,咱们女子虽然该以德言容功为主,可是才学也重要。你自小吹埙,本来吹得极好,深得大家敬佩,你就该继续勤学苦练才是,怎能因为输给吴二哥就放弃了呢?如此,也难怪他们总瞧不起我们女子了。”
林谨容微微张了口,这也能扯到这上头去?可不等她开口,陆云便又向着吴襄行礼了:“吴二哥,我不是针对你哦,你不会和我计较吧?我只是觉着你和我嫂嫂比试吹埙,赌你们谁输谁赢乃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妙事,更希望你们的技艺都能节节升高,不希望嫂嫂因为某些缘由放弃了这个爱好。”
吴襄怔了片刻,道:“是,阿容不该因为输给我一次就放弃了,阿容你许久没有吹埙了吧?”
林谨容道:“是,可我是不得闲。”她是真的很久没有吹埙了,自进陆家门以来,几乎就没有闲着的时候,就算是偶尔闲了,却也没有那个心境。可她不是因为输给吴襄就放弃了啊,这两个都什么人啊,一个自说自话,好像多清雅,多出尘似的,一个竟然就信了。
吴襄认真道:“虽然俗务缠身,但也不是不能抽空出来练一练嘛。现当下,也就只有你可以做我的对手而已。打理家务俗事虽重要,闲时也可冶炼情操。”
林谨容干笑了一声:“吴二哥说得是。”
陆云瞟了他二人一眼,举起手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面幕,葱白的手指衬着紫色的面幕,格外引人注目。一阵微风吹来,吹起面幕,刚好把她洁白美丽的脸庞露出一半,她又迅速按住了面幕,越发地仰高了头。
吴襄却是认真地继续说教林谨容:“我也不是说你开铺子,办庄子就流了俗,我只是觉得你把这技艺丢生疏太可惜了。需知,这不但需要天赋,也是你辛苦十几年才得的。”
林谨容倒是相信吴襄不是那种视钱财为粪土的人,生在那样的家庭,他是那种不把钱财放在眼里,却也晓得离了钱财万万不行的人。于是诚心诚意地道:“我知道,二哥的话我都记住了。”
陆缄咳嗽了一声:“阿容,春芽来了,大抵是寻你来的。”
林谨容回头去瞧,果然看见春芽从陶氏等人歇息的地方走了下来,便告了声罪,把留儿交给林世全,领着荔枝和樱桃朝春芽迎头走去。
陆云这便也不说其他话了,与吴襄等人告了罪,跟在林谨容身后翩然离去。
吴襄背手而立,目送她姑嫂二人走远了,回头看着陆缄道:“敏行,不是我说你,你别把珍珠变成死鱼眼。”
陆缄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吴襄不退不让,与他平视,坦然道:“我可没说错,我还记着当年梅花林里那一曲听雪呢。”
陆缄看了吴襄一会儿,轻轻笑了:“你放心。”
吴襄道:“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陆缄便不再说话,转眼看向滔滔的渚江水,慢慢挺直了背脊。吴襄与他平肩站齐,同样眼望着前方:“我们从前的赌约还算么?”
陆缄斩钉截铁地道:“算!当然算!”
吴襄就道:“我等着你超过我!”
书生意气,不知在比个什么,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林世全在一旁尽观事件全程,不由得地轻轻摇了摇头,暗叹自己的心境果然是老了,成日就只想着怎么把生意做好做大,关心留儿和林谨容等人过得好不好,其余事情他真是概不操心,也觉着没必要操心。林世全弯腰将留儿捞起放在肩头驼着,朗声笑道:“走咯,哥哥带留儿飞一圈去……”
柳溪在后头快步跟上,低声抱怨:“三爷,小心给太太瞧见,太太若是瞧见,要骂您和奴婢的,姑娘虽小,却也不能失了体统。”陶氏教养留儿十分严格,那是下足了功夫的。
林世全讪笑了一声,道:“她还小,这年纪骑在父兄的肩头去看看花灯热闹什么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虽如此说,却还是心虚地回头看了看陶氏等人的所在地,然后扶稳了留儿的腿,小声叮嘱:“抱紧哥哥的头,要跑了啊……”
留儿格格笑着,抱紧了他的头,大声道:“骑大马啊,骑大马,哥哥快跑!”林世全一溜烟朝着前头跑去,柳溪气得要哭一般,一边低声骂着,一边拔步狂追上去。
陆缄闻声回头,看了这情形,不由得轻轻翘起唇角来。
陆经领了一个人过来,笑道:“二哥,你看是谁来了?”
陆缄回头,但见来人十八九岁,中等身材,着一件竹叶青的细麻襦衫,青色结带巾,青布鞋,长脸高鼻,肤色微黑,脸上堆满了谦恭的笑容,朝他一揖下去,侧着脸问:“二哥,记得小弟我么?”
从上巳时见面,再到此番,就连衣服都没有换过,陆缄又怎会认错,便笑道:“陆绩兄弟。”
陆绩两眼放光:“二哥没忘记我?”
陆缄笑着回他的礼:“我上次记不得贤弟,就已经是很无礼了,又怎敢不记在心上?”
陆绩就热情地道:“二哥,难得有机会遇到你,今日小弟做东,请哥哥兄弟们去五丈楼吃饭,你不会不去吧?”一边说,一边同吴襄行礼:“吴二爷,您若是闲来无事,也请赏个脸。”
陆缄不由微微皱眉:“五丈楼?不知兄弟有何大喜之事?”陆绩家境贫寒,全靠陆老太爷周济,他也有所耳闻。看陆绩这模样,上次穿的衣服,这次还穿,便说明陆绩的见客衣裳只有这样一套,如此贫寒,却也敢请他们这些族兄弟们去五丈楼那等地方吃饭?陆缄是绝对不赞同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的。
陆绩挑眉道:“怎么,二哥瞧不起兄弟我?难不成没了大喜之事就不能请兄弟们去吃顿便饭了?”
陆缄含笑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觉着都是自家人,随便找个清净的地方坐着叙叙情也就是了。”
陆绩佯作生气:“看!瞧不起我是不是!”
吴襄微微一笑:“我还真是许久没去五丈楼了,既然兄弟有这片心,我怎能推辞不去?”
陆绩欢天喜地:“那我过去请其他人。”言罢果真飞速朝着林、陆、吴三家的其他子弟去了,挨着个儿地作揖相请。
陆缄便问陆经:“他这是要做什么?请这么多人去,五丈楼的席面可贵……”
陆经正要开口,吴襄便道:“你才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又不是你花钱,你也提醒过他了,他自个儿愿意花这钱,干你什么事。你拦着他,他还要怪你看不起他。狠狠吃他一顿,他就知道厉害了。”
陆经笑道:“正是如此,何况,他是有正事要求二哥。”
陆缄奇道:“什么事?他要我做什么只管说来,我不会因为他不请我吃饭就不帮他忙。”
陆经小声道:“他想和二哥讨个情,让他去替二嫂管庄子。”
陆缄不由皱了眉头:“他?”
陆经忙觑着他道:“我都说了他不成的,可他一定说他能成。这么大片地呢,他又没种过田,哪里懂得?”
陆缄赞同道:“这么多的地可不是开玩笑。”
陆经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可他说,种地又不是他种,乃是佃户种。他就替二嫂管管农具和耕牛,发放一下种子,每天巡查一下,不叫那些好吃懒做的把地给放荒芜了就行啦。我想想也是这么回事,所以我就领他过来了。”
陆缄摇头:“不成,这事儿不是这么简单的,即便他能成,我们也已请好了庄头,不能言而无信突然换人。你叫他过来,这饭我不会吃的。”
陆经发急:“这么宽的一片地,怎是一个人就能管得过来的?哥哥你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他一家老小吃喝了,都是族兄弟,不要伤了和气。他已经请了其他人,你是主宾,你这会儿突然说你不去了,那不是打他的脸么?”
陆缄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便都去,我来请客。你也私底下和他好好说说,这事儿坚决不成,让他就不要说出来了,也莫想着拐弯抹角去求你二嫂,省得你二嫂为难,大家脸面都不好看。”
陆经不死心:“二哥,马庄头我们也是晓得的,他收的工钱不少,还是个外人,什么保证都没有,你们就放心把庄子给他管?陆绩最少也是姓陆吧?你们不信他还信一个外人,怎么你就这样绝情?”
他绝情?陆缄抬眼看着陆经,双目如漆,一言不发,陆经有些心虚,软了口气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他家里穷,大家能帮的都帮把手。二哥你这样会寒了人心的。”
陆缄突地冷笑了一声:“三弟你不绝情,为何不让他去二婶娘和大嫂的庄子里做帮手?”
第219章 凡人
陆经一时语塞,好一歇才道:“我母亲和嫂嫂那是早就有得力老家人看顾着的,不比你们这个。”那次买盐碱地时,宋氏和吕氏谁也没落下,都跟着买了,但也真是早就安排了得力的管事的。
“怎么不能比?都是姓陆的。”陆缄不给他辩白的机会:“那么宽的地,怎是一个人管得过来的?就算是地不成,不是还有铺子么?那么大的家业,手指缝里漏一点不就够了么?要帮人,从自己做起不是更好。”
陆经被他连珠炮似的一席问话给轰懵了,好半天才生气道:“二哥,你也太过分了!不肯帮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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