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太爷回头看着他俩,淡淡地道:“你还要我怎么拉拔他?修宗祠的钱都借他赚钱了,还要给他点什么?是不是把我的棺材本给他?”
屋里一阵死寂,陆绍两手往前一撑,使劲磕头,冷风从他和陆建中的身后吹进来,把屋子里的烛火吹得摇摇晃晃,陆老太爷仿佛是不胜寒冷,轻轻缩了缩肩头,唇角露出一丝嘲讽:“是以磕头来算钱的?你磕的这头可真值钱。”
陆绍停顿片刻,继续磕头。“啪啪”的磕头声在沉寂的屋子里一直响着,让人更多了几分心惊胆战之感。
陆建中跪下去,大声道:“爹爹,是我没教好他,但他本意也是为了家里好……”
陆老太爷不语,继续下他的棋。陆建中的声音犹如被人突然掐断,散在了冷风中。冷风却是不客气地朝着跪在门口的两个人身上刮,吹得二人的头发丝儿都差点冻硬。青砖石地面里浸出的寒意如同无数的钢针,狠狠刺进陆建中的膝盖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打了个不成形的喷嚏,磕着牙道:“爹爹,大郎急功冒进,不知轻重,得罪了陶家和梅宝清,这次的损失由我们自己来赔。”
“当然要你们自己来赔,反正你们有的是钱。赔钱还是小事,让我陆家成了大笑话,你们赔不起。”陆老太爷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他父子二人:“大郎,之前我怎么和你说的?我的话你听到哪里去了?总要有个人出来担责,不然以后都没人把我的话当回事了,你们父子二人自己选,谁来?”
第280章 成冰
冷风吹过树梢,冻雨夹杂着雪粒,噼里啪啦地砸在树梢上、房顶上、院墙上、窗纸上,让人听着就觉得更冷了几分。
珠儿把手里的针线活收了尾,用牙齿咬断线头,拿远了,对着灯光左看右看,十分满意。看看天色不早,便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睡。才刚往盆里倒了点水,就听见外面传来两声猫叫。她轻轻推开窗子,一股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两盏灯笼在随着寒风晃动。
她不动声色地把窗子轻轻放下,气定神闲地继续洗漱,待到洗漱完毕,又在灯下坐了片刻,方去了陆云的屋里。陆云还不曾睡下,正抱着一卷书在灯下细读,简儿坐在一旁的熏笼边,正在缝一件衣服。
珠儿笑道:“我来给姑娘值夜,简儿你去睡吧。”
简儿抬起头来看着她一笑:“你都收拾好了?”
珠儿道:“收拾好了。”又问陆云:“时辰不早,姑娘可要歇了?”
陆云抬起头来看着她:“听说外面出了点事。”
珠儿心领神会:“不知姑娘想吃点什么宵夜?”
陆云道:“去看看厨房有什么吧,什么方便就拿什么,大晚上的,也别弄得太麻烦了。”
珠儿行了个礼,自打了灯笼,提了食盒去了。先去厨房转了一圈,要厨房给陆云现做一碗馄饨出来,说她稍后来拿,然后放了食盒,顶着冷风冻雨,袅袅婷婷地去了。
行至无人处,照旧吹了灯笼,小心翼翼地向着吕氏的院子里去。不过在里面留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又匆匆忙忙,遮遮掩掩地走了出来,快步转入小道间,沿着小道前行。行至转角处方站住,从怀里掏了火石等物点燃灯笼。
灯笼甫一点亮,就听旁边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谁?”珠儿高高举起灯笼来,朝着声音来源处照过去。却见芳竹、荔枝、芳龄、还有一个新近在林谨容面前十分得脸的胡婆子含笑站在那里,不由心里一惊,脸上就堆满了笑容:“咦,你们四个在这里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冷飕飕的,商量什么好事呢?”
那几人迅速围上来,把她的退路给堵死了,芳竹皮笑肉不笑地道:“咦,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冷飕飕的,和什么人商量什么好事呢?”
珠儿道:“芳妈妈开的什么玩笑?大姑娘想吃馄饨,我这是去厨房取馄饨的。想来差不多啦,我得赶紧去了,不然姑娘怪罪下来可没人担待得起。”说罢便伸手去拨拉挡在她前面的芳竹。
芳竹顺势抓住她的手,用力往前一拉,她控制不住就朝前头扑去,身形未稳,胡婆子就猛扑上来,一把扯了她的灯笼,“噗”地一口吹灭扔在地上,迅速捂住她的嘴,反扭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在地上,一脚踏在了她的背上。
珠儿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就被她两人给按得死死的,不由惊怒相交,拼命挣扎。只听荔枝低声道:“你省事些吧,你做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你才从姑娘的院子里出来,我们就跟着你了。你也莫想抵赖,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算太太不信我们,却总是信芳龄的。”
芳竹冷声道:“你是聪明人,不用我们教你,你该知道太太和姑娘若是知晓了你做的好事,会怎么收拾你。已然落到这个地步,你还是老实点的好,也好少吃点苦头。不然,你以为谁会为你出头?”
几个人摸着黑,七手八脚地把珠儿推到了最近的一间暖阁里。暖阁里只点着一盏灯,火盆却是燃得旺旺的,林谨容在灯下抬起头来,看着浑身都是泥水,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珠儿一笑:“珠儿,我们做个交易。要么,我把你交给太太和姑娘去处置,要么,我留你一条活路。”
珠儿一路过来,早已经不复当时的惊慌失措,整了整衣裙,垂着眼木着脸道:“二奶奶恕罪,奴婢不知您想做什么。”
林谨容便不说话,低着头轻轻啜了一口茶。
胡婆子一把扯住珠儿的头发,对着她的脸就是两巴掌。珠儿鼻血都被打了出来,立在林谨容身后的桂圆唬得胆战心惊,龇牙咧嘴,偷眼去看林谨容的表情,却见林谨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奶奶,您饶了奴婢吧。”珠儿心知今日凶多吉少,却不敢大叫,只是哀哀求饶:“我什么都没做,一直都是按着老太太的吩咐照料好姑娘,听姑娘的话去办事。”
林谨容恍若未闻,朝芳龄颔首道:“芳龄姐姐,今晚有劳你了,她还有些不清醒,我得好生与她说一说。也许她会突然清醒过来,我也不想让太太伤心生气。你不是闲人,先回去吧,如果这里需要,我再使人去请你。”
“是。”芳龄神色复杂地看了珠儿一眼,行礼告退。荔枝追了出去,小声道:“烦劳姐姐去与简儿说一声,设法先瞒着姑娘。”
芳龄小声道:“荔枝,这事儿也不知奶奶要怎么收场?太太那里?”
荔枝拉着她的手笑道:“好姐姐,既然奶奶请您来做了见证,就没有要故意瞒着太太的意思。只是现下多事之秋,太太又忙,不能让她老人家太过劳心劳力,等事情弄清楚了,奶奶就会同太太说的。但在这之前,还是……”
“我知道了,今晚的事情,若非是二奶奶让我说了,我是不会说的。”芳龄听她如此说,这才放放心心地去了。
荔枝这才又往前头去,在陆缄的必经之地候着。
林谨容看着珠儿笑:“你不要与我说老太太和姑娘,我既敢对你下手,自是有十足十的把握。我知道做下人的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我也不想太为难人,想积福,求福报。可你要知道,我如果生气发怒,也就顾不得这些了。谁让你害我在前头呢?你这会儿大概会想,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不如什么都不说,但你还年轻,你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比死还不如的是什么。”
芳竹适时递了一块帕子过去,替珠儿细细擦着脸,柔声劝道:“珠儿,二奶奶是什么人,你该有数,你看看我……”
珠儿垂着眼,蹙着眉,紧张地思考着。林谨容也不急,安安静静地等着。
风一阵紧似一阵,已是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雪水飘落到廊下,在地面和围栏上结起了一层薄冰。陆建中觉得他的背心和双腿,还有头顶也结了一层薄冰,冻得他动也动不了,骨头关节并肌肉血脉,全都僵硬不堪。
陆绍的头还抵在地上,从陆老太爷让他们自己选,该谁担责开始,他就一直保持同样的姿态。他的目光透过睫毛,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一直挪到陆缄那双青色的鹿皮靴子上。他羞愤得无地自容。这样的丑态,全数一点不落地落在了陆缄的眼里,此后,他如何还能在陆缄的面前抬得起头来?
从前,不拘他们做错了什么,陆老太爷从来不会当着陆缄的面这样训斥他们,苛责他们。但此番,陆老太爷明摆着就是要在陆缄面前折他这个长兄的面子和威风,就是要把陆缄推出来,他的心和外面房檐下的冰柱一样的冰冷。
陆绍轻轻吐出一口白汽:“是我的错,是我拖累了家族,拖累了父亲,请祖父责罚。”
陆建中心疼得无以复加,却又轻轻吐了一口气。他的想法与陆绍还稍微不同,陆绍年轻,更看重面子,他却是晓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陆绍的选择是最明智的选择。
陆老太爷目前要收拾的人首当其冲就是陆绍,而非是他。就算是他此番替陆绍揽下来,日后陆老太爷为了推陆缄上位,也保不齐还会再挑陆绍的错。与其让陆绍三番五次在众人面前丢脸,还不如让陆绍记住这个教训,暂时养一养。他是长辈,经验更丰富,人脉更广,他留下来,退守进攻都比陆绍更容易做到。等等,总有翻身的时候。
陆老太爷沉吟片刻,低声道:“好,如你所愿。等过了年后就把你手里的铺子都交给范褒,你去把祖祠修起来,顺便把老宅也加固一遍吧。”
他这算是被彻底踢了出去,归期无期。陆绍心里一片空茫,眼里只剩下陆缄那双七成新的皮靴子。范褒其实不就是替陆缄管着么?陆缄真好命,读书抓钱两不误。设局害人,危害家族根本,却还能站在这里,安然享受陆老太爷的人品好,学识好的双好夸赞,安然接收他们父子辛苦许久之后攒下来的家业。这人真会生。
陆建中的脚轻轻磕了他一下,陆绍用力咽下一口口水,轻声道:“是,孙儿谨遵祖父教诲。”
陆老太爷淡淡地一抬手:“去祠堂里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你的错了,什么时候起来。”言罢不再看他,转而叮嘱陆建中:“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毛褐的事情给我摆平。织金毛褐的生意,我要你继续做好,不能把梅宝清这条线断了!”
“是。”陆建中习惯性地擦擦额头的汗,伸手去摸,却是一片冰凉,天气太冷,他没能流出汗来。
等他父子二人去了,陆老太爷打发走范褒,只留下陆缄:“刚才为何不替你二叔父和兄长求情?”
第281章 激荡
为何不替他们求情,肯定是因为不想求,陆老太爷这话其实有诱导的意味在里面。如果他想把事情始末说给陆老太爷听,此刻正是最合适的机会。说还是不说?不能说。陆缄下定决心扛到底:“他们犯了错,该当如何,祖父心里自有定论,总不至于冤枉他们。”
陆老太爷眼里闪过一丝兴味,脸色却是丝毫没有好转:“在你看来,他们犯了什么错?”
陆缄清楚明白地道:“急功近利,忘却所有,咎由自取。”这句话可以概括陆绍的所有作为,一切都只为了功利二字,利欲熏心,便忘了其他所有,这种人值得人同情么?不值得。所以他是绝不会为陆绍求情的。既然陆老太爷并非完全不知情,他更该表明他的看法与态度。
“他们虽是自作自受,但到底也是我们家的人。”陆老太爷试探道:“我若让你同你陶家舅舅说,请他高抬贵手,暂且放过,你当如何?”
陆缄更不想。若是从前,他也许还觉得此时当以大局为重,叫陆绍与陆建中知道利害关系就行了。但经过香囊事件之后,他不信他们会轻易就知道了厉害,会因为他退让而悔改感激。特别是现在赔的钱全是二房的,他就更安心。再说,他和林谨容也垫了无数的钱进去,直到现在,陶舜钦与林世全那里还存着一批不为赚钱,只为抛洒拉价的毛褐。既已出了手,断然没有中途停手的道理。陆缄神态坚决地道:“请祖父恕罪。”
这一夜,从始至终陆缄就没干其他事,就一直在拒绝,非常明白地表示他对二房的不满。陆老太爷仿佛是在意料之中的,却又是在意料之外的,有些高兴,却又有些心酸:“好吧,此事暂且搁置不提,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陆缄深深一揖:“祖父的教养之恩,孙儿永远铭记在心。您放心,孙儿有分寸,不会忘了自己姓陆。”
陆老太爷闻言,半晌没有说话,目光渐渐柔和下来。远处传来报更的梆声,他轻轻出了一口气:“三更啦,夜深了,你去吧。”
“孙儿伺候祖父安歇。”陆缄真心实意地上前要服侍陆老太爷盥洗安歇。虽说他占着理,但他始终是与外人一道,联手收拾了家里的人,作为家主,肯定会觉得冒犯了尊严,内斗动摇根本也是大忌。他本做好敢作敢为的准备,但陆老太爷忍了,没有迫他,也没有怪他。
陆老太爷摆手:“你回去吧。二郎,你莫让我失望,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的话,你们都是陆家的子孙……”他没说完后面的话,只轻轻叹了一声。
“孙儿不敢有忘。”陆缄默然行礼退下。
门被轻轻掩上,陆老太爷伸手将棋局一把打乱。事情的具体经过他不知道,但凭着前前后后的蛛丝马迹来看,他心里多少也是明白的。陶舜钦出手教训陆绍,虽是陆绍咎由自取,却也是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再加上兄弟阋墙,他心里当然不好受,但他不能压制陆缄——他老了,陆建中父子心思不正,陆缄太嫩,需要信心勇气与磨练。陆老太爷矛盾着,痛苦着,却又期盼着。
“老范,来和我下盘棋。”陆老太爷把棋局又重新摆起来。
范褒随叫随到,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行过礼后在他对面坐下,也不多言,就专心下棋。
“我心里不好受。”陆老太爷突然道。
范褒抬起头来看着他:“最起码二爷比从前进步了,手段只是手段,其质不变。”
陆老太爷笑了笑,叹道:“是,但这孩子的性子是还需要多磨炼。我只是觉得自己老啦,力不从心了。”
陆缄快步穿过被冻得白茫茫一片的竹林,靴子踩在薄冰上,偶尔听得到微弱的薄冰破裂的“咔哒”声,在他听来,不亚于悠扬的乐曲。他昂首挺胸,思绪万千,不胜感慨。林谨容年龄比自己小得多,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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