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谨容一笑而过。只盘算着饮水思源,还该使人去把陆缄中了这个消息赶早告诉诸先生才是,也好给林慎之树个榜样,激励他一番。于是让芳竹过来,让她使刘五带了四色礼品,趁着天色还早,骑马赶去书院报喜。又吩咐人去提醒范褒,要记得备礼派人上门去恭贺吴家,不得失礼。
林家果然浩浩荡荡地来了一大群人,就连轻易不出马,还爱拈酸的林老太爷也来了,傍晚时分,就连平洲知州与附廓知县、县丞等也使人送了帖子并礼品上门,一时陆家风头无双。
林谨容掐指一算,够得留下来吃饭的里里外外竟然要摆近十桌,真是忙不过来,便也不为难厨房,直接命人去五丈楼订席,这才算是把事情给圆满过去。
是日,陆家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门前车水马龙,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陆老太爷奇迹般的直起了本来已经佝偻了的背脊,头也不昏了,眼睛也不花了,咳嗽也停了,声如洪钟,稳如泰山,把客人们招呼得面面俱到。又叫人取钱出来,上上下下行赏,放爆竹,燃烟花,图的就是一个喜庆热闹。
待得诸事安排妥当,客人告辞,天色已然黑尽,林谨容这才有空坐下来吃了半碗饭,纵观陆家这一家子人中,她竟然是最累,最操心的那一个。
这一夜,林谨容触景生情,百般思虑,撑着腮在灯下坐了许久。那一年来,陆缄中了的喜报送到家中,管家的是宋氏,掌厨的是吕氏,忙碌的是她们婆媳,风光的是林玉珍,欢喜的是涂氏。而她,是麻木的,可有可无的,悄无声息的,众人不过是例行公事地把喜讯告诉了她,便不再管她,她与那个世界完全脱了钩。宁儿的死不单是陆缄怪她,其他人也怪她看护不周。
陆缄衣锦还乡,州县上日日都有宴请,他来者不拒,日日喝醉,差不多是醉生梦死。也就是那个时候,桂圆趁夜爬的床,再之后他带着长寿独自离家赴任,留她一人在家。接着,陆缄在任上呆了不过一年多的功夫,陆老太爷亡故,他便告了丁忧归家。夫妻相见不相识,果然是谁也没有好日子过。
夜风把窗外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一缕冷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吹得烛火突突跳了几下,房里顿时光影斑驳,林谨容拾起银剪,把多余的烛芯剪去。
先前是陆缄要忙着应考,人人只恐坏了大事,没有人敢在那时候给他塞女人,子嗣的事情再急也只有稍缓一步;而此番陆缄已然风光高中,这件事便是首当其冲最要紧的一桩。至少在陆缄回京赴任之前,是一定要解决的。
只不知道陆家人是要明明白白地让她安排人去伺候陆缄呢,还是要用前生那种方式,暗里安排人去爬床,让她不得不接受事实。而桂圆,是不是还有那个胆子敢背着她爬床?桂圆心里属意陆缄是肯定的,不然也不会在前些日子,两母女身份那么尴尬的时候都从来没有提过一句要走,或是求她放出去配人之类的话。
林谨容想到这里,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低着头,勤勤恳恳替她做鞋子的桂圆。
察觉到林谨容的目光,桂圆敏感地抬起头来,带了几分惊慌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垂了眼睛,放了手里的针线活站起身来低声劝道:“奶奶,您忙了一日,明日只怕客人还不少,应当早些安歇才是。”
她今生变了性情,再不肯轻易吃亏憋气,桂圆却是朝着温良恭谨的方向发展了,看这模样,怕是真不敢背着她爬床的。林谨容就又收回了目光,继续认真地挑着烛芯,她非常清楚,她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
不拘她日后生死如何,不拘陆缄的耐心能坚持到哪一日,她若是不打算与他在一起,就该痛痛快快地顺着陆家长辈的意思,大大方方地给他纳妾,不要误了他的子嗣。这样,她即便是不与陆缄一道去京城赴任,即便是得罪了他,但凭着她这两年来积下的人脉和手里的资产,她留在陆家渡过这短短几年,也是没有人敢给她脸色看的,足可安然渡日,撑到最后。
“奶奶!”桂嬷嬷突然打起帘子走进来,二话不说,就往她面前跪了下去,低声道:“奶奶,趁着今日二爷大喜,老奴腆着脸和奶奶讨个恩典,还请奶奶成全。”
第303章 忠心
见桂嬷嬷如此举动,桂圆惊得扔了手里的活计,猛地站了起来。她起得太急,裙子带动杌子,杌子无奈倒地,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这声响敲在屋里每个人的心上,让人心惊胆战,却又无可奈何。
林谨容握着剪子的手紧了又松了,抱着听之任之,看命运如何前行的态度,并不去扶桂嬷嬷起来,只慢慢坐正了身子,淡淡一笑:“嬷嬷起来说话。好歹我也是你奶大的,十多年的辛苦我都记在心上。但凡是你开口相求,我若能做到,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桂嬷嬷听林谨容如此说,绷着的肩膀渐渐松下来,却并不起来,抬眼看着林谨容一字一句地道:“老奴只有桂圆一个女儿,此生只望她能平安渡日,不缺吃少穿。她父亲死得早,老奴也没甚出息,只有依靠着奶奶给她个好的出路。”
林谨容的眼睛黑幽幽的,表情半点不变,笑道:“身为人母,有这种想法乃是人之常情,我当然是要成全你的。只不知,嬷嬷觉着怎样才最好呢?”
桂圆一张俏脸雪白,双手紧紧攥着裙角,眼神从桂嬷嬷脸上扫过去,又落在林谨容的脸上,又紧张,又雀跃。
桂嬷嬷仰着头道:“奶奶,荔枝比桂圆还大了几岁,之前她尚未配人,老奴也不敢多言。现下她已经出了门,老奴就大着胆子请芳妈妈打听了一下,听说胡婆子家有个侄儿不错,此时正跟在范大总管手下办差,也是极能干的。老奴斗胆,想仗着奶奶的势,促成这门好亲,将来讨个孩儿姓桂,替桂家延续香火,老奴也算能对得起她早死的爹了……”
桂圆眼里瞬间含满了泪水,失声喊道:“娘……娘,我年纪还不大,荔枝姐姐都是二十一了才放出去的……”她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向前两步,奔到林谨容跟前跪下去:“奶奶,奴婢还不想嫁人,奴婢就想跟在您身前伺候您。”
“你懂什么?难不成我还会害了你?”桂嬷嬷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桂圆,大声道:“奶奶,请您看在老奴奶大您,又尽心伺候您这些年的份上,还给老奴留一分情面。”言罢响亮地磕了一个头。
桂圆张了张口,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捂着脸“嘤嘤”地哭。
“你哭什么?”桂嬷嬷满脸焦急,恨不得去堵她的嘴,但又不敢做得太明显,急得满头满脸的汗,无奈之下,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林谨容,低声央求道:“奶奶?”
林谨容沉默地看着这对母女。
尽管她一直都不承认,一直都在告诉自己,桂嬷嬷对她是有情分的,她要记情。但她心底深处也明白,她一直都在怨恨着她们。怨恨桂圆辜负了她的信任疼宠,怪桂嬷嬷弃了她而去,怪她们母女以不同的方式共同背弃了她,所以才会有重生之后的百般疏远与防备,才会把桂圆带进陆家,才会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姨娘不是那么好做的,通房更不是好做的,既然桂圆这么想做,她当然要成全。
前生如此,今生亦如此,她对桂圆早就没有了怜悯心与信任,桂圆的死活她都不会放在心上,可是桂嬷嬷现在却跪在她的面前求她给桂圆一条好路走,并把路都找好了。
“起来说话。”半晌,林谨容伸手扶起桂嬷嬷:“我刚才说过,只要我能做的,总是要想法子成全的。但只是姻缘二字还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桂圆若是不肯,我却是为难了。”
“谢奶奶成全!请奶奶容老奴两日,老奴好教她道理。”桂嬷嬷明白林谨容的意思,这是要她自己和桂圆说好才算得。
林谨容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桂圆绝望之极,被桂嬷嬷拖着一直往外走至门边,突然回身喊道:“奶奶,奴婢对您是真的忠心,天长日久您就知道了。”
林谨容背对着桂圆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
桂嬷嬷狠狠拧在桂圆的手臂上,一把将她拽了出去。
真的忠心,的确很忠心,这是什么样的忠心!林谨容突然很想笑。自己为这种人,这种事较个什么劲儿呢?之前果然是钻了牛角尖了。
“奶奶,时辰不早,该安歇了。”豆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把一盏安神茶放到林谨容面前。
林谨容轻声道:“你都听见了?”
这么大的声响,想不听见都不行。豆儿轻轻“嗯”了一声。
林谨容把那盏安神茶一饮而尽:“你怎么看?”在这初夏夜,她放下了长久以来一直挂着的一个包袱,觉着很轻松,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
豆儿有些无措,犹豫片刻方道:“奴婢以为,桂嬷嬷大抵说的是真话。”她私底下以为,桂嬷嬷算是难得聪慧了一回。就凭着林谨容乳母的身份,只要留着这情分,只要林谨容日子好过一日,桂嬷嬷的日子就不会难过到哪里去。相反,若是真的让桂圆做了通房,无论得宠或是不得宠,这情意还能剩下几分?且,摆明了二爷眼里心里只有林谨容,桂圆那真是自讨下贱。凡是有点眼色,也该走这条路才是。
“我也觉得她是真话。”不拘桂嬷嬷出于何种考虑,何故到了现在才来说这个话,林谨容都只当是她还看重这份十几年的情意。如此,她便成全她。
豆儿见她神态安详,轻轻出了口气,笑道:“奶奶,但只是,您怕是要多动点心思了。多半过不得几日,老太太或者是大太太就要找您说话的。”抛开别的不说,桂圆果然是最合适的通房人选,现在林谨容答应桂嬷嬷放了桂圆,那便意味着,林谨容不得不听从陆老太太和林玉珍的安排,给谁就是谁了。
“你今年多少岁了?我记得你是比桂圆小。”林谨容笑看了豆儿一眼。这丫头平日和个闷嘴葫芦似的,谁知心里也是个明白的,事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林谨容本是无心一问,豆儿却从中听出些别的意味来,立时变了神色,呐呐地道:“奶奶,奴婢还小着呢……也不算小了,16啦……”忍了忍,又忸怩地道:“奴婢虽不如荔枝姐姐有本事,可也盼着将来能和她一样的……”
这丫头想哪里去了?莫不成还以为自己会舍了桂圆用她?林谨容睁大眼睛,所有的郁闷全都散去,越看豆儿越可爱,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我记住了,我们豆儿将来想嫁个有本事的大管事。”
豆儿的脸红得滴血,一双柳叶眼却充满了光彩,难得地显露出几分活泼来,嗔怪道:“奶奶,奴婢可什么都没说。”
“我现下无人可用,还得多留你两年呢。你急也没法儿,且等着吧。”林谨容忍住了笑,示意她:“打水来我洗漱,把奶奶我伺候好了,一准儿替你相看个好的。”
豆儿使劲跺了跺脚,埋着头奔了出去。林谨容推开窗子,嗅着窗外的茉莉芬芳,长长出了一口气。
自第二日起,桂嬷嬷就在林谨容面前替桂圆告了病,林谨容问她可要看大夫,桂嬷嬷回答不用,静养几日就好了,林谨容也就顺着应了,从此不再过问桂圆的事情。
陆家一直热闹了七八天才算安生下来,不出林谨容所料的,这里刚一平静,子嗣的事情便被郑重提上了日程。
这日午后,林玉珍把林谨容叫过去:“二郎不日就要归来,老太太让我问你,你可有什么打算了?”
林谨容垂着眸子道:“打算自然是有的。”
林玉珍并不问她到底是什么打算,只道:“我看着桂圆不错,样子好,性子也安静。早前看着还有些掐尖好强,现在大了收了性子,看着挺温顺的。反正她身契也在你手里,只是要收了她,桂嬷嬷便不能再留在你房里了,让她荣养了吧。”
林谨容平平静静地道:“前几日桂嬷嬷求了我,让放桂圆出去配人。”
林玉珍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怒道:“我还不为你着想么?你好好想想我刚才和你说的话,哪一句不是真心实意替你考虑?你却这样对付我?”
林谨容只重复:“我已经答应了桂嬷嬷,她到底是我的乳母。有十几年的情分,她跪在我面前求我,我不能不理。”
林玉珍只当她是拈酸吃醋,不愿给陆缄安排通房,所以才手段百出,百般敷衍,当下怒道:“行,你既舍不得你的丫头,就由我来替你安排!总不能让老太太来安排!行了,你下去吧。让人收拾房间等着就是了。”
林谨容默默地站起身来,朝林玉珍行了个礼,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行至门边,但见陆云独自立在廊下,便朝陆云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陆云一脸的同情,紧紧拽着她的手不放她走,低声道:“二嫂,且放开心,莫要怪责母亲,她也是没有法子,早上被祖母说了许久……”
林谨容淡淡一笑:“其实没有什么好怪责的。”各有各的立场,怪得谁去?
第304章 端午
五月初五端午节。
钉艾人于门上,系长命缕,盖桃印,钉赤口,挂菖蒲,配道理袋,晒书,饮艾酒,食粽,家家欢聚。
林谨容清早起身,便应节气由豆儿在臂上系了五彩长命缕,又在腰间挂了赤、白二色绸布制成,装了稻谷并李子的道理袋。因见丫头个个儿都打扮成这个样子,不由得笑道:“好了,个个儿挂着这两个袋子都要讲道理,免去口舌是非之灾。”
豆儿笑指樱桃:“我是用不上,还看樱桃。”
樱桃忙道:“我是最讲道理的了。这袋子也不过应景儿戴戴。”一边说,又指着双福和双全:“笑什么笑!你们俩才要紧着些,奶奶说的就是你们!”
豆儿便掐了她一把:“看这丫头这张利嘴。”
正笑着,帘外有人道:“奴婢彩虹给奶奶请安。”
屋里众人的笑声顿时停了,豆儿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樱桃却是黑了脸,双福和双全两个小丫头贼兮兮地从眼角偷看林谨容。
林谨容面上并无什么波澜,平平静静地道:“进来吧。”
帘子被打起,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低垂着头走了进来,身上穿的一件豆青色的小袄,配着淡青色的裙子,梳了个双髻,只戴一枝素银簪并一朵小小的绢花,生得白白净净,圆脸笑眼,半点脂粉不施,胸大腰细臀肥,正是林玉珍精挑细选了来给陆缄做通房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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