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梅宝清突然摘了席帽,转头对着他们这边遥遥举了举杯,林谨容吓了一跳,赶紧把头脸藏在了陆缄的身后:“好像给他看到了。”
陆缄又是尴尬又是好笑,遥遥冲着梅宝清抱了抱拳,低声道:“只当自己是在看风景就是了,但既然遇到了,少不得要去打个招呼,不然才是真的失礼。”
被人逮到自己盯着人家看,终究是件丢人的事,若是给人轻浮不知礼的印象,那便更糟了,林谨容带了几分尴尬缩到窗边角落里道:“你去吧。”
陆缄也有几分尴尬,叮嘱道:“下次仔细一点。”言罢略微收拾了一下衣裳,走出去吩咐了船家几句,船家便朝着那艘大船打手势,两艘船小心翼翼地靠拢了,有人拿铁钩子把两艘船并在一起,拿了木板搭上,陆缄小心翼翼地上了梅宝清的船。
林谨容躲在窗后面偷偷看去,只见梅宝清站在船首拱手相迎陆缄,眼睛状似无意地朝她这个方向瞟了一眼,心知这个角度梅宝清并看不到自己,便放心大胆地打量这梅宝清一通。却见此人不过三十来岁,白面无须,清清瘦瘦的,一双眼睛锐利无比,举止笑容却是很雅致的,全然与她想像中的不一样。心中思及此人的厉害之处,不由暗叹一番。
没有多少时候,豆儿捧着两角茶进来道:“奶奶,这是那位梅大老爷命人送过来的今春贡茶北苑龙凤团,二爷命将他的那套用了玉双连笔套装的紫毫笔寻出来,交给长宁带过去做谢礼。”
“在左边第二个藤箱里,你自取就是。”林谨容接了那茶过去看,却是二十饼一角的极品小龙凤,突然就生了想分茶的念头。
陆缄在梅宝清船上呆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便道别回了船上,见林谨容已经铺开架势,准备分茶,不由笑道:“离了家后果真你的兴致好了许多。”
林谨容微微一笑:“人闲心闲就有雅兴了,先看到梅宝清分茶,再收到他送来的好茶,就有些忍不住。要不要来一杯,试试到底是我的手艺好,还是他的好?”
陆缄仔细回忆了一番,笑道:“难分伯仲。”
林谨容把水注入茶膏中,同陆缄打听:“他这是要去清州?不知又拉了些什么货物来赚钱。待得到了京城,少不得要去他家拜访一下的,若能与他家女眷合得来,日后做生意是方便多了。”
陆缄坐到她面前去,凝神看她分茶:“他妻子年后过世了。”
林谨容一怔之下,突然就失了兴致,微微冷笑:“不过几个月的功夫,真是神仙日子。”
陆缄不知她怎地突然就换了个心情,却也猜着是女子的心情,大概都是见不得薄情郎的,这梅宝清刚死了老婆,就能泛舟江上,悠哉乐哉,生意照做,想来也是个薄情郎。心中不以为然:“也不见得他就真的不难过,有些人难过了也不一定做给旁人看的。”
林谨容低了眉眼道:“你说得是。”沉默片刻,点了一杯茶出来,递到陆缄面前,又换了一张笑脸:“尝尝吧,可是你的好笔换来的。”
陆缄隐约觉得她与从前颇有些不同,却又抓不住重点,索性丢了开去,安心享受这难得的美好时光不提。
船行得久了,过了最先的新鲜劲,人就有些闷躁,瞌睡上头,昏昏欲睡,陆缄此生除了孩提时代以外,从不曾如此放松过,头一晌还与林谨容说话,下一晌就睡了过去。
林谨容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樱桃在外低声喊了两句,惊醒过来,忙挣着起了身,但见陆缄在她身边睡得香甜,窗外几点亮光从江面之上反射进来,满室跳动,水气伴着清风徐徐送来,心情就舒畅了几分,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开门问樱桃:“如何?”
樱桃道:“沙嬷嬷晕船了,吃了带来的药也不管用呢。先前一直撑着,这会儿看似是不行了,要寻奶奶拿个主意。”
“你去寻船家讨个方子,他们行久了船,想必是知道的。”林谨容赶紧收拾妥当,随樱桃去了隔壁,因着沙嬷嬷年纪大,又是陆老太太身边的人,住的舱房条件并不比林谨容和陆缄的差多少,这会儿夏叶、豆儿、双福、双全都守在一旁,沙嬷嬷却是难受得要死要活,看见林谨容进去,还拼命挣起身来。
林谨容忙把她按了睡下,柔声宽慰,紧接着一个胖胖黑黑的妇人也跟了进来,先给林谨容请了安,粗着嗓门把双福几个赶开了:“别闷着人,没事儿就走开。”又拿了一剂黑乎乎的膏药出来,说是自个儿配的偏方,特别管用,让给沙嬷嬷贴在肚脐上。
沙嬷嬷难过得要死,只盼着一爪就给她抓了,也不管什么,更不敢嫌弃,赶紧就让豆儿帮忙贴上。那妇人道:“老嬷嬷且忍着,一盏茶的功夫便起作用了。”转头又问林谨容:“奶奶,晚饭要吃啥?”
林谨容便道:“晚饭做得清淡些,天热,不太想吃腥荤。那位老嬷嬷那里,熬白粥配咸菜即可。不知这位大嫂贵姓?”
那妇人笑道:“不敢当,小妇人夫家姓傅,人称傅大嫂的就是。娘子选坐我家的船,那便是选对了。”
傅,谐音浮,林谨容不由笑道:“大嫂好口才,好兆头。不知大嫂可曾去过大江对面?那边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傅大嫂笑道:“自是去过的,这江的对岸是个小县城,叫做息县,县城不大,人口也不多,但还是比较富庶吧。”
林谨容见沙嬷嬷的情形果然好了许多,便放了心,又问:“那边风俗如何?”
傅大嫂答道:“过了江,便是两种习俗了,那边暖和得多,人多爱吃甜味,小娘子的水色也比这边的好,男子的性情也要温和些。”说到高兴处,眼睛在林谨容身上打了个转,小声道:“娘子可有小公子了?小妇人瞅着娘子的样子却是个不曾生养过的身段。”
这人也太直接多事了些,此言一出,就连沙嬷嬷的病都吓跑了一半,全都看着林谨容。林谨容垂着眼将纨扇轻轻摇了两摇才淡淡一笑:“不曾。”
“不怕!”傅大嫂丝毫没看出众人的脸色,使劲拍了一下大腿,大声道:“前行三天,有座娘娘山,山脚有个娘娘泉,娘子若是要求子,那里是最灵验的。只要虔心求拜,再往泉里扔几个铜钱,取杯泉水喝下去,立马就有了。”
豆儿见她言语举止粗鄙,生恐再说下去引得林谨容不悦,忙拿话引她:“天色已晚,不知今夜要在何处歇息呢?”
傅大嫂这才看了看天色,猛地一拍手:“我得做饭去了。”言罢风风火火地去了。
林谨容又宽慰了沙嬷嬷几句,吩咐樱桃几个好生照料,自回了舱房。推门进去,只听得书响,陆缄在窗前的茵席上斜斜靠着,拿着一本书乱翻,便问他:“怎么就醒了?晚饭还没好呢。”
“这位傅大嫂的声音太洪亮,由不得我不醒。”陆缄叫她过去,贴着她的耳朵低声笑道:“娘娘山,娘娘泉是么?立马就有了?”
第321章 甜苦
林谨容将纨扇轻轻一挥,拍在陆缄脸上,把他的唇和她的耳垂隔开:“这是狗耳朵吧?什么立马就有了?喝一杯泉水就能有?”
“你的小日子刚过去,若是想要孩儿,后几日正是时候。借了这个吉兆,可不是立马就有了么?”陆缄把纨扇推开,小声道:“我养精蓄锐,到时候争取……”
林谨容叹了口气:“才刚听见隔壁说话,这会儿也不怕给人听了去?”
“听不见。”陆缄一笑,咳了两声,换了一副正经的神色道:“沙嬷嬷好些了么?我真怕她撑不住,不得不半途将她放下来。”
“船娘拿去的膏药还不错,该当没有大碍了。”林谨容倚窗坐着,将扇子使劲地搧,抱怨道:“怎地这个时候倒热起来了?”
陆缄往旁边挪了挪,让了些凉风出来:“心静自然凉,闲来无事,手谈一局如何?”
林谨容应了,待到棋局摆开,却总是失神,很快就被陆缄杀得节节败退。陆缄虽然喜欢赢,却不喜欢这样的敷衍,索性住了手:“既然不想下,那便不下了。我要去船头走走,你可要戴了面幕与我同去?也好活动活动筋骨。”
先时不觉,此刻林谨容只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乱在心头乱蹿,便道:“我懒得动,你自去吧。”
陆缄看了她两眼,也不勉强,起身自去了。
林谨容斜倚在窗边,把目光落在不远处一片跳动的波光上。她非常明白这种烦乱来自何处,很多事情都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正如她之于陆缄,正如她这人生。要么死,要么生,前行也许会后悔和遗憾,但也有可能会幸福;而后退和徘徊,绝没有幸福,更不会惬意。
那时候她想,哪怕是只能再活三年呢,也该让这人生圆满一点——苦味尝得太多,就想细细品味青春年少的甜香,所以她拉住了陆缄的衣角;但到了此刻,被傅大嫂一口道破,她再不能假装不知道,或者是下意识地选择避开——既已走出那一步,她就必须面对,而且应该是有准备的面对和接受,不是且走且看的那种随便的态度。
甜与苦,本来就是孪生的两姐妹,谁也离不开谁,无论谁少了谁,都会令得对方的光彩不再夺目。林谨容把手轻轻放在小腹上,也许她能做到,也许她能让这短促或者是漫长的人生更完满一点,她想再次品味一回那种无论是什么也不能代替的幸福滋味。这个推迟几年到来的孩子,不会再有宁儿一般的命运,即便她不在了,她也该当有能力让这份血脉的延续茁壮成长。
清风徐来,一直缠绕在林谨容身上的那股燥热渐渐淡去了。
入夜,半轮明月把银辉撒向江面,江水拍打着船舷,发出“唰、唰”的声音,一条鱼从水中跃起,鳞片闪闪发亮,犹如一道小小的闪电。小小的渡口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无数气死风灯挂在船首,随风轻轻打转,远远看去,犹如星子一般的璀璨,却不似那样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冷清。
“二更啦!”岸上更夫的呼声犹自带着尾音,四下里却早已是寂静一片,就连狗叫声也听不见。船舱里灯没有点,林谨容散披了罗袍,静静歪在陆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心绪一片宁静。
“在想什么?”陆缄半敞着胸怀,半闭了眼,低头在她耳垂边轻轻啄了一口。看到她敏感地缩了缩身子,似要避开去,忙按住了她的肩头,将唇在她颈边敏感处碾压吮吸起来。林谨容却是不许他多动作的,立刻就伸手抬住了他的下巴:“不要胡来,留了痕迹叫我怎么见人?”
陆缄握住她的手,闷笑着隔着薄薄的罗衣咬在她的肩头上:“那你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你猜。”林谨容随口答了一句,陆缄把她的腰搂紧,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低声道:“我猜,是在想娘娘山和娘娘泉,是不是?”言罢从眼角偷偷打量着林谨容的表情。
林谨容微微一笑,回头对上陆缄的眼睛,含了笑小声道:“二郎,倘若,我似梅宝清的妻子一般,早早便去了,你待如何对待我们的孩儿?你待多久重新继弦啊?”
陆缄微怔,突然生了气:“胡说什么!你也太口没遮拦了些!”
林谨容朝他微笑,语气轻柔:“你说给我听听么,又不是说说就真的……”
陆缄迅速捂住了她的口,神色很严肃:“我虽不信佛道,但不是不敬神佛,日后再不许这样乱说。若你还是不放心,我便告诉你,此生我会尽力去疼爱我们的孩子,只有想不到和做不到的,不会有想到了和能做却不去做的,我不会再让他受我这样的委屈。”
月光下,陆缄的表情说不出的认真和严肃,黑黑的眼睛带着水雾一般的润泽,林谨容叹了口气,轻轻抱住他的腰:“人生不易,如若真有那一日,你千万要记得你说的话。不然,我便是死了,也不饶你的。”
陆缄轻轻抚摸着她丝缎一般冰凉润滑的头发,小心吻在她的发顶,低声道:“阿容,我们生个孩儿吧,我会疼你们母子的。”
月华似水,波光掠影,涛声入耳,拨动了林谨容心里最深处的那根弦,她轻声道:“二郎,如若我们有了孩儿,无论男女,小名就叫毅,如何?但求他坚毅勇敢,不惧世间险恶。”
她软软求肯,陆缄怎忍心拒绝:“好。”
娘娘山犹如曲线玲珑的美人,侧卧在江水之畔,山上树木繁密,青翠碧绿。从美人的腹股之间,一股清泉顺势流到山下,在青灰色的石砾间汪成了一丈见方的一滩碧泉,泉水不多不少,满而不溢,清澈见底。泉底可见厚厚一层铜钱,也不知道积存了多少年,又有多少枚,散发着盈盈绿光,犹如铺了一层厚厚的青苔。
“娘子,想要几个孩儿便奉上几枚铜钱,再对着娘娘祷祝一番,接了泉水饮下,便就如愿了。”傅大嫂实在热心,不但全程陪同,还十分认真。
林谨容握了握手中的一枚钱币,准备跪下祷祝,傅大嫂却又道:“五男二女一定是要的,怎么也得准备七枚才是,陆二爷,您说是不是?”
陆缄挑了挑眉,微笑着回头问夏叶:“你们给奶奶准备了几枚钱币?若是不够,赶紧添上。”
“奶奶害羞,都是她一个人收拾的。”夏叶带了几分笑意,走上前去问林谨容:“奶奶备了几枚?”她是陶氏的人,算是从小看顾着林谨容长大的,情分不同,胆子也要大几分,见林谨容只笑不语,便笑嘻嘻地拉起林谨容的手来看,见只有一枚,不由笑道:“果不其然,奶奶是个实诚人儿。”言罢从随身的荷包里数出六枚铜钱来,尽数放到林谨容手里,含笑退下。
林谨容握着沉甸甸的七枚铜钱,微微有些失神。傅大嫂见她迟迟不投铜钱,不由爽朗笑道:“奶奶到底年轻,脸皮薄,此处并无外人,怕什么?娘娘也是体谅您的心情的,不会怪您贪心。小妇人还看见过抓了一大把撒下去的,也不知要生到哪一年。”
林谨容回过头去看着陆缄,陆缄唇角含笑,眼神殷殷地看着她,夏叶、豆儿等人也是目光殷切,更有十分虔诚,她不由莞尔一笑,双手合什,闭目祷告片刻,将七枚铜钱小心翼翼地投入泉水之中。
“噗通”几声轻响,泛着黄光的铜钱沉到泉底,激起几串珍珠般剔透的水泡,林谨容的心里又软又痒又涩,也冒了一串小小的水泡。唯愿他或者她,一生顺遂,丰衣足食。
“我只当这泉水会有一股子铜钱味儿,怎知竟然没有,反倒清甜甘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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