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珍气呼呼地把手里的梳子拍在照台上。
方嬷嬷小声道:“太太,还是先收拾一下吧。”见她不反对,叫了芳龄几个进来替她梳洗装扮。芳龄才要把一枝红宝石簪子往林玉珍的头上插,林玉珍就一掌挥过去:“打扮得这样华丽做什么?他是贵客吗?我要不要到门口去接他啊?”
“换一支。”方嬷嬷的心跳得“咚咚”作响,陆缄和林谨容不听林玉珍的话,陆缄自己拿了主意跑回来了,一旦知道陆老太爷好好儿的,心里眼里会怎么看待林玉珍这个养母?那又不是个傻子,只要仔细一想,就能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怨恨,没有想法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林玉珍知道收敛,说几句软话倒也罢了,似这样的态度,非得翻脸不可。
芳龄换了一支素银钗:“太太,这个好么?”
林玉珍看什么都不顺眼:“我可是穷得很?”
芳龄好脾气地又换了一支款式简单的金钗:“那这个如何?”
林玉珍不语,方嬷嬷赶紧给芳龄使了个眼色,芳龄忙给她插戴上了,拿镜子照给她看:“太太看如何?”
林玉珍板着脸站起来:“他怎么还不来?是要我使人去请么?”
方嬷嬷忙道:“二爷先去的聚贤阁,这会儿在老太太那里,多半是老太太留了说话,赶不过来。”
若是亲娘,若是心中没气,一年多不见,哪里又等得,立刻就要往荣景居赶去,好早点看到儿子的。但林玉珍计较的就比较多,她又岂肯做出这样自掉身价的事情?当然要在房里严严肃肃地等着陆缄过来拜见请安。这一等就等了半个多时辰,眼看天色渐晚,仍然不见陆缄的人影,她越等越火大:“去,看看二爷到底是被什么人绊住了?从荣景居到这里,半个时辰都走不到?”
方嬷嬷头疼不已,从荣景居到这里当然用不着半个时辰,但如果陆缄故意要晾她,很可能就会花上一个时辰都走不到。今非昔比,太太怎么就不懂得呢?却不敢不听林玉珍的,少不得使人去看。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在林玉珍要再次发飙的时候,外间终于响起了丫头们给陆缄问好的声音,紧接着,门帘被掀起,陆缄神色淡然地走了进来,给她行礼问安:“儿子给母亲请安,母亲一切安好?”
礼仪如常,二爷的脾气涵养还是很好的,方嬷嬷松了口气,林玉珍显然也看出来了,当即冷笑:“我还以为我要去求见陆二爷,才能见着呢。”并不打算喊陆缄起身。
陆缄也不用她喊,自发地站直了身子,神情更淡了几分:“母亲恕罪,祖母那边人多,是以儿子多留了片刻。”
“你辛苦了。想必你三叔父和三婶娘也在那里吧。怎样,话说多了,口渴么?芳龄,给二爷上好茶。”林玉珍冷笑,重重地道了“上好茶”三个字。什么人多,无非是陆建立与涂氏在那边罢了。
陆缄索性沉默不语。他本就知道林玉珍的性情,在看到陆老太爷的时候,他就更明白了,林谨容的话是对的,林玉珍的想法和做法与他们不同。但他想,有这么个机会,让他下定决心回来看一看陆老太爷也挺好的。所以是欢喜和踏实更多于生气与愤怒。可现在看到林玉珍这副模样,再热的心肠也会变冷。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给你找最好的先生,为了你能师从诸先生,丢了你父亲一人,从江南到这里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你考取功名,不把前途当回事,想回来就回来的?你心里眼里究竟有没有我这个做母亲的!究竟有没有你父亲?我看该让你父亲写信,好好教教你道理了。”林玉珍看到陆缄脸上那种熟悉的沉默冷然,心中愈怒。她为的什么?从自由自在,风光明媚的江南,从陆建新的身边回到这鸟不生蛋的平洲,来了就走不掉,一直孤孤单单地关在这个院子里,受宋氏的闲气,被陆老太爷和陆老太太挑剔指责,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他么?他却这样对她!
陆缄微微皱了眉头:“是母亲写信让我回来的。”
林玉珍气极反笑:“我是让你回来?我是让阿容带了毅郎回来!你有正事要做,她就该替你尽孝!看看你做的什么事?你们翅膀硬了……”
“毅郎才两个月!这么热的天,这么远的路……”陆缄再也忍不住,竖起眉毛打断她的话,“他长大以后孝敬的是您,您怎么忍心?”他有些日子没有休息好,更说不上吃好,本来就不胖,现在就更瘦,原本秀挺的眉毛和好看的眼睛,这会儿显出的更多是凌厉和愤恨。一路兼程,一路挂怀,极度疲惫,心情更是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极力压低了声音,里头所含的愤怒和不平却半点不少。
从小到大,他从未这样强硬的当面冲撞过她,从前有不满,表达不满和不喜的时候,也不曾用过这样的态度。林玉珍怔了片刻,出离愤怒,顺手抓了身边的茶盏朝陆缄的身上砸过去,咆哮道:“我怎么他了?我怎么他了?不孝的东西!我会害他?婆子丫头一路伺候着,多数也是坐的船,会怎样?能怎样?我叫他们像你这样日夜兼程赶路么?”
陆缄不避不让,硬生生挨了那一下。茶盏砸在他前胸,将水泼了他一身,然后跌落,在青砖石地面上砸得粉碎。
方嬷嬷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猛扑上去苦苦相劝:“太太,少说两句吧。二爷,太太真没那意思,说的都是慢慢地来,没逼着一定要什么时候来,太太也是没有法子,也是想早点见到小少爷……”
陆缄沉默地看着脚下的碎瓷片,不等方嬷嬷说完,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你给我站住!忘恩负义的东西!”林玉珍大怒,陆缄走得越快,转瞬就不见了身影。
屋里死一样的沉寂,林玉珍仰靠在华丽的螺钿椅子上,又愤怒又伤心,白眼狼,白眼狼,她养了只白眼狼,才不过是做了个八品小京官,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就这样当着下人的面顶撞她,她还有什么颜面可言?她绝对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她要……
还没等她想好她要怎样,就有婆子在帘下道:“大太太,老太爷请您立即去聚贤阁一趟。”
第358章 可怜
林玉珍坐直身子,老太爷这个时候叫她去做什么?想到陆缄刚才的态度,她不由得就有几分心虚,坐着不动。
方嬷嬷小声道:“太太?”
总不能不去。在写信之前,林玉珍就想好了说辞的,这时候不过是把原来想好的话再组织一遍,便起了身,故作淡然地与传话的婆子道:“去回老太爷的话,说我马上就来。”
待那婆子走了,方嬷嬷赶紧上前提醒她:“太太,您到了那边,可千万不要图痛快。不管怎么样,始终是母子……”
林玉珍烦躁地瞪了她一眼,正了正钗环,朝着聚贤阁行去。才到聚贤阁门口,就听见孩子笑,却是元郎和浩郎坐在廊下说笑,一看到她进来,两个孩子便同时住了口,浩郎立刻躲到元郎身后,元郎站起身来,紧紧攥着浩郎的手,低声道:“给伯祖母请安。”
林玉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抬着头从两个孩子的身边走过。到了帘下,听陆老太爷正和人说话,便松了口气,让童儿进去通传。
童儿进去就没出来。屋里倒是传出了宋氏的声音:“公爹息怒,大嫂也不过是孝顺罢了。都知道您想见孩子一面,您不说,做小辈的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当然要想方设法满足您的愿望。大嫂是这样,二郎也是这样,若不是毅郎年纪太小,天气又太热了点,路途遥远,这会儿您老人家不是也该抱着他了?”
假惺惺的,装什么好人?林玉珍暗恨,却不能在帘子外头就发言嘲讽,更不敢直接就闯了进去或是离开,她只能等着,同时也想听听陆老太爷会怎么说。
可是陆老太爷也没说什么,陆建中又道:“爹爹,二郎一路来得辛苦,您身子也不太好,晚上的家宴不喝酒了吧?”
陆老太爷终于开口:“晚宴你们看着安排就好,先下去吧。”
屋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林玉珍的脸顿时热得发烫,叫陆建中与宋氏出来看到她被陆老太爷晾在这里,岂不是丢死人了?她下意识地想躲开,却知道是不能的,于是脸上的神色越发冷傲,背脊挺得越直,下巴也抬得更高。
门帘掀起,陆建中与宋氏一前一后地走出来,一眼瞧见她,夫妻二人都是规规矩矩地冲她行礼问安:“大嫂。”
林玉珍点了点头:“唔。”
陆建中一副老实忠厚样:“爹爹的心情不太好,大嫂您……”宋氏推了他一把,朝着林玉珍笑:“大嫂,我们先走了。”于是唤了一旁看热闹的元郎与浩郎:“走吧。”
几人走不多远,浩郎“哈”地一声笑出来,陆建中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低声骂了一句:“没规矩,讨打!”
明明是骂孩子的话,林玉珍却觉着是在指桑骂槐,不由得心里一闷,一口恶气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于是愤恨得将帕子扭了又扭,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提醒陆老太爷她来了,她在外头候着。
屋里却静悄悄的,半点声息全无。
暮色渐浓,霞光黯淡,下人来来往往地在廊下点灯,把她的窘态给看了个清清楚楚。比当众打她一耳光还要让人难受些,林玉珍受不住,大着胆子低声道:“公爹,您让儿媳来听教诲,儿媳来了。”
屋里一声脆响,好似是什么东西落到地上砸成了碎片。林玉珍一颤,紧紧闭上了嘴。
“二爷!”有人在大门口喊了一声,林玉珍从头凉到脚底心,悄悄一眼瞥过去,看到一角淡青色的袍子在门口划了条弧线,没看到人。看来是陆缄来了,发现事情不对,迅速避了开去。没有面对面的撞上,到底留了几分颜面,她轻轻松了口气。
“进来。”陆老太爷好似是万般不愿地开了口。
屋里灯光明亮,陆老太爷直挺挺地坐在紫檀木桌后面,目光森严地看着她,威严无比。林玉珍所有的锐气都散了去,事先想好的话都忘了,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敛衽行礼,低低的,委屈地喊了一声:“公爹。”
一声冷笑。陆老太爷缓缓道:“原来你记得我是你公爹。”
林玉珍站起身来:“我……”
“我让你起来了么?”不轻不重的声音,蕴藏着沉重的力量。
林玉珍委屈地又福了下去。
“跪下。”
林玉珍的腿一软,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同时屈辱的眼泪也狂泻而出,流了满面。
陆老太爷沉默地看着她。这个孩子,十五岁上头就进了他的家门,他还记得她那时候一袭淡粉色的罗衣,捧着一枝初开的夏荷,笑吟吟地送进他和陆老太太的房里,亲热地喊着公爹、婆婆,带了娇嗲的神情在他们面前毫不生分地撒娇。后来进门的宋氏也好,涂氏也好,在他们面前都是一副木愣愣的样子,当然不能和她比。
他们没有女儿,对这个世交的女儿,打生下来起就知道会是自家人的女孩子总是带了几分偏爱,虽然知道她有很多缺点。因为挑剔过后还是得接受,不如一早就接受,不然就没好日子过了,何况那个时候她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的长子也表现得对这门亲事很满意。但孩子接二连三地夭折,再坚强的女子恐怕也会惶恐得变了样。
他不知道林玉珍这些年来到底有多难过,有多委屈,可是他已经为她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现在她要越过他,发蠢,毁了他的宝贝,他不许。所以陆老太爷的心肠冷硬起来,厉声道:“蠢货!”
林玉珍不敢置信,这么多年,陆老太爷也好,陆老太太也好,即便是生她的气,骂她,也是好好地说,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词语。但是膝盖处传来的疼痛,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是真的。
陆老太爷冷冷地道:“想必你是急了,生怕我突然死了,你一个人,争不过这么多的人,让别人把好处都占了去。所以你千方百计要你的亲侄女赶回来,好帮你算计,多占一点是一点。”
林玉珍抬起头来,颤着声音解释:“公爹,儿媳没有这样想……”
陆老太爷笑:“我知道,你的妆奁丰厚,但是绝大多数都给了阿云。你的侄女儿妆奁就更丰厚,可她的终是她的,你把持不住她。二郎聪慧,然则你又恐他对你心怀怨怼。你就想着,你得让他们都怕你,你不许这家里的其他人越过你去,是不是?”
林玉珍脸色惨白:“我没有!我只是……”
陆老太爷不给她辩解的机会,继续道:“你让阿容把毅郎带回家来,除了让她替你筹谋之外,你是不是还想把孩子也抱去养呢?养大了,就只和你亲?我和你说,你这性子,养不亲,没人能容忍你太久。”
林玉珍的眼睛猛地睁大,灰白的嘴唇颤抖着:“我没有,是他们算计我。”
陆老太爷皱起眉头,定定地看着她,最终不过是一声长叹:“罢了,和你说不通。”言罢起身走开。
林玉珍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声道:“公爹,您说得对,儿媳最怕的就是您不在了。”陆老太爷会护着她,这是事实。
陆老太爷的脚步一顿,靠在前来扶持他的童儿身上,低声道:“你这样下去,没人帮得你。你记好了,二郎是陆家的希望,我不许你动他。只此一次,再无下次。如他因着你的缘故,出了什么差错,没人护得住你。”
听到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远,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远去,四周一片空荡荡的,安静得可怕,林玉珍扑倒在地上,泪流满面。好强了一辈子,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剩下。
陆老太爷走出聚贤阁就遇到陆缄,陆缄安安静静地站在竹林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和他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只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祖孙二人一同沿着竹林里的小径朝前走去。
晚风吹过林梢,竹叶竹枝沙沙作响,陆老太爷弯腰猛咳起来,陆缄赶紧扶住他,将身子把风挡住,一边替他拍背,一边命小厮:“去拿披风和抬肩舆来。”又问陆老太爷:“祖父,不然别去了,让大家过这里来?”
陆老太爷剧烈地咳嗽了好一阵,方才慢慢地挺直了身子,往前挪动步子,笑道:“不碍事,不过是吸了一口凉风,被口水呛到了。”
陆缄的眼睛发潮,喉咙里犹如被一团棉花塞住,默然扶稳了他。
陆老太爷走了几步,低声道:“二郎,你母亲,是个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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