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听这帽子扣得有点吓人,不敢再问,忙退了回去,寻到陆缄,便要将这事儿说给他听,陆缄轻轻一摆手:“我都听见了。”
长寿见他脸色不好看,不敢多言,只好立在一旁拿了扇子轻轻给他搧着,不时又递过一杯茶,陆缄巍然坐着不动,看着远处幽蓝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得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一辆牛车慢吞吞地朝着城门这个方向驶来,行至粥棚前停住了,车夫从车辕上跳下来,长寿眼尖:“这不是诸九么?二爷,是诸先生的车啊。”话音未落,陆缄已然起身迎了上去。
长寿忙叫人备了凉茶,恭恭敬敬地送过去,陆缄就在车边与诸先生说了几句,亲手侍奉诸先生饮过了茶,示意长寿将茶具收起:“回去同二奶奶说,我同先生去一趟知州府衙。夜里若是晚归,不必挂怀,也不必惊慌,不会有大事。”
长寿忙把手里的家什一并扔给长宁,道:“二爷,小的陪着您一道去,有个什么也好周全。”生怕陆缄拒绝,又道:“小的不进去,就在门房里候着,门房与我也算熟。”
陆缄道:“那你先回去送了信,再去门房候着吧。”言罢自上了牛车,与诸先生一道进了城。
长寿快速吩咐了长宁几句,翻身上马,打马自回府去寻林谨容报信不提。
牛车缓慢行驶,车轱辘“吱呀、吱呀”地怪叫着,诸先生笑骂同是白发苍苍的车夫:“诸九,你这懒货!我虽穷,却也不见得就没油给你润润这车轱辘。一路这般叫着,吵得我耳朵痒。”
诸九不以为意,回头笑道:“先生,这怪不得小人,您太久没有出门,要出门前也不曾知会的小人,小人没准备。”
陆缄自然知道诸先生非是穷得没有油润滑车轱辘,诸九也非是懒惰不曾保养车,不过是为了调节气氛而已,便下意识地翘了翘唇角,露出一张带了几分笑意的脸来。
诸先生看了他一眼,道:“这就对啦!早前那副模样看着就似是去讨债的,谁看了也不会太喜欢。”
陆缄有些窘迫,怪道:“先生!”
诸先生摸了摸头上少得可怜的头发,突地道:“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陆缄听了这句诗,忍不住看定了诸先生,低声道:“先生……”
诸先生摇摇头,骂道:“金大俊这个傻子!早前是我放着他做的,这时候少不得要把他给弄出来才对得起他父母。你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陆缄从袖中取出自己写的那篇建言书递给诸先生看。诸先生看过后,轻轻叹了口气,直接将那建言书给撕成了粉碎。
陆缄大惊:“先生!”
诸先生抬起略显浑浊的眼睛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声:“早前我还觉着大抵能起作用,现在看来,这就是个恶毒小人,不会记你情,只会与你结仇,你又何必?”
陆缄抿了抿唇,低声道:“可是……”
诸先生随手将撕碎的建言书往窗外一扔,淡淡地道:“敏行,你没有辜负我给起的这两个字就已经够了。稍后,你只是一个路遇先生,随侍在先生身边的学生而已,明白了么?”
被撕碎的建言书犹如翩飞的蝴蝶,随风飞得到处都是,陆缄的脸涨红起来,眼神越发深幽:“先生,学生也是土生土长的平洲人!”
诸先生“嗤”地笑了一声,一挥袖:“我与你打赌,猜猜看接下来他们将要做什么。”不等陆缄回答,他就道:“我猜他必让恶狗拦道,不见你我二人,先将金大俊等人打入大牢,极尽吓唬折腾之事。等金大俊等人失了锐气,再让那几个女人当堂反咬金大俊,好生折腾这几个傻子一番,好给后头的人一个警示。接着,我们再去求见他,他便立刻见了,温厚不已,先景仰我一番,再夸赞你一番,说是误会,给你我个人情面,顺顺当当把金大俊等人给放了。你信不信?”
陆缄说不得信,也说不得不信,只是苦笑:“先生,那就这样算了?真叫学生缄口不言?”
诸先生道:“犹如烹茶之道,火候不到,水不沸,无以泡出一壶好茶。再缓缓吧。”
师徒二人一同行至知州府衙前,却不见知州府衙前有什么热闹,反倒别样的清净,金大俊等人也不见了影踪。诸先生命诸九:“你去递名刺。”
门房好半天才出来回话,规规矩矩地同诸先生行了个大礼:“先生恕罪,我家老爷不在,陪同安抚使大人一同巡察去了,公子尚幼,夫人请了府中姜先生代为待客,若是先生不嫌弃,请入府中喝杯淡茶……”
诸先生道:“那我改日再来好了。”言罢拉着陆缄转身就走:“去你家里叨扰两日。”
第430章 风骨
陆建新兄弟三人,不管是病着或是康健的,都衣装整齐地肃然出迎,仔细招待诸先生。只为这位大儒不单是陆缄的先生,更因为他是大江南北也时常能听到有人用敬慕的语气提起他来的名儒,值得一家子人郑重招待。
茶过两巡,客气话说过,诸先生不说来意,陆建新也不好追问,便给朱见福使了个眼色,朱见福又寻了个空问陆缄:“二爷,大老爷着小的问您,诸先生此来为何?”
因着金大俊那事儿断然是瞒不过的,陆缄倒也没隐瞒,就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朱见福听过,进屋乘空禀告了陆建新,陆建新听过,眼睛一转就有了计较——这俞宗盛要将此事抹平,到底还是不能只靠雷霆手段,金大俊等人现在虽弄不出来,但等到威慑过后,只要有人递个梯子,便立即放出来了,正是现成的便宜人情。于是等到陆建中与陆建立辞去,便主动问诸先生:“先生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鄙人虽不才,却也可以尽上几分力。”
诸先生却只是一笑:“多谢,不过是门下学生犯了糊涂,想来不过两日便可查清事由,我在此叨扰两日即可。”
“但请先生不要客气。”陆建新一笑,也不勉强,亲自将诸先生送到下处,吩咐陆缄仔细照料方才辞去不提。
诸先生落座,示意陆缄在他跟前坐下,低声道:“武义那边最近山匪水匪都闹得极厉害,抢粮杀人毫不手软,你听说了么?”
陆缄道:“听说了。这些人早几年便有影踪,家祖父去世那年,听说水匪还杀死了人,那时节官府就不曾顾得,如今只怕就更顾不得了。”
诸先生叹道:“去年大灾,又被如此逼索,生计难求,也怪不得。”郁闷地揉了揉额头,“外忧内患啊。”
诸先生平日并不谈朝政,今日提起来就是这样一幅口吻,陆缄的心直往下沉:“先生……”
诸先生笑笑:“你忙碌了一整天,下去歇着吧。我也累了,要歇歇!对了,让你家厨房好生给先生我做点好吃的来!你媳妇往日送我的酒腌虾,野味腊,荔枝酒都不错。”
陆缄见他豪爽,郁闷的心情也松快了好几分:“请先生稍候,学生这便去弄。”言罢吩咐小厮好生伺候着,自去了。
诸先生往茵席上坐下,仰头看着廊边那株开得极尽灿烂的朱叶李轻叹了口气。
林谨容正在誊抄已然定下的义庄章程,见陆缄快步进来,下意识地就先去打量他的脸色,迎上去道:“是不是还要出门?那边守着的人有消息了么?”
陆缄听她这话,便知她已然悉数知晓了外头发生的事,也不多言,只道:“一时半会儿也急不得。现下是先生想吃点好吃的,要你送他的酒腌虾,野味腊,荔枝酒。”
林谨容道:“荔枝酒、野味腊倒也罢了,酒腌虾不成,去岁守制,不沾荤腥,所以没做。待我使人去娘家问问。”言罢吩咐春芽:“你赶紧去外头让林贵往家里跑一趟。”
且不谈他们如何尽心招待诸先生,陆建新却是又让朱见福去外头将事情经过仔细打听了一通,算着以诸先生的性情脾气来看,怎么也不会牵扯上自家便就放心了,开开心心地招待诸先生,只恐礼数不周。
如此,过得三日,长寿从外头打听消息回来,言道:“安抚使大人与知州大人回来了,说是今日午后开审此案。”然后将所知一一道来,那婆媳二人果然成了原告,状告金大俊等人不怀好意,挑唆她们婆媳闹事,为的就是不想让平洲和清州的城墙修起来云云。
陆缄便要安排出门,诸先生将半杯残酒饮下,摇手道:“不去,不去,看什么荒唐大戏!等那几个傻子吃点苦头,长点记性再去也不迟。”
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金大俊咆哮公堂,污蔑朝廷命官,金大俊居心不良,聚众滋事,试图破坏朝廷边防大计,金大俊挨板子了,被押入大牢了;当日负责值守的人被革职了,被打板子了,那婆媳二人得到优厚抚恤了等等。最后俞宗盛发表了一番不好干实事的感慨,洒泪退堂。
诸先生淡淡地道:“敏行,如之何?”
陆缄苦笑了一声,不作如何评价,只道:“我使人去递名刺吧。”
诸先生点点头。是夜,师徒二人一同拜访知州府衙。
“奶奶莫担心,听长寿说了,这次倒是极其顺利的,知州大人亲自出来把诸先生迎接进去的,不会有什么大碍。”芳竹坐在一旁陪着林谨容做针线,把外头的事情悉数说与她听,“这位安抚使大人很少出门,通常都是躲在知州府衙里头,难得看到人呢。”
春芽与她混熟了,就笑道:“芳嫂子说的话有趣,什么叫躲?人家官老爷那是深居简出。”
林谨容将手里正在做的小虎头鞋收了尾,拿给她二人看:“看看,怎么样?”
春芽与芳竹自是一番好赞,都道:“荔枝这丫头,三年抱俩,还能得到奶奶亲手做鞋,好福气。”
林谨容微微一笑:“她前些日子还和我说,要回来伺候我,结果吧,喜讯就到了。”
主仆几个闲扯一歇,眼看着月亮上了中天,还不见陆缄与诸先生归来,陆建新那边也使人过来问:“二爷说过什么时候回来没有?”
“没有。”林谨容也有些焦虑,使芳竹道:“你出去候着,一有消息就立即送进来。”
芳竹快步出去,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又奔了进来:“回来了,先去见大老爷了呢,二爷使奴婢过来同奶奶说,让奶奶不必挂怀。”
林谨容忙道:“没有其他事吧?”
芳竹想了一想,道:“看不出来,看着先生与二爷的表情都很平和,不像是与人争执过的样子。”
林谨容就松了口气,自去洗漱清爽了,安安静静地等待陆缄回房。油灯将要燃尽,樱桃要进来添油,林谨容道:“不必了,今夜月光好,我就在这月下静坐片刻。”
陆缄安置妥当诸先生,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但见林谨容散着一头乌发,静静地坐在窗下,听见响动,回头朝他一笑:“怎样?”
陆缄就觉得有些难过,紧绷的情绪也突然松懈下来:“不好。”
林谨容忙起身迎上去扶他坐下,与他倒了一杯温水,也不多言,就挨着他坐下,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
陆缄喝了半杯水方低声道:“那日先生把我的建言书撕了。”
“我知道,先生说俞宗盛是个恶毒小人,你会得罪他,不愿你与他结仇,当时你不肯。”
“先生又说,犹如烹茶,水未沸,不能泡出好茶。让我缓缓。”陆缄抿了抿唇:“可今日先生却把我写的那些话,毫不容情地指斥俞宗盛了!”
“啊?”林谨容惊得坐直了身子,看着陆缄在月光下越显青白的脸,突然明白他的难过从哪里来了。
陆缄垂着眸子,低声道:“我当时只知先生是爱惜我,却不知先生爱惜我到这个地步。你不知道,当时俞宗盛是个什么表情……”
林谨容轻轻握住他的手,陆缄继续道:“和先生所猜的半点不差,知府迎我们进去,他在房门口接先生,说了许多景仰的话,又夸赞我家施粥,替朝廷解了燃眉之急,接着就委婉地告诉我,有人传言,金大俊等人闹事,是我煽动主谋的。当然他是不信的……就是这句话激怒了先生……”
陆缄想起诸先生当时的意气风发,俞宗盛的狼狈愤怒,有怒不敢发的模样,不由得露出些许钦佩神往来:“先生,真的是先生,风骨铮铮,我差他老人家是差远了。”
林谨容和他关注的重点不一样,只焦虑地催促他:“后来呢,俞宗盛有没有对先生发脾气?金大俊等人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陆缄担忧地摇头:“没有,俞宗盛这个人最可怕的就在这里,我分明看到他脸上的肉都跳了起来,知州吓得够呛,已然做好劝解的准备了,可他竟然忍受了,还准备和先生行大礼。”
林谨容忍不住想,这俞宗盛与陆建新真有得一拼,只是陆建新没他混得好。口里却道:“先生受他的礼了么?”
陆缄道:“他本不是真心,先生又怎会受他的礼?过后先生同我说,他许多年不曾如此痛快地骂过人了。”
林谨容忧虑道:“他会不会对先生不利?”
陆缄安抚她道:“不会,先生名满大江南北,学生遍天下,可不比我。”
林谨容想了一回,叹道:“俞宗盛定会赚回来的,想必明日就有人称赞他此举不易,气度非凡,为国为民,忧心劳力。”
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陆缄沉默片刻,低声道:“早前我看他的表情,是真想与先生套近乎的,所以他那句有人传言是我撺掇主谋书院书生闹事的话,想必不会是假的。那么,究竟是谁呢?”
林谨容道:“你仔细想想你都得罪过谁?我指外人。”二房就算是与大房闹得再不开心,也不至于做这样的事,那便是外头的人了。
陆缄想了一回,突地想起陆绩来,道:“多半是他!”
第431章 噩耗
过不得两日,奄奄一息,尽失锐气的金大俊被放出,俞宗盛不但照旧我行我素,名声还显了起来,又过了些日子,他开仓放了两日的粮,接着竟得了朝廷的褒奖。再没读书人敢随便掺和进去闹事,而诸先生指斥他的那些话传出去后,直接被许多人看作是笑谈,危言耸听,没人相信平洲会乱。
譬如此时,陆建新就在点评给前来打探消息的陆建中听:“诸先生太过危言耸听了些,平洲、清州临近大荣,自来是重城,城墙自是一定要修建的。民乱哪里那么容易起来?驻兵是吃素的么?这又不比丰州那边是没有城墙的,驻兵又少,轻轻儿就攻了进去。要防民乱外贼,还真就要牢固城墙。把城门一关,看那些恶徒怎么进得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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