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瑶最近几日本就为子嗣之事忧心,此时又惊闻傻姑娘有孕,一时心烦意燥,向二妮道过歉后,竟就无话可说,直过了好一会儿,才压抑着烦闷的心情问道:“几个月了?”
二妮答道:“比照我娘怀我兄弟的样子,得有四五个月了。”
孟瑶默然长叹,问道:“你还留她在你那里做事?”
二妮嘴唇动了动,苦笑道:“我确是少个臂膀,不过她都显怀了,我还怎么留,且等她生完再说罢。”
孟瑶却道:“此事既然她不肯说,我何苦做恶人贴上去问。你还是照常留她做事,就当没发现这回事罢。”
“那怎么能行?”二妮惊讶道,“难不成让她把孩子生在我店里?”
“那是她的事。”孟瑶很想挤出个微笑或平静的表情来,但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坠了下去。
二妮很想说,你是正室,她是你家通房丫头,现今怀了孕,你怎能不管,但她做了这样久的老板,添了不少察言观色的本事,现瞧着孟瑶神色不对,就将话咽了回去,心道,反正傻姑娘肚子已经大了,不急这一日,等过些日子孟瑶消了气再来提,也是一样的;又或者,甚么时候遇见贺济礼,与他说道说道。
“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来知会我,不然我还蒙在鼓里呢。”孟瑶真心诚意地谢二妮道。
“嗐,这不是应该的么,谢甚么。”二妮站起身来,道,“那我这便走了,大表嫂要是甚么时候改了主意,就去跟我说,我这几日都在店里呢。”
孟瑶点了点头,欲起身送她,却是觉得浑身无力,只得让知梅代为送了一送。
孟瑶怔怔地望着桌上一只粗瓷茶壶,灰白的壶身,夹杂着许多斑斑点点,一看就是次品中的次品,这是为了防止被贺济义牵连,更为了防他出事后上门借钱,才特意从地摊上淘来的。她费力费神好几个月,都是为了这个家,如今想来,却是不值,不过以贺济礼的思维逻辑,大概认为让傻姑娘怀孕生子,更是为了这个家着想罢。
不知不觉白日过去,夜幕降临,知梅见孟瑶神色异常不同往日,不敢打扰,只默默与她点上了灯。孟瑶的目光,就从粗瓷茶壶移到了灯盏上,那是一盏铜制细脚油灯,虽不名贵,却胜在精致,细如发丝般的雕花盘绕而上,铺满整个灯身。这是孟瑶的陪嫁之物,她耳边依稀响着出嫁当日温夫人的殷殷叮嘱:“若是他对你不好,就回家来,娘养得活你。”
真到了离去的时候了么?孟瑶的泪珠子一滴一滴,没有间歇地落到桌上,打湿了粗线织的桌布。妾,不是没纳过;妾会生儿子的事,不是没想过;比这更难的事,也不是没经历过,但这回孟瑶却觉得特别的累,特别的心灰意冷。想想这几个月以来,为了二房的事处处提防,还要时时顾及贺济礼的情绪,哪怕心里有怨,有恨,有委屈,也不能在他面前抱怨贺老太太或贺济义半句,她这般小意儿地做媳妇,过日子,换来的却是家中的通房丫头怀孕了,还是靠别人来告诉的?
怪不得贺济礼每每提起傻姑娘,都是抱怨她成日待在二妮店里,不见人影子,原来是怪她在家的时间太少,不够,不够……孟瑶实在想不下去,一撑桌子站起身来,大声吩咐道:“知梅,收拾东西,我要回娘家去。”
第一百九十二章 各有各的烦恼
知梅闻言唬了一跳,无事回娘家,乃是件大事,旁人大都会妄加猜测,以为该女子是为婆家所驱赶,更何况孟里已然回了任上,孟府一位主人都无,孟瑶这时候回去作甚么?她慌忙掀开帘子进来,问道:“大少夫人,里少爷不在家哩,您真要回去?”
孟瑶双目垂泪,道:“难道娘家也容不得我么?”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知梅斟酌着道:“大少夫人哪里话,您未出阁时住的那几间房,一直都留着没动呢,就是预备着您回娘家时好住的。”
孟瑶面上方有了些喜色,道:“还是娘家可靠,你赶紧去收拾东西,咱们即刻便回。”她舍不得留女儿独自在家,又吩咐道:“把小囡囡和奶娘也带上。”
知梅心内犹豫,但嘴上并未反驳,应了一声,转身出去收拾包裹。她到底顾及着孟瑶的名声,没敢带太多行李,只将衣裳略拣了几件,小小扎了一只包裹,让人看起来只以为是孟瑶要去娘家吃一盏茶。
因行李几乎没有,收拾起来就快,不一会儿知梅便进来禀道:“大少夫人,都收拾好了,轿子也备好了,您准备几时动身?”
孟瑶马上站起来道:“即刻就走。”
知梅便上前扶了她,走到垂花门前。这里已停了两乘小轿,前面一顶是孟瑶的,后面一顶则是奶娘抱了小囡囡坐。孟瑶此时心烦意燥,并未留意跟在轿后的小丫头只拿了一只小包裹。知梅上前打起轿帘,孟瑶上轿坐了,连连催促,让轿子快些到孟府去。
贺府在城东,孟府在城南,离得并不远,轿子不一会儿便进了孟家巷,能望见孟府朱漆的广亮大门和门楣上的金匾。孟瑶此时极为依恋娘家,迫不及待地掀开轿帘去看,却惊讶地发现孟府门口有两辆大车,看起来才刚停下不久,马匹尚未卸下。
知梅在外亦是瞧见,惊讶道:“孟府并无主人在,却是谁来拜访?”
孟瑶在孟府前下轿,正疑惑,却见一小厮自门房迎出,奔到她跟前躬身笑道:“大小姐,小人正要去贺府,您就来了。”
孟瑶望着马车道:“怎么?”
小厮笑道:“少爷回来了,让小人去请大小姐过来说话呢,小人刚要出门,就见大小姐的轿子停在了门口。您同少爷显见得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心有灵犀。”
“孟里回来了?”孟瑶掩不住地惊喜,却又有几分担心,这非年非节,上回又才休沐过,突然回来,该不会是有事罢?她这一担心,再不肯耽搁,复身上轿,命轿夫径直把轿子抬到了垂花门前。
两名婆子接到消息,已在门前等候,一个上前为孟瑶掀轿帘,一个则抱过小囡囡,领着奶娘等人到别处歇息吃茶。
孟瑶下得轿来,一面急匆匆地朝垂花门里走,一面问那婆子:“少爷现在何处?”
婆子回道:“少爷才到家,刚换过衣裳,现在书房呢。”
以孟里的性子,若在书房老实待着,不是为了学业,就是心里有事,孟瑶一听,脚下更是加快了几步。她下了抄手游廊,穿过月亮门,绕过影壁,一路行至孟里书房门前,只见孟里穿着一件家常蓝绸袍子,带着同色头巾,正撑着胳膊托着腮,低头坐在书案前,不知在想些甚么。
孟瑶在门口停下,轻唤一声:“孟里。”
孟里闻声抬头,惊喜叫道:“大姐,刚让人去请你,你就来了?”
孟瑶笑道:“你那小厮最甜,方才还说咱们姐弟俩是心有灵犀呢。”
孟里把她让进书房,孟瑶在书案对面的梨花椅上坐了,孟里则重回书案后坐下,命人上茶。
小丫头端上茶点,朝二人福一福身,退了出去,书房中只剩了他姐弟两个。
孟瑶先开口问道:“你不在任上,怎地却回来了?”
孟里瞧出她眉间的忧色,忙道:“与公事无关,我是告了假回来的。”
孟瑶稍稍放心,又问:“是家里出了事?”
孟里苦笑一声,朝椅背子上一靠,道:“还不是为了我的亲事,族长让人传信与我,说不同意这门亲事,若我一意孤行,他是决计不会在婚书上签字的。”
男婚女嫁,文书上须得由尊长签字,方能作数,此事本轮不到族长操心,但孟里情况特殊,父亲早逝,母亲改嫁,签字的事由族长负责,合情合理。孟瑶没想到族长竟拿了此事来要挟孟里,倒与当初孟兆均不许温夫人改嫁一事如出一辙。想到这里,孟瑶突然心头一亮,唇角含笑道:“谁说婚书上必须得由族长签字?”
孟里一时没能明白过来,道:“各位长老自然也能签的,但他们同族长是一个意思,又怎会帮我。也怪我,当初太冲动,把他们都给得罪了。”
孟瑶轻轻摇头,笑道:“我们这一支,又不是没有长辈了,小小婚事,何须族长出面?”
孟里想了想,问道:“大姐,你是说大伯?”
孟瑶一点头。
孟里苦笑:“大姐以为大伯会帮忙?只怕他恨着咱们,连面都不愿意见呢。”
孟瑶却道:“他如今困在穷乡僻壤,只恨挪不动窝,若能许以他好处,还怕他不帮忙?”
孟里面上有气恼浮现,正色道:“大姐,我才刚涉足官场,可没那样大的权势,能左右大伯的仕途。”
孟瑶忽地想起,当初贺济礼之所以能让孟兆均倒霉,是动用了关系的,甚至还遥借了西京乔三老爷的威望,这种做法,于性格刚直的孟里来说,无异于是奇耻大辱。其实只要不伤天害理,动用一下关系又能如何,孟瑶很不以为然,但也知道,如果孟里不是这种性格,也就不会与魏姑娘一见如故,结下缘分了。
孟瑶想了想,不再提孟兆均,而是问道:“娘可知道族长不肯在婚书上签字的事?”
孟里点一点头,道:“娘早就知道了,她为了使族长认可魏姑娘,准备让魏姑娘认乔三老爷作义父,还派了一名嬷嬷来教魏姑娘学礼仪,学规矩。”
族长不同意这门亲事,就是因为魏姑娘的出身,若是能投入乔家门下,还有甚么阻力?孟瑶不禁奇道:“那你还烦恼甚么?”
孟里唇边苦笑更盛,道:“魏姑娘说她自有父亲,不愿认乔三老爷为义父;她也不愿学大户人家的规矩,说她无拘无束惯了,没得为了嫁个人,弄一身框框条条。”
“这,这……”孟瑶张口结舌,“那她到底是甚么意思?”
“甚么意思?”孟里黯然道,“她说,要娶,就娶现在的她,若是要她改变甚么,休想。”
这性子可真够倔的,孟瑶眉头微皱,旋即又舒展开来——魏姑娘倔,孟里又何尝不倔,两人真是倔到一起去了,这难道就是俗话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孟里见孟瑶面有笑意,好奇问道:“大姐,难道你有办法?”
孟瑶反问:“你仍是属意魏姑娘?”
出乎孟瑶意料的,孟里竟面现彷徨之色,道:“我爱极她那泼辣的性子,但又深恼她不稍稍为我着想,不愿认乔三老爷为义父也就罢了,怎地却连规矩也不愿意学,她竟是不愿为了我而委屈分毫么?还是从一开始,就只是我一人在唱独角戏,自作多情?”
他这一番话,让孟瑶也愣住了,说起来,孟里对魏姑娘心动,她是十分确定的,但魏姑娘是否对孟里有同样的心意,她还真说不好。
孟里道:“大姐,你看这桩亲事,我到底是坚持到底,还是另觅良人算了?”
因为孟里方才的那一番话,孟瑶深受触动,又思及自身,更是不敢把话讲满,因此只道:“大姐帮你去探一探魏姑娘的心思罢,若她亦对你有意,大姐便点一点她,我想,只要她心里有你,断不会不为你着想,或许只是哪里没有想转过来而已。”
孟里嗫嚅道:“若,若她心里没我呢?”
孟瑶道:“剃头担子一头热的事,大姐奉劝你还是别做了,莫到头来同大姐一样。”
孟里听着有些不对头,蓦地抬眼,问道:“大姐,甚么叫同你一样?你与姐夫不是郎有情妾有意么,怎地就成了剃头担子一头热了?”
孟瑶心想,她为了贺济礼,时时操心,处处忍让,而贺济礼却拿通房有孕来回报于她,这难道还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不过孟里毕竟是个未成亲的男子,自家通房丫头有孕这样的事,孟瑶不太好意思与他讲,因此只敷衍道:“只不过一时感慨罢了,没有甚么。”
以孟里的精明,自是不信,但任他怎么问,孟瑶就是不说,也只得罢了。姐弟俩又讲了些闲话,孟里留饭,孟瑶便道:“怕是不止要在你这里蹭几顿饭了,我准备带着小囡囡在你这里住几天。”
果然是有事,不然无缘无故回娘家小住作甚,不过也不尽然,还有一种情况……孟里突然间就又惊又喜,探着身子问道:“大姐,可是你又有了,所以要回娘家来安胎?”
第一百九十三章 谁的种?
孟瑶眉眼一垂,黯然神伤,孟里便知自己不仅猜错了,而且话语恰中了孟瑶伤心之处,他晓得孟瑶脾性,此时若出言安慰,少不得要使她落几点泪,遂装了从没提起,只唤了门外侍立的小丫头进来吩咐道:“快些把大小姐的房间打扫干净,再叫厨下做几个大小姐爱吃的菜来。”
那小丫头甚是伶俐,笑道:“大小姐的房间,奴婢们是日日打扫,从不敢怠慢的,大小姐随时可以过去住。”
果然孟瑶的脸上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孟里高悬的一颗心也因此稍稍放下。
孟府乃是孟瑶娘家,她从小在这里长大,熟悉得很,因此也不叫人引路,自起身朝昔日闺阁而去。但孟里却待她一出书房门,便朝方才那小丫头努嘴道:“跟去服侍,顺路叫大小姐跟前的知梅来说话,记得悄悄的,莫让大小姐知晓。”
那小丫头眼睛听明白了意思,眼睛眨了眨,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知梅便匆匆而来,向孟里福了一福,道:“里少爷找奴婢来,可是为了我们大少夫人的事?这个奴婢却也是不知,只晓得是陆娘子来找过大少夫人后,大少夫人就这样了。”
孟里问道:“陆娘子是谁?”
知梅答道:“陆娘子即我们家二少爷前头的娘子。”
孟里便知是被贺济义休掉的二妮了,奇道:“她有甚么事值得让大姐心烦?”他思来想去,大概问题还是出在贺济礼身上,不然孟瑶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讲出一些莫名其妙伤感的话来。遂问知梅道:“今**们家大少爷,可曾与大少夫人吵过架?”
知梅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不曾。”
孟里听她这样讲,又没了头绪,他思索一时,对知梅道:“看来此事只有你口中的陆娘子和我大姐知道了,如今我大姐不肯开口,那就只剩了陆娘子这条路。”
知梅问道:“里少爷是想去找陆娘子问个究竟?”
孟里摇头道:“我是想去,但我乃男子,去找一个被休在家的女人,别人看了像甚么样子,我看此事还是你去最为妥当。”
知梅一福身,道:“谨遵里少爷吩咐。”
“你是个忠心的。”孟里冲她点一点头,放她去了。
知梅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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