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她的声音又响起,忽地让他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几乎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他受了一场风寒,躺在病榻上好几天,隐约中只觉有个人在守着他,醒来后,才发现是他欺到上瘾的妹妹──从那时起,心里有了变化,就不再捉弄她了。
任凭元醒笑他伪君子,他也不理了。
啊,好久没有想起与少昂共有的美好回忆。这些年,不管怎么努力地回忆,一次又一次涌上心头的都是少昂的委屈。
他好恨啊!
恨自己当初瞎了眼才会挑到那姓颜的家伙;恨自已太年轻,竟以为每个人都是有骨气,不会让世俗金钱给腐化!每回想起的总是那半年少昂是如何度过的、心情如何地痛苦,他再也无法想起过去曾共有的回忆。
「我想到了!」那声音充满了喜悦:「苏少爷,你就认我当妹子吧。」
他浑身一颤。
「我虽比不上你嘴里说的少昂小姐,可我也是一个人了,你认我当妹子吧,我让你疼、让你宠,让你的心中不再空虚、不再有恨,好不好?」
妳以为妳是谁?也配跟少昂站在同一线吗?直觉地,习以为常的恶毒正要出口,忽地,软软的小手慢慢移开他的眼皮。
光线从她短小的五指缝里泄露,一点一滴地聚集在他的黑瞳间。光,开始扩散了,覆住他的整个视线,钻进了他的身体。
他顿觉眼前好亮,黑眼缓缓移到她孩子气过重的笑脸。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她真心诚意地在笑,笑颜为什么能这么开怀?
「好吗?」她张口问。
剎那之间,真要恍惚了。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她的笑颜好熟悉啊。
「咦?这是你的东西吗?」她讶问,直觉拾起他身边白白的、圆圆的胖娃娃。
「好可爱啊……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在哪儿?这胖娃娃的玻Р'眼,真的在某段记忆里翻搅。
抬起头来,见他近乎专注地望着自己,她脸微红,暗恼自己好象对美丽的事物也不能免俗,甚至好象有点小迷恋呢。
「这是你的吗?」她举高。
他回神,愣了下,不知少昂生前钟爱的娃娃怎会掉出,正要接过,忽地听见:「大师姐,原来妳失去记忆了啊。」
他甚至来不及察觉任何事,就见她脸色一变,直觉伸出短手要推开他。
等等!脑中闪过此念,嘴一张,气才到喉口,小掌拍到他的胸,下一刻,他已再度飞撞到供桌之下。
生平,同一天内,第二次他狼狈地趴在生霉的泥地上。
他开始怀疑──他真的必须看大夫了。
第七章
「碰」地一声,她吓了跳,回头瞧见他四平八稳地趴在地上。心中一惊,要奔前扶他,身后却传来声音:「大师姐,妳一向独来独往,少见妳纠缠一个男人,这就是妳脱离师门的原因吗?」
这声音充满敌意又耳熟,显然是针对她的,也许苏善玺与她保持距离,对他才安全。她循声看去,瞧见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
「我不认识你。」
「大师姐,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是记不住我的,可,世上谁都有可能忘了过去,唯妳不可能啊。」
叫她大师姐……她才十二岁,哪来的这么大个儿的师弟?
「咳咳,入门只分先后,不算岁数。」苏善玺虚弱的声音响起,让文青梅暗暗心惊,又回头看他撑着供桌吃力地站起来。
他怎知她在想什么?
「妳也知道那种毛骨悚然之感了吧?」苏善玺讥道。「明明是陌路人,却总能知晓我在想什么,我几乎要以为妳是谁来附身了。」
她愣了下,搔搔头:「说得也是啊,每次我一看见你,老觉得你心中像有一条线,一直连到我这儿来,告诉我其实你不开心、不快乐、烦恼、憎厌……也许,我真的是被附身了──」
他瞪着她。「我说什么妳就信什么吗?妳以为这世间真有鬼神?被谁附身?
被衰鬼吗?妳这个笨蛋!」
「大哥……」
软软的、有点委屈的腔调让他剎那间彷佛回到十多年前,心头猛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受──她不是少昂,声音不像、脸不像,连性子都差到千里远,怎会忽然将她俩重叠?他甩了甩头,眼前又将她跟少昂分离,恼叫:「谁是妳大哥了?」这丫头,真要死皮赖脸地赖上他吗?
「咦?可是方才你没说话就是同意了啊!多个妹子有什么不好呢?」
「师姐!」那青年恨叫。
「师弟!」她亲热地回叫,让那青年呆了一阵。
苏善玺闭了闭眼,开始怀疑她根本不满十岁了。她当这是认亲大会吗?
「大师姐,妳变了。」他有点不敢相信。「我好不容易找到妳,妳要退出师门,就该把东西交出来,而非一走了之啊!」
「东西?」她一脸疑惑。
那青年见她还在装傻,微怒道:「难道妳真没有印象?妳是师父的大弟子,也是未来本门的掌门人,妳擅自退出,让咱们一票弟子好苦恼啊,师父病重,没有掌门,将来本门如何承续下来?」
原来她的过去是这样啊,忙着为空白的记忆添墨,赶紧再问:「那然后呢?」
「然后?」听那供桌前姓苏的男人「嗤」地一笑,也不知在笑什么。青年心中有些怀疑他大师姐的性子为何遽变。「然后,就是要妳交出那东西。」
「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不说,我怎知?师弟,你快说,好让我有点记忆啊。」她急着要这青年把她从小到大的事都说得明明白白。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熟知她的人啊──连她家小姐都支支吾吾的,如果填瞒了过去的记忆,就不会老觉得自己好象一直找不着自己的家一样。
那青年迟疑了下,充满防备地走近她,道:「妳交出那东西,从此可以安心过妳的生活、寻妳的妹子,没有人会再来打扰妳。师姐,师门之中,妳跟我的武艺在伯仲之间,交给我,由我来为妳完成师父的养育之恩吧。」
「师父……」一点印象也没有。「难道我的家,是在师门吗?」所以才会有处处非家的感觉。
苏善玺长年身处商场之中,对于察言观色自然有所心得。他是不懂江湖中门派功夫,但一见那青年眼底风暴狂射,就知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小心!」他喊道。
青梅回头看他,眼角瞥到这青年快若闪电的出招,击中她的腹间。
「文青梅!」苏善玺惊叫,见她失去控制连退数步,才勉强稳住娇小的身形,困惑地往他看来。
气血涌上,不由自主地嘴一张,呕出成泉的鲜血来。
她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血,体内的五脏六腑翻搅,想要问师弟为何打她,忽地,又见师弟向自己打来,她吓了一跳,等到发现时,双掌欲打回去──不对啊,这是她师弟,不是吗?
打下去,不就是谋杀师弟?
脑中短短一转,迟疑片刻,她放下双手。
「妳是笨蛋吗!」苏善玺怒喊。
掌到,她及时跃过,脚步仍有些不稳。她注意到他双掌掌心赤红,有些冒烟,差点以为他也要着火了。
「师弟……等等!你想做什么?」见他突地奔向苏善玺,她飞身极快,拉住他的背衣;他回身再施一掌,那掌直接打在她的肩头,她不理肩头暴痛,喊道:「你做什么?」
「师姐,妳变笨了,妳从不心软!」他用力抓住苏善玺,忽见身边窜出短小黑影,知道论心机他这个师姐从未赢过他。他不理击向自己的掌功,直接要对苏善玺痛下杀手。
文青梅见状,大叫一声的同时,脑中闪过无数模糊的景象──一个好小的男孩在草丛里翻着找着,忽然间高兴地跳起来,高举着被弄脏的胖娃娃;房门一开,走出一个更小的小女孩,两人很惊讶地在对视。
一个很年轻的男子,眉间有朱砂痣,正开心笑着,拉着一个小姑娘从水池里走出来。那小姑娘是背对自己的,看起来就像是大家闺秀。
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同样眉间有眼熟的朱砂痣,悲痛地抱着一个好丑的姑娘,连动也不动的,从白天到晚上──那门背后的景象好象颜府。
好丑好丑……好丑好丑……脑中不停想着「好丑」,几乎分不清是自己真觉得丑,还是无数人的认定?
年轻的男子在她眼里化为成熟甚至因为某种原因而讥诮刻薄的脸──她定睛一看,是苏善玺的。
那男人,是苏善玺。
是她在幻想,还是真的看见了他年轻的时候?
「文青梅!」
远远地,传来了他惊恐的叫声。
他在惊恐什么呢?
好象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她没有办法理解,只能用极慢的速度低头,看见这自称她师弟一掌击在她的胸腹之间。
不对,不是掌功,那赤红的掌心缓缓离开自己胸腹的同时,她瞧见他的五指附有极长的铁针,每根铁针上又有七、八条分枝,活生生地带血退出她的体内。
直觉地,想摀住疼痛的地方,却发现血一直从十指间流出来。
「妳真的心软了,师姐。一点防心都没有,还是,妳真的失去记忆了?连我是昨晚的蒙面人妳都不知道?」那青年微微一笑,只消轻轻一手将她拨开,露出她冒死挡住的苏善玺。
苏善玺显然也受到震撼,一脸迷惑地注视文青梅,无视那青年一把抓住他。
「师姐,念在同一师门的情分上,妳将东西交出来,我就不为难妳。」
青梅想要站稳,却觉自己摇摇摆摆的,一直锁不住焦距,听见那青年的声音远远传来,她暗暗深吸口气,拼了命地才稳住自己。
「我……」嘴一张,血也从嘴间喷出来。她吓了跳,连眨好几次眼,才看见苏善玺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要的东西是什么。」
「妳真的不知道?妳沐浴时难道不曾看见过?」
「我沐浴?你……你是男,我是女……你没有,而我有……」不会要她交出她身体的哪部分吧?这是什么师门啊?
「妳想到哪去了!妳肩头上不是有赤火的烙印?那就是下任掌门的证据,世上也就那么唯一的一个,要继承师门,除非拿到那唯一的赤火!」
听了老半天,模糊的意识才弄懂他的话。「你要我割下来?」
「师姐,妳退出师门了,霸着它,也只会为妳带来麻烦而已啊。」那青年笑道。「为妳的意中人割下一块皮来,对妳也划算啊。」
意中人吗……她不由自主地看着苏善玺。
「我并不需要妳救命。」他冷冷的声音响起。
啊,这次,他的声音里可没有任何怒气呢,他是在装的吧?他想要她逃走──她到底是怎么揣中他的心思的?难道,她真的喜欢他?用力地眨了眨眼,试着清楚自己的视线,及时接住丢过来的匕首。
她的手掌全是血,差点握不住剑柄。
「师姐,妳再不自救,那在这破庙可要多一具尸体了……你动什么动?想逃吗?」
「我与她非亲非故,你拿我来要胁她,不觉得很荒谬吗?」苏善玺冷淡说道,彷佛并未身处在生死的边缘。
「你真的会放了他吗?」
「文青梅!」
「那是当然,我虽武不及妳,却也不曾违背我的诺言。」
「文青梅!」
好……好痛啊,扯破肩头的衣服,才划一个口子,就好痛啊。她一定是个很怕痛的人,脸皱成一团,好想哭,也许她已经哭了也不一定。浑身什么知觉都没有了,只感到全身好痛。
「文青梅,妳以为我会感激妳吗?」
烙着一团红火的皮肉慢慢地掀起,随着锋利的刀口落在地上。她用力眨着眼,想要看清楚地上的皮肉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还是出于幻想罢了,直到听见她师弟欢呼一声,整个身子被震到墙上,她才勉强看见好象有人靠近她。完了,她站不起来了!
「文青梅?」
身子好象被抱起来了。她一直想要眨着眼看清楚,却发现自己好象无法控制肉体了。
「他……」
「他走了!走了!」
「为什么……你也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呢……」她好疑惑。
「这话该我问才对!」苏善玺撕下自己的衣衫,也不避嫌地先扎住她冒着血水的肩头;她的胸腹也在流血……却有一种无从救起之感。
心里在恐慌──这是在恐慌吧?他有多久没有这种感觉过了?最后一次,在十六年前少昂死的那一天掌心轻轻压住她的胸间,温热的血丝流过他。也不过是死一个人而已啊。
「你没事就好了……也许,我自尽被救就是为了这一刻──」她气虚道。
「胡说!没有人的性命是该为其它人付出的!妳被救了,就是新生了!妳为我挡什么?」
「是啊……连我都觉得奇怪……好奇怪……好奇怪……是不是我放不下你,所以又回来了呢?那……我自尽前到底跟你有什么纠葛呢──」
「够了!够了!妳不要再说话了!我背妳去找大夫!」
「我好想看好想看那个曾经笑得开心的苏善玺,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这么执着呢?大哥……你要好好活着啊……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
人死了,会去哪儿……我可没做坏事吧……」她的声音愈来愈小,到几乎已是含糊一片了。
他一时之间恍惚了。在怀里的,到底是谁呢?
是少昂?
还是一个叫青梅的小姑娘呢?
他张口欲言,喉口却涩然得说不出话来。试了好几次,才哑声道:「如果……如果妳能撑下来,我可以考虑当妳这个小娃儿的大哥……」顿了顿,没有听见任何的响应,他闭上眼。
再张开时,如死水般的黑瞳缓缓下移,望着那个连动也不动的小小身子。
「不管什么时候……」淡淡、冷冷地,几乎空洞的声音出自他的嘴间:「我都迟了一步……这是……给我的惩罚吗?」
将她的身子抱紧,慢慢地将脸颊碰触她小小的、凉透了的颊面。
是少昂……还是青梅呢……或者,是同一个人,才会再次用同一种死法……
死在他的怀里,让他恨着自己的无力?
他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了,空白了就不用再去痛苦了。
完了……完了……
别怕,别怕,姐姐,跟我来……没关系,妳走不动,我推着妳走──你快来帮忙,别老躲在一旁啊!
可是……
你是为了姐姐弄成这样的……她不嫌你的,她不会嫌你的──谁……是谁啊……好累喔……
小抱,你真好,姐姐帮你取名了……
小抱?好耳熟的名字啊,是在哪儿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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