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二人说了会儿话,承泽便寻思着要告辞离去,却不想老太太倒来了兴致要打马吊。眼见要着人往怡宁苑和馨竹园去,承泽立刻一惊,直说实在乏了,想早些回去歇了。
“净是拿话来搪塞!”老太太不依, “我可听说你这几日睡得晚,也不是用功读书,就是一个人闲着,可不是闷得慌!这会子叫你玩牌,又不肯,是嫌我这老婆子了不成?”
“哪儿能呢,” 承泽赶紧笑道,“今儿真是的,桓儿歇晌时我也打个盹儿,谁知将睡未睡,反倒弄得头疼,这会子还不适宜,老太太就疼孙儿,饶我这一遭儿吧。”
“不行!”老太太也笑,“我好容易来了兴致,你怎的给我搅了?年纪轻轻的,这点子不适就撑不得?哪像是习武之人!不能走,今儿啊,我得好好赢些呢!”
看老太太不由分说吩咐了人去请姨娘和嫂嫂,承泽只得作罢,可侯在那儿,便是冷热不适,如卧针毡……
一个人时,怎么折腾,怎么狠心,都做得到,又借了那雨水,便更有借口远远躲了……好容易一天一天地熬过去,想着时日久了,淡了,便好了,可怎么,今儿就又要见……真怕,前功尽弃……
可又转念,终究一个屋檐下,今生今世,他得养她,何况见面……这几日心冷已是笃定,夜里也慢慢能睡两个时辰,虽则还会有梦,那身影倒似一天天淡了……今日见面便是个坎儿,过去了,说不定,真的,就好了……
一场牌局,桌上春秋,赢来往去,几家欢喜,几家愁……
出了延寿斋,已是近亥时,暗夜晴空,点点繁星,起了风,轻轻扬扬,不觉冷,只是清凉。荷叶儿抱着钱匣子,边走边乐得合不拢嘴,今次真是破天荒,她家小姐这般无心牌技,竟然也赢了钱回来,可见这风水是轮流转了!谁知她这边只顾高兴闷头走,却没留心这小姐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荷叶儿正诧异要开口问,却见静香已是转身返了回去。她顾不得多想赶紧跟了,没走几步,竟是迎上了二爷……
看到几步外拦了去路的人,本就颓乏的步子,不得不停了……
两人都没有行礼,只静静地站了,黑暗中的星光不足够看到彼此的眼睛,只能略觉出身子的僵直……
原想着他怎么都会开口,却没想到,他非但没开口,等了一会儿竟是要撇下她抬步离开,静香心一急,脱口一句,“你今儿输了。”
“嗯。”
“你怎么……输了?”
“出错牌了。”
出错牌?是错了,可,可怎么张张错,处处错……心实在疑惑,又问,“连番的错,……究竟,究竟是怎么了?”
“起手就错了……以后的,自是全错了。”
她从不经心马吊,遂他的话,她没听懂……
“往后可别错了,还说要教人,若总这么着,还拿什么说嘴呢。”
“……我赢不了了。”
“嗯?”她刚不过是敷衍谈话,他怎么倒接了这么一句,他究竟……“二叔,你……”
“嫂嫂恕我无礼,先走一步。”
“嗯?”静香一怔,他已是走到身边,未待她再应,人已经绕过她,离去……
看那背影,心莫名,酸酸的……
“小姐,二爷是怎么了?今儿打牌的时候,脸色可是不好看。”
“……嗯。”
她何曾没注意到……
今儿他不是错,是根本就不知道手中打牌是什么,捡一张,就丢一张,口中虽还能随了老太太和姨娘说笑一两句,可于她,除了礼数,视而不见……
想不明白,可是哪里得罪了他……
原当是自己多心,离了牌局,怎么都放不下,左思右想,迎了他去,这一问,这一走,才知道,果然冷的只是她……
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心更忐忑,忐忑到怕……她曾劝自己,不管他为何留了红玉,于她,他是真心相助的,可如今……难道,真的只是还愿,并非人情么……
风过,不由一个寒战,眼中的酸楚略略凉,她是得的太多了才会贪心……她原本,能活命,就该感激的……从今后,自知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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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步,沉似千斤,拖得他,几乎要溺入土中……
见了,没敢看,只行礼,只行礼……
一张牌桌,咫尺之遥,再低头,再转神,却那心思相逆,越禁,越勒,越奔脱了缰绳……
苦苦的屏持,一瞬即垮,逝水东流再不复……
这一次,那清香如蛊,再不是鼻中,再不是思处,点点蚀透心髓,再想驱,再想赶,只得挖了心去……
“二爷!”
看到门外拖沓着进来这失魂的空壳,青蔓心猛一惊,急急地迎了过来,“这是怎么了?怎么也不……”
“青蔓……青蔓……”
“二爷,是我,你,你怎么了?”
“……收拾行李……”
“嗯?”
“咱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
相思苦……相思错……
另:晚上可能会各章捉虫,不是伪更。
☆、第二十九章 救命郎中(上)
听闻承泽主动要往贺府去,一向对他读书学工夫苛察严格的老太太此次倒有些犹豫。承泽将满十八,虚龄该十九了,这两年眼见着成人,又文精武湛、才貌出众,贺峰去年的信中就隐隐透出该送他上京的意思,只是老太太忠君效国的心已死,遂从未接过话。本想着自己是一家之主,只要主意拿定便万事皆妥,可如今才惊觉,这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这自幼就坐在爹爹腿上念兵法的嫡传血脉,长得是那金戈铁马的硬骨头,流得是那酣洒疆场的热血,这清平的日子,他怕是过不长久……
自古英雄出少年,孙儿胸怀大志本是难能可贵,老太太也并非为一己之痛而置大义于不顾的狭肠鼠目之人,当年易老太爷战死沙场,寡孝大恸之中仍是毫不犹豫地将刚满十六岁的儿子送进了校场。可怎奈,如今的朝堂实在是君昏臣佞,混水一潭,且自家已然是遭人算计、落马失信,承泽若是高中皇榜,再有贺老将军的举荐,招人耳目是早晚的事。一旦那昏君又把当年拒罢的空帽子扣给他,年纪轻轻,言语不慎,不定哪日便被拖下水,到那时,没了任大人的冒死庇护,易家真是再无可逃……
遂承泽说要走,老太太并未立刻答应,而是叫到了身边好好说了说话,探了探孙儿的意思。可看来看去他虽执意要走,却也不像是要紧着读书以便早日蟾宫折桂,遂又借机婉转地说待老将军回来要亲自备了厚礼前往,一来叙旧,二来感激他多年悉心教导,如今孙儿满了十八,过了今年就接回府中。承泽听了,诚诚恳恳点头应下,看他根本没有提多跟随老将军或是将来如何的话,老太太这才略松了口气,放他离去。
延寿斋的心思蓝月儿并未揣得很透,遂对承泽离府,怡宁苑倒显得十分欢喜。老将军进京数月,许是朝中又要起用老臣,如今承泽也知上进,易家出头实在指日可待。遂蓝月儿拦了非要跟去玩儿的小承桓,好言安抚,一心只盼承泽更努力,更用功些。
而始终无波无澜、于府中打算毫无计较的只有角落里的馨竹园……每日莲心与荷叶儿叽叽喳喳地说着各处如何的闲话,连带提到人去楼空的芳洲苑,可那画案旁精描细绘的人听了连头都未抬,只那睫毛细细颤颤,手中的笔随之略一顿便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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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府弘毅轩。
接连几日大晴,湿气散尽,艳阳高照。无论人心思如何,老天只顾往前走,眼看着已将出梅。
正是午饭时分,饭桌旁青蔓小心而麻利地布置着:清蒸鹅掌、四喜丸子、酱爆鸡丁,清炒笋片、虾丸汤,还有热腾腾刚出笼的小汤包。正午的日头照进来暖暖映了一身,衬得那发烫的双颊越显红,额头鼻尖一层细汗也更莹莹闪闪的,显见已忙碌许久,可脸上却是透着暖心的笑意。杯盘碗盏,仔仔细细,都是他惯使的,汤羹菜肴,精精心心,皆是他偏好的,只要他今儿能多吃一口,多少工夫多少累都值得……这些日子,他实在是……想着那郁郁寡欢一脸的心思,心又疼……
这些日子不知是怎么了,当着人还好,背过人只有他俩的时候便再不掩着,也不说,也不笑,只一个人悄悄儿的,呆呆的,那样子像是被施了法丢了魂儿,时候长了,眼圈儿还泛红,看着像是极委屈,又像是极伤心,可怜巴巴的。明里暗里问他,他虽不随意拿话来搪塞,可到底还是不说。她心急,那日老太太着人叫她过去说话,她差点就说了出来,后来终是忍住,只说他这几日懒怠吃东西。本想着他早晚要告诉她,可一日又一日总是熬着,直到那夜回来,人像死了大半个,只说走,马上走!看在眼里,她急得抓心挠肝,可又想着能出来分分神,说不定真就好了,可谁曾想,在府里每日有小爷承桓还能陪着吃些饭,偶尔跟着歇个晌,也能略补补觉,这一回到贺府,老将军又不在,竟像是放开了似的,整日整日闷着,少吃……更少睡……
每日变着花样给他做,但求他能多吃一口,下午再央福能儿拖他出去骑骑马,夜里么,哄他教她念书,这一来……
“又是你亲自做的?”
正自顾自出神,不想承泽已是来到身边,青蔓赶紧笑着让他坐,“嗯,来尝尝看今儿的。”
“何苦费这事?府里做什么吃什么便是。”
“不值什么。”青蔓边张罗夹菜边说,“又是换季,怕不合口味吃得肠胃不适。”
承泽没再多说什么,拿起筷子,正要抬手,却见青蔓已是递了一只小汤包过来,他微微一怔,用手拦了。
“嗯?”青蔓不解。
“不想吃。”
“今儿不是原先做的那样儿,是端端照着大奶奶的方子来的,正宗的……”
“往后,”他轻声打断,“别再做南方菜。”
被他推开手,又看他低头只盛了近前的鸡丁便不停地往嘴里扒拉米饭,她僵在一边,眼里酸酸地噙了泪,他,他这到底怎么了……
“承泽!承泽!”
房里正是尴尬无声,就听得门外清亮亮连声唤,随之便是轻快的脚步带了一阵小风而至。青蔓回头,人已近在眼前:青丝高挽,白玉衔冠,身着银白绣金印花袍,足蹬粉底青缎小朝靴,手持梅花扇,腰悬九龙珮,看这一身的打扮,人只当是风流韵致翩翩少年,其实啊,粉面桃腮,丹唇素齿,一双水杏眸,两只含笑涡,活泼泼鼻尖微翘,水灵灵玉质天生,真真正正二八妙龄女儿家。
这便是贺老将军的远方亲:表小姐丹彤。丹彤是三年前住进贺家的,据说是因着贺老将军两个儿子都驻守边关,常年不见,贺夫人思儿寡闷,这才从亲戚家接了小丫头丹彤膝下承欢。说来也奇,按说也是名门小姐,可这小丫头自幼就调皮好动从不安生,且不好诗书,不善琴画,每日起早摸黑只知刀枪剑戟、拳腿招式。她来的时候,承泽已经寄养府中数年,因着都年龄小没什么防备,她又是这么一副小小子样儿,遂两人常滚在一处媳闹玩耍。
原本玩耍归玩耍,礼数总该讲,可这小丫头张口闭口直呼承泽,附耳说话,牵手出行,从不在意。承泽寄人篱下自是不好说什么,而让人意外的是贺老将军,平日家教极严,对承泽也是言传身教不许有半点逾礼之处,可许是儿孙中没有一个女孩儿,遂于丹彤,竟是疼得什么都不顾了,一味地纵。所谓客随主便,青蔓本也不大在意,可一天天大了,这小小子越长越标志,越长越水灵,想着到了岁数再不知礼也该讲究些男女之妨,可谁知她却依旧故我,说辄,动辄,亲近异常。看在眼中,别扭在心里,平日虽面上不显,可青蔓心里是着实不待见丹彤。
今日再见,这女孩儿又是促狭着了男装,为着曾经抢过承泽的衣袍,原本青蔓是最看不惯的,可此刻竟是顺眼得很,心中不由暗叫来的正好,有她打诨说话,许是能给爷分分神,顺顺心,遂真心笑着迎道,“哟,表小姐来了。”
“哼!” 丹彤冲青蔓耸耸鼻,“不自己来,等请还等得着么?早早就听说你下了厨,我想着今儿晌午可是又有口福了。可谁知左右等不着,我只好腆着脸自己寻来了。”
“哎哟,这可是怎么话儿说?”青蔓赶紧挽了她安顿坐下,“实则是怕拿不出手,不敢呈给表小姐呢!”
“你少假惺惺!你眼里除了你们爷,哪还有什么亲小姐、表小姐的?”
对于丹彤的不留情面、口无遮拦,青蔓早已见惯,况她心里也是愿意人当着承泽的面说他们亲近,遂只是笑,紧着去给丹彤盛饭。
丹彤转过头,用扇子点点承泽的手臂,“哎,呆子,我来了半晌了,你可看见我了?只顾吃独食!”
承泽看都不看她,依旧闷头扒拉饭。
于承泽的冷淡,丹彤毫不在意,脸上的笑一丝未减,反倒更浓。正巧青蔓递了饭过来,彼此相视,青蔓忧心忡忡地摇摇头。丹彤越笑了,调皮地冲她挤挤眼,青蔓纳闷儿,不知何意,却见丹彤凑到了承泽身边,笑问,“我刚看见福能儿骑马出去了,瞧着像是路不近,他做什么去了?”
承泽没答话,青蔓心里倒更打了鼓,昨儿夜里他又是翻腾了一宿,今儿一大早起来虽是眼犯红丝一脸的倦乏,可人倒似一刻都不得安稳,一会子看书,翻得劈哩啪啦的,一会子摆棋,更是几个子不到就打散了去。快到晌午终是坐不住,急急叫了福能儿来,原当他是要出去骑马,谁知吩咐了几句就打发走了。这么一听,竟是出了远途,能是做什么呢……
看她的话非但没人应,那人竟越冷成块冰疙瘩,丹彤噘了嘴,心想这家伙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枉她这几日为了他苦思冥想!遂讽道,“你叽歪了这几日,终是病入膏肓了么?这儿的郎中都治不了你,还得着人外头救命去?!”
这话一出口,看他筷子一僵,脸色铁青,青蔓心想坏了,这下是惹了他了!正要开口圆场,却已闻他咬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