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客户的骂,那天的情节就比较凄惨。写到六十几篇,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故事里那个女人的个
性仿佛很像我,而那个男人,他…他也变得似曾相识…
逐渐逐渐,看的人越来越多,评论也越来越多,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有一天,我去郑滢家玩,
她拿来一叠打印纸放在我面前,“都是骂你的。”
我拿过来仔细一看,很多人在骂我小说里的女主角,有些人用英文骂,更多人用中文
好像觉得骂女人这种重要的课题怎可随便托付了番邦的语言。中文基本上分两种骂法,一种由外向
内,从身高、身材、体重、长相透视其“卑鄙的内心”,像旁氏润肤霜;另一种功夫更高,像朵尔胶囊,
由内向外,从“丑恶的本质”
推断出这个女人必然是个丑八怪。英文就比较简单,一个词“stupid” ,由此可见还是祖国的文
字博大精深,拿来派什么用途都不怯场。
“说句实话,你的人物刻划有问题。” 郑滢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我正襟危坐,聆听她这辈子的
第一份“文艺批评”,“写女人给男人看,不是你这个写法。”
“那怎么写?”
“记住了,要‘三大一小’
。三大,眼大、波大、屁股大,一小呢,就是脑子要小,不但要小,而且最好像刚出笼的馒头,连
个纹路也没有。男人一看,又漂亮又容易上手,想叫春的叫春,想发骚的发骚,你的人物就算是刻划好了
。”
然后回到正题,“你这样是找不到男人的。”
我啼笑皆非,“又不是花花公子,” 随后扑哧一笑,“照这个标准,你婆婆人气大概很旺。” 郑
滢的婆婆我见过几次,货真价实的“眼大波大屁股大”
,加上嗓门大,一定坚持要给我算命,算出来说我有什么“旺夫运”。我心想,“旺夫”
,怎么旺?把男人当成煤炉拿扇子扇吗?同时庆幸没告诉她我不久前才离婚,免得她改口说我“克
夫” 。
郑滢像所有的媳妇一样,和婆婆之间有些不大不小的摩擦。那天她在房间里对我抱怨了整整一个多
小时,因为她无意听见婆婆和邻家另外一个来探亲的老头聊天,口气里好像觉得家里媳妇掌管经济有点“
乾纲不振”。
“哼,自己生出来的儿子,有点什么毛病都不知道?郑广和除了会给女人接生没什么别的本事,尤
其不会管钱,我哪次洗衣服不从他口袋里翻出几张钞票来?还好意思说,他管钱,我跟他一起去喝西北风
。”
我说,“算了,她是自己没管着,心理不平衡,只要你老公肯让你管,关她什么事。”
郑滢笑笑,叹了口气,“我想将来孩子稍微大一点,还是要出去工作,省得莫名其妙吃这种废话。
其实男人也挺不容易,一个人养家,太辛苦了,我能工作,总是减少他一点压力;退一步讲,男人也不是
百分之一百可靠,万一他将来出出花样,或者碰到个什么车祸意外,我不能独立,岂不是措手不及。”
我算是彻底领教了郑滢的百无禁忌,我想,假如世界末日真的来临,大家都绝望了,她一定还能找
出办法来活下去,顺便把她的夫君也从废墟里拉出来,成为下一个人类纪元的亚当和夏娃。
我们接着鉴赏人家扔过来的臭鸡蛋,有些人或许比较豪爽,觉得骂骂故事人物不过瘾,直接照顾到
作者头上来,用词不大好听。
郑滢说,“太过分了,明天我也去注个网名,把他们骂个狗血喷头。”
“算了。人家要骂就骂。” 我淡淡地说,“有人骂总比没人理好。”
“你是不是挨客户的骂挨上瘾了?” 她皱起眉头看着我。
“我是无所谓。”
我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其实,我并不是挨骂上瘾,只是不在乎。那些人,他们再
骂,伤不着我。不要说他们,客户点着我鼻子一口气骂上半个小时,伤不着我;和同事在会议上恶吵一架
还是被人家占去便宜,伤不着我;老处女把我叫到办公室里去话里藏刀地训一顿,固然令人难过,也伤不
着我。其实,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够伤着我的,只有一个人,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让我伤心,因为,我自
己愿意被他伤害。
从郑滢家出来,我又去买了两瓶雪宝莉酒,因为我的故事快编不下去了,我需要它来刺激一下头脑
。
我把酒当果汁那样一杯一杯喝下去,然后打开电脑。懵懵懂懂间,像有人在我面前开了一扇门,我
突然明白了“天路”究竟在干些什么,不是玩头脑游戏,不是炫耀思想,不是自虐虐人,而是,而是,一
个不知究竟是坚强还是脆弱的女人,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天天制造些无中生有的文字堆到网上,是希
望
有一天,或许,他会看见,也觉得似曾相识,然后看着看着,猛然发现,那个“天路” 其实就
是他的“璐璐” – as always。
只要他仔细地去看,就会发现我很不开心。他曾经说过见不得我不开心,或许他还在乎我,或许他
就会来和我打个招呼,或许,我就会有机会把很多话告诉他
以前曾经说过的,和没说过的。
或许。
原来,这并不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也不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这是一则寻人启事。
那天晚上,我把“我们这样长大” 改名为“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十三个字的题目,
不高明也不吉利,却再贴切也没有了。真的,再贴切也没有了。
某人自己说过的话,他不会不记得吧。
…
发布时间:2005…4…26 15:08:20
200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用功: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一边开车一边编故事,到家就写,然后在同一个时
间贴上新的一章,风雨无阻,因为老处女教过我们,“按时交货、言而有信是提高客户满意度的最重要因
素之一”;每一章都多多少少翻点花样,单恋完了暗恋、暗恋完了明恋、明恋完了三角恋、还有苦恋网恋
远程恋,慢慢地把故事变成一篇“恋爱大全”
,好像除了同性恋和老少恋,其它无所不包;隔几天,看看读者反应,如果他们不大起劲了,我就
搞搞笑,吊吊胃口,甚至开开黄腔。上次“沧海月明”
项目的经验让我受益匪浅。
现在我在乎人家的反应了,很在乎。每次有人夸我,我都很高兴,并且希望他们夸完了能替我把文
章转到别的网站去;有人骂我,也不错,骂得好,喝口水,消消气,明天千万别忘了接着骂,要知道,“
骂”
,也是能把人给“骂” 出名的呀。
我希望人人都来看我编的故事,希望“天路” 能够出名 管它什么名,希望“最寒冷的冬天是旧
金山的夏季”
这个令人费解的题目能够遍布网络的四面八方,像夜色里散在机场地面上无穷无尽的引航灯,每一
盏,都是一声小小的召唤。马克。
吐温先生要是知道我拿他的幽默感来搞这种名堂,不知会不会鲤鱼打挺从墓穴里跳出来。
故事越来越长,我的酒量也越来越好,两瓶雪宝莉已经不在话下,开始慢慢向贝莉、马莉布、杜松
子酒发展。酒总是让我心情愉快,思如泉涌。好东西。
郑滢和张其馨一有节日假期就叫我去吃饭,“感受一点家庭的温暖”。她们大概认为自己在做善事
,我却觉得好像在受罪,因为我和她们之间的共同的语言已经越来越少了。农历新年,我们五个人在郑滢
家里吃饭,都是他们说话,先轮流抱怨一番:郑广和抱怨现在做医生要买越来越高的保险否则一旦被病人
告就死定;林少阳抱怨下属不听话干活不认真还跟他摆龙门阵;郑滢抱怨儿子每天早上三点钟开始哭简直
比闹钟还准时;张其馨抱怨体重增加了好多而且手臂抱孩子抱得有点痛。
终於抱怨完了,下来是叽哩喳啦:汽油价格叽哩喳啦叽哩喳啦;湾区的房子叽哩喳啦叽哩喳啦;孩
子的教育基金叽哩喳啦叽哩喳啦;夫妻税表是分开填还是一起填叽哩喳啦叽哩喳啦;人寿保险叽哩喳啦叽
哩喳啦……
基本上,把他们的话都摘录下来,再稍微编辑一下,就可以出一期MONEY 杂志。
我没什么好抱怨,也没什么好叽喳,正巧坐在酒瓶旁边,就一杯杯倒来喝。那天开的都是加州的红
酒,好酸。突然,周围没声音了,我抬头一看,十六只眼睛正注视着我用做实验的标准手势把糖倒进酒杯
。
我对他们傻笑一下,“这样,酒就不酸了。”
那四个人停止叽喳,把杯子挪开,开始教育我,人生了孩子以后可能就会不由自主地倚老卖老。郑
滢说“你就不能积极一点”
,张其馨说“我建议你适当扩大社交面”,郑广和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林少阳说“我手下有个
人不错,要不什么时候见一下”
,没一个讲到点子上。他们大概觉得我在借酒浇愁,其实,我真的只是想把酒变甜一点罢了。少见
多怪,罗什么嗦。
我酒没喝过瘾,回家以后,又跑出去买了一瓶雪宝莉,对着瓶子喝。喝到飘飘然,做起白日梦来:
假如我和程明浩生个孩子,会长得像谁?假如生个女孩,应该比较像他,那很好,不过,个子不要太高,
太高了将来选择结婚对象余地就小,也不能太矮,像我这样,一天到晚看人家的鼻孔,会产生自卑感;假
如生个男孩,更加应该像他,否则,将来打架怎么打得过人家?早知道,去吃什么避孕药,怀孕就怀孕好
了,总会有办法的,那样的话,现在我说不定也跟着他们一起叽哩喳啦,倚老卖老。我心底里还是有点羡
慕他们的。
我拿出电脑,上了很久以前和郑滢、张其馨一起去过的那个同学网站,找到我们学校的生物系1997
届毕业班,然后一个个班级找过来
还是第一次发现生物系有那么多班。终於,我在某一个班的名册上发现了程明浩,立刻翻那个班的
留言簿,找到他一条很短的留言,时间是今年一月份,说他换了工作,在新泽西一家公司上班,那个地方
叫新布朗什维克,什么名字。搞了半天,我弄明白了密西西比河起源于明尼苏达,他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还说,欢迎在东部的同学去找他玩
会有女同学吗?
我趴在桌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还剩下小半瓶雪宝莉,立刻把它喝完。
我继续写“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很多人不喜欢里面那个女主角,我开始担心,因为我
逐渐发现他们并没有骂错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的确曾经犯过那么多可气、可笑、可恨的错误,我怕哪天程明浩要是看见了,
也不喜欢,怎么办?於是几次想悬崖勒马把她挽救回来,变得“三大一小”,却不知道该怎么挽救,绝望
之际,却突然意识到,还挽救什么,我的所有缺点、毛病、错误,其实,其实,他都是知道的呀!他又不
是因为我有多好才爱我的,他爱我,是因为我把他“当回事”
,是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是因为我,是我。那,我还怕什么呢?
我又高兴了。不改,打死不改,我要让他一眼就能认出我来。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故事越编越长,看的人比从前多了,我每天观察网站上的点击数。那个数字让
我很受鼓舞,它代表一个面目模糊的人群,越来越大,我期望着,某一天,在人山人海里会变戏法一样露
出一张熟悉的脸,朝我微笑,然后,穿过人群向我走来,问我,“你等我很久了吗?”
我想,真要有了那么一天,我大概会高兴得掉下眼泪来,然后说,“才不是等你。”
我负责的客户服务项目在2004年一季度结束时告一段落,出差又出差、挨骂无数次的成果是我们部
门负责产品的客户投诉率降到比去年同、还低百分之二十,远远领先其他部门;锦上添花的是那位长得像
贝多芬、连“请坐”
都没来得及说就骂我半个小时、每隔三句话来上一句“我们要起诉你们公司”
的客户不知是不是有点于心不安,专门写了一封长长的电子邮件来把我狠狠夸了一顿。老处女在上
级面前很露了一下脸。在项目开始的时候,我满心希望借此再往上爬一级,可是,到了收尾的时候,却发
现爬不爬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根据种种迹象表明,公司打算把我们这一片的大部分项目转移到海外
子公司。
谣言从去年下半年就开始飞了,印度的子公司开始派员工来培训,来了一拨又一拨,学的就是我们
做的工作。管理层开始不承认,后来终於不得不承认,用个模模糊糊的“发展海外业务”
来掩人耳目,但是大家心里越来越清楚,这一波迟早会来,到时候,比任何一轮裁员都要可怕。我
们营营役役,像一群小鸟,辛辛苦苦地在大树上筑巢,天天数着窝里有几个蛋了,然而天气一变,都被雨
打风吹去。
终於有一天,大家都着急了。因为马屁精周末来加班,“无意中”
在公共打印间里看见了一张老处女打印的一份文件,这一次,他忍不住把这个消息广播给所有人听
,因为的确休戚相关:我们的老板在卖房子。不得不承认,现在是卖房子的好市场,然而,以老处女宝贝
她房子的劲头,卖房子,绝对不简单。
大家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老员工忙着打听现在被公司解散的行情,看看是不是趁机退休算了
,少壮派都开始偷偷地为自己张罗后路。
“最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