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吗?”
江晓媛警惕地看着他:“我们今天歇一天,你找谁?”
男青年:“那……你们这有造型师吗?”
江晓媛:“没有。”
谁知此言一出,那身高接近两米的大汉目光左右游移了片刻,竟然站在门口呜呜地哭了。
江晓媛正打算关门的手停在半空。
十分钟之后,江晓媛把脸洗干净,裹紧了她那臭虫壳似的羽绒服,跟着哭哭啼啼的壮汉前往马路对面的婚纱影楼。
那影楼可能是快倒闭了,想出了好多损招开源节流,玩命折腾自己的员工——最缺德的就是要求摄影师自负盈亏,他们得自己找客户,自己签约,月底结算,如果当月客户太少,摄影师还要倒扣钱,作为本月的设备“折旧费”。
可是这寒冬腊月的,谁会没事露个大肩膀拍婚纱照?
淡季民生多艰,这摄影师汉子刚入职,好不容易签下了他第一对客人,约好了今天,结果影楼那位日理万机的化妆师一大早打电话,说不来就不来了。
惨淡经营的影楼里只有一个化妆师,众星捧月一般,牛掰得不行,谁都得罪不起。
可是客人今天要来,总不能让人家妆容自理吧?摄影师实在没办法,只好病急乱投医地跑到对门美发会所找人——他也真是个倒霉催的,美发店也歇业,只好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抓来了一只江晓媛凑数。
“就这么对付客人?”江晓媛半张脸都窝在羽绒服里,含含糊糊地问,“你们影楼经营这么不正规,是快关张了吧,你怎么在这鬼地方上班?”
摄影师用庞大的身躯嗫嚅着卷了卷手指,轻声细语地说:“我技术不行,别家都不要,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
江晓媛:“那还不如去饭馆端盘子呢。”
摄影师一边“嘤嘤嘤”地抹眼泪,一边可怜巴巴地说:“都一样的。”
江晓媛想了想,无言以对,只能承认他说得有道理——这些千里迢迢离家在外的年轻人都是一样的,没有学历,没有技术,涌进各式各样的服务行业里,洗头工、服务员……做的事情不同,地位处境都类似,顾客是万岁爷,老板是大总管,剩下他们一群虾米小鱼,处在食物链的底端,终日被人吆五喝六。
影楼里除了这倒霉的摄影师外,还有个哈欠连天的收银员,摄影师期期艾艾地跟收银员打了招呼,客客气气地请江晓媛坐下,又殷勤地给她倒了杯水,踩着小碎步蹭过来:“我暂时没钱给你,行吗?”
江晓媛心说:“我还看不出你没钱吗?”
她之所以答应,一方面是看这汉子可怜,一方面也是手痒。江晓媛是热爱彩妆的,她从上中学的时候开始,就爱往自己脸上糊墙,花四五个小时化一个妆,然后拍几张照片得瑟一下洗洗睡。
有人说花上一万个小时,就能成为一个领域里的天才,江晓媛花在脸上的时间早已经超过这个阈值了,要放在古代,想必已经是一方易容大师了。可惜手艺没有用武之地,大师自从来到这个时空,就一直素颜——她不愿意往自己脸上涂劣质化妆品,好的又买不起,只好宁缺毋滥地光着脸。
今天总算是又有机会重出江湖了。
江晓媛一口气把热水喝完,哆哆嗦嗦地说:“我没有化妆品,别告诉我你们这连工具都没有。”
摄影师忙说:“有有,我去给你拿。”
江晓媛:“等等,你们空调在哪呢?能开大一点吗?太冷了。”
摄影师窘迫地看着她:“没有客人,老板不让开。”
江晓媛:“……”
果然是快倒闭了。
江晓媛发现物是以类聚的,当她穿金戴银的时候,她感觉整个中国都已经提前进入超级发达国家行列,出门一看,奢侈品店里全是同胞。
而当她哆哆嗦嗦地四处蹭空调的时候,她又发现满世界都是穷鬼——不是一般的穷鬼,是穷得叮当响的那种穷鬼。
在寒冷中等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一辆车才缓缓地停在了门口,江晓媛激动地一跃而起:“来了来了!快开空调!”
大个摄影师本来正在调试镜头,闻言手一哆嗦,险些把镜头摔了,店里一阵兵荒马乱,江晓媛一个健步抢到空调底下,占据有利地形,笑容可掬地摆好了迎客的姿势,看着一男一女两个客人推门进来。
女人小声数落着男人:“你干嘛非得这季节拍啊?冻都冻死了,还非得订这种破地方,我们是拍婚纱照,不是驾照上的一寸照片!”
男人:“哎呀,这里便宜嘛……”
女人说:“霍柏宇你没搞错吧!我一辈子能结几次婚?能拍几次婚纱照?你就用‘便宜’两个字打发我?”
男人十分尴尬,嘀咕:“都到了,人家看着呢,你快别说了。”
女人要面子,闻言扫了店里准备接待他们的小猫两三只,寒着脸闭口不言了。
江晓媛却已经愣住了,她看见那穿着入时的年轻女人摘下墨镜,露出了一张化成灰她都认得的脸——冯瑞雪!
☆、第24章
这里的冯瑞雪和另一个时空的冯店长别无二致,讲究、精致;哪怕知道拍照要重新做造型;还是化了工工整整的妆来的;她脖子上戴着应季的新款名牌围巾;手里拎着小巧的手提拎包,露出手腕上一枚闪闪发光的镶钻表。
冯瑞雪抿起轻薄的嘴唇,小小的下颌绷出一道不高兴的痕迹;一声不响地在找了个沙发坐在一角;谁也不搭理。
她并不认识江晓媛,这个世界的冯瑞雪生命中从未出现过一个叫江晓媛的败家子;而她却居然还是阴差阳错地和霍柏宇走到了一起;两个人走进来的时候,像一只不得不折节屈就的仙鹤领着一只五颜六色的白脸野鸡。
机灵的收银员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地一戳愣在那里的呆熊摄影师,摄影师这才如梦方醒,一跃而起,搓着手上前招呼:“我给您倒杯水,您可以先看看我们的作品,挑几个主题,然后造型师好配合着主题给二位做造型……”
他伸手一指江晓媛,成功地将素不相识的前男友与撬了她墙角的前闺蜜的目光都引到了江晓媛身上。
江晓媛面无表情,百感交集。
冯瑞雪地目光隐晦地在江晓媛那外冬内夏的装束上扫视了一圈:“她就是造型师?”
摄影师心虚地应了一声。
江晓媛素白的脸毫无说服力,冯瑞雪看了,心里想必是更不满意了,沉默了片刻,冯瑞雪闷闷不乐地说了一句:“看着有点小,行不行啊。”
“她就是看着小,保养得当,”摄影师紧张得背后冒汗,开始胡说八道,“其实人都三十多了。”
江晓媛:“……”
真想糊他一熊脸。
江晓媛在见到冯瑞雪的那一刻,恨不能从门缝里跑出去,可是脚步却仿佛生了根一样戳在原地,被这件事荒谬得啼笑皆非。
冯瑞雪曾经是怎么对她的?那时候江晓媛去她店里,她都要亲自迎接出门,平时哄江晓媛比男朋友哄得还厉害,江晓媛说一,冯瑞雪绝不会说二。无论什么时候,江晓媛和冯瑞雪聊天都很愉快,其实后来想起来,两个真正平等的朋友,就算感情再好,能一直不拌嘴、不吵架吗?就算其中一个情商高,能解决大部分的矛盾,她就没有心情低落、不想搭理人的时候吗?
怎么可能其中一方总是单方面地迁就另外一方。
冯瑞雪和她相处一定很累吧?一直要曲意奉承。
现在倒好,风水轮流转了。江晓媛站着,冯瑞雪坐着,江晓媛带着僵硬的笑,冯瑞雪一脸不信任地当面问她“行不行”。
霍柏宇讨好地把样片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翻两页就要问一句:“这个怎么样?哎,你看,这个不错吧?”
冯瑞雪兀自低头玩手机,不理他。
摄影师面红耳赤地站在旁边,那如坐针毡的模样还真对得起这家摇摇欲坠的婚纱摄影馆。
霍柏宇哄了几次,也不耐烦了,最后两个人各自占据沙发的一角,谁也不搭理谁,好像他们二位不是来拍婚纱照的,是来办离婚证的。
空调的暖风吹化了江晓媛僵直的四肢,她空白的大脑缓缓地缓过劲来,低头整理起影楼的化妆工具来。
不知道另一个时空中的冯瑞雪最后会不会和霍柏宇走到一起,她迟早也会看出这花瓶小白脸的真面目吧?到时候她会后悔吗?她会对自己的车祸念念不忘吗?
江晓媛以为自己只发了一小会的呆,被摄影师叫了三遍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原来霍柏宇已经选好了主题,两个人马上要去换装了。
收银员姑娘身兼前台、助手、服装师等多个职位,连忙殷勤地跑过来,要带冯瑞雪去女宾更衣室。
冯瑞雪刚开始木着脸不动,霍柏宇腆着脸凑到她面前,咬着耳朵说:“别的地方拍一组照片动辄好几千,他们家才几百块钱,不就是一组照片吗,什么地方拍的不一样,说不定他们家看着破,技术还不错呢,有必要弄那么豪华的吗,照出来都是一个样……”
江晓媛冷眼旁观,真替冯瑞雪感到遗憾。
冯瑞雪猛地甩开他,看也不看霍柏宇一眼,跟着讪笑的收银员进了女宾更衣室。
摄影师连忙把被选中的样片往江晓媛怀里一塞,飞快地小声说:“这个造型,你仔细看下,拜托拜托,千万拜托。”
他像个沿街卖艺讨蜂蜜的大狗熊,惨兮兮地对着江晓媛摇尾乞怜一番,然后急急忙忙地转向霍柏宇,领着他去了男宾更衣室。
偌大的一个大厅里,只剩下江晓媛一个人独享柜机空调,她却依然是冷,看着照片上的纯白婚纱冷,回望回不去的前世今生也是冷。
野鸡照相馆里的服装实在是很恶心,反正冯瑞雪出来的时候眉头是拧死的,光裸的肩膀上冻出了一颗一颗的鸡皮疙瘩,以江晓媛对她的了解,她的忍耐大约已经到了极限了。
收银员好心建议:“要不然您先把自己的围巾披上吧?我去给您拿。”
“别碰!”冯瑞雪脱口说,她大概不打算再忍耐下去了,脸上的厌恶不加遮掩地暴露出来,“你们这的衣服脏死了!”
收银员的脸涨成了一颗西红柿。
冯瑞雪不想再给任何人面子了,火药味十地说:“我自己带了化妆品,不用你们的东西。”
她说完,拿出自己那个小小的手袋,从里面取出个化妆包,斜了江晓媛一眼,不客气地问:“你会用吗?”
以江晓媛的性格,听了这句挑衅,本来非要暴跳如雷不可,可是她没有。
因为当她走近冯瑞雪的时候,江晓媛注意到了方才没看清楚的一些东西——比如冯瑞雪那看似高大上的名牌化妆包,实际上是某个化妆品专柜的赠品,随便买根眉笔都送的。还有冯瑞雪那看起来值钱得吓人的镶钻表,机芯什么的江晓媛不懂,但她一眼看出来表盘上十二个钟点刻度上镶的彩宝是不对的,正版的表是顺时针方向以从正红开始,以彩虹的色彩过渡排列的,冯小姐这块排得里出外进,表盘正上方商标还比正版多了一个微微翘起来的尾巴,像一个藏藏掖掖的嘲讽。
冯瑞雪这一身闪闪发光的名牌,除了相对便宜的围巾以外,居然没一样是真的。
一瞬间,江晓媛对她的怨愤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只是随意清点了一下冯瑞雪包里的化妆品,平静地说:“好的。”
说着,江晓媛又拿起了冯瑞雪的唇膏,打开看了看:“颜色有点亮,我看您嘴唇比较薄,比较适合踏实一点的哑光唇膏,店里有一支,不介意的话我用棉签给您上色。”
冯瑞雪瞪了她一会,见江晓媛毫无反应,只好气愤地作罢。
江晓媛一摸到化妆品就如鱼得水,她完全将冯瑞雪当成一个大号的人偶娃娃,目光始终集中在她脸上某一个部位,根本不和冯瑞雪对视。
另一个时空中的冯瑞雪当时问过她“为什么需要那么多的优越感才能活下去呢”,现在,这个时空中的冯瑞雪用高高在上的态度与一身的假名牌给了她答案——
因为心里知道自己并不脱颖而出,心里明白自己是个怎样的货色,所以贪得无厌地从方方面面寻觅着无止无休的优越感,给自己和他人造成一种“我和你们不是同一种人”的假象,以掩盖对自己庸常与无能的恐惧。
“真是太可悲了。”江晓媛怜悯地端起冯瑞雪的脸,用棉签细细地从她双唇缝隙里将浓墨重彩的唇膏往外拖曳蔓延,像是一丝不苟地描绘着一朵烈火中盛开的花,她想,“咱们两个傻逼。”
江晓媛拿出了自己十二分的本领,给冯瑞雪做了个无懈可击的妆面,同时将她的头发放下来,轻车熟路地拉过定型水,展示了她在美发店里进修出的新本领。
脑袋顶快要碰到房梁的摄影师在一边看着,热泪盈眶地直感谢上苍,感觉自己算是撞大运了——哪怕他是个糙汉子外行,也看得出江晓媛比他们店里那位老佛爷化妆师水平高多了,她好像熟悉自己的脸一样熟悉这位客人的脸,最大限度地去粗取精,反衬得那身蚊帐一样的破婚纱越发不上档次起来。
冯瑞雪也没想到这光着脸不修边幅的化妆师这么出神入化,她盯着镜子呆愣了很久,转脸问江晓媛:“你从哪学的化妆?”
江晓媛一边擦手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野路子。”
冯瑞雪细细地打量她片刻,忽然迟疑地问:“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总觉得有点眼熟。”
这话一说完,她自己也感觉到不对劲,连忙补了一句:“不,我没别的意思。”
江晓媛笑了笑,没吭声,三下五除二搞定了霍柏宇的面妆,看着那蹩脚的摄影师殷勤地把他们俩请到摄影间。
江晓媛坐在空调和阳光下,随手翻着一看就很假很廉价的样片,等着做下一组造型,同是想起了自己已经遗忘的青春期时光。
留学前选学校和专业,她爸问她将来想学点什么,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说:“学艺术。”
可惜最终学无所成,她只成了个热爱穿衣化妆的纨绔。
如今浮华尽去,她在漫长的沉淀后回顾起自己掠影似的一段生命,却已经不可能再追忆了。
她还欠祁连四千多块钱,在一家美发店里耐着性子做着她无比厌烦的工作,偶尔被拉到对面影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