姮娘是个中年女子,体态丰硕,她是屏翳从原来的府上带到宫中的厨娘,从屏翳生母还在闺阁之时,她便已聘来做厨娘了,所以在宫里地位很是崇高。原本她是最不待见湘君的,从前,湘君在她们下人面前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而到了屏翳面前却又温柔似水风情万种,着实让她很看不惯。
她见陈颖笨拙地撒着渔网,每每捞上来的都是张空网,便哼了一声,耻笑道,“娘娘毕竟千金之躯,当然受不得如此劳累。可为了陛下,还真是委屈了您了,您对陛下的一片真心当真天地可表,日月可鉴哪。”
离俞见她这般,却也不好多说,姮娘在宫中的地位是无人可以撼动的,她可是看着屏翳长大的,屏翳也只爱吃她做的菜,甚至还时常同她闲聊。她是什么都敢说,也什么都敢做的,她那敢爱敢恨的性子也是屏翳所欣赏的。
姮娘本以为陈颖会冲她发火,却不料她竟什么也没说,依然听人指导着,一遍遍地撒着网。惊奇地看着似乎转了性的湘君,她用胳膊肘碰了碰站在一边的若木问她,“你家娘娘什么时候脾气这般好了?”
若木轻笑,“怎么,这般不好吗?”
“怪!”姮娘抱着胳膊,看着那一遍遍锲而不舍地撒着网的陈颖,她倒想看看她究竟能装到几时。
“你这样是不行的!”在陈颖第n次失败之后,姮娘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拉着网向她示范了一遍,“哪,要这般,这般,撒出去再抖一下,这边要放下去,那边要握住,这横公鱼狡猾着呢,他们本就是上古的神物,不然为何这大夏天的冰玄湖还是冰天雪地的?如果没点技巧,你这一辈子都别想捞上来。”
陈颖听着姮娘的指点,按照她教授的窍门,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是捞了一条上来。只见那横公鱼在冰面上扑腾着,全身赤红如火,原本暴跳如雷的横公鱼,却在陈颖舀手去捧的时候突然奄奄一息,陈颖不知何故,倒是姮娘在一边说,“它大概是知道自己要被献祭了吧。”
陈颖默不作声,心中却是有些不忍,姮娘却放声大笑道,“娘娘何时这般菩萨心肠了,从前处罚下人那也是从不手软的啊。”
“姮娘……”若木见姮娘说得过了,便想劝她,谁知陈颖却莞尔一笑道,“我本不是什么娘娘,不过是异世界的一抹游魂罢了”,那言语中竟是有些落寞,姮娘反而被她说得愣了,问若木道,“她怎么了?”若木只是笑笑,灵魂穿越这个话题,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回尚食局的路上,若木将陈颖来到这个世界的经过悄悄告诉了姮娘,姮娘与若木是早就熟识的,从前湘君罚她的时候,姮娘还给她送过好多次食物,也算有点革命情谊。若木说这些的时候,陈颖没有阻止,一切都是事实,她也无所谓遮掩。
姮娘听闻了陈颖的事,见陈颖为了屏翳竟如此有耐心,且完全不摆架子,还很好说话,不由得有些喜欢。她一贯不喜欢湘君的,陈颖对屏翳的真心她看得出来,到她这个年纪了,从小看着屏翳长大,自然是希望她的少主人能过得好些。
“以前,少主的娘过世早,所以少主啊,他从小就孤僻。”回了尚食局,姮娘一边教陈颖如何处理横公鱼,一边同她聊屏翳小时候的事。
“孤僻?”
“对啊,那时候,大殿下还在宫里,大殿下从小就是先帝太一君带大的,所以格外得宠。自从少主失了娘亲以后啊,他就更没人疼爱了,所以他才会特别的喜欢湘君,喏,就是你这身体的前主人。”姮娘说话从不避忌,所以对陈颖也不讳言。
“是,我知道,他们很相爱。”陈颖这么说着,手中一顿,险险被横公鱼背脊上的硬刺刺伤,她慌忙避开,姮娘一把帮她挡住,嘱咐她小心一些。既然提起了湘君,姮娘便有满腹的牢骚可发了,她“哼”了一声,满脸嫌恶地道,“那个小女人,可毒着呢,也就会装模作样而已。”
陈
颖也不是第一次听闻这话了,这些日子,宫里往来的也有些个下人说她,她总是不置一词,他们提起的都是她的前任,所以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她不知道湘君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若木也不会时常在她面前多说什么,后来当她问及,若木便略略描述,然后淡淡地带过,但陈颖听得出来,湘君对她并不好。
那横公鱼在水中就开始吐冷气,冰水瞬间冻得陈颖双手通红,且横公鱼的鱼身上有许多硬刺,几次扎得她手指冒出血来。
“不能这么舀。”姮娘递过一块干抹布,陈颖也不嫌,就直接擦了。
“嘿,这要是以前哪,可是要等到若木去取一块上好的洗净的丝帕来,她才肯擦的。”姮娘确实很不待见湘君,言语里总是或多或少要讽她几句。“也不知道她哪儿好了,少主人会那般喜欢她,无非就是那点狐媚子的功夫。”
陈颖没有接话,她不愿去谈论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这会更让她觉得自己是一抹飘零的游魂,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湘君,而不属于她,所以她努力去遗忘这些,然后融入这里。可姮娘却是泼辣的性子,她也不管陈颖在想什么,指挥起人来也不含糊,“这横公鱼一定要这样下刀,不然剖不开,唉,看你这女娃就是四体不勤的主。”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对如此乖巧的女娃儿,姮娘也是不舍得苛责的,一步步做下来,倒也有了几分样子,随后就是用两枚乌梅煮汤,等熬成后就行了。
姮娘见开始煮汤了,便拉着陈颖坐下聊天。
“唉,以前啊,少主就一心只有湘君,其实我真觉得湘君有什么好呢?虽然脸蛋漂亮,可是太目中无人,就好像这世界上只有少主一个人,对下人那叫一个苛刻,若木跟着她可没少吃苦头呢。”
陈颖听着,笑了笑,她不知道该如何表态,不愿去贬低湘君,却也想让自己有些念想,矛盾的心情纠结在一起,让她不知如何开口。
姮娘倒是不介意,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少主呢,真的太寂寞了,有时候看着他那么小小年纪,却要一个人面对所有事情,真的很不忍心。湘君虽然总是陪着他,可那有什么用呢?其实她对少主也是个负累,她一个弱女子,能帮得了什么忙?还总是要撒娇,有时候看少主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是眉头不展,也不怕被累着,真不知道是喜欢她什么!”
“好啦,姮娘,你别说,陛下他还真就死心塌地地喜欢,你有什么办法?”被称为老三的厨子一番话虽说是实话,却还是让陈颖有些手脚发冷。她并不想去深究这个话题,等待鱼汤熬好,她想着,她能陪在他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姮娘依然絮叨着屏翳小时候的事,然而陈颖觉得那声音好遥远,一夜无眠,再加上一早上的折腾,她早已经体力透支,然而她还强撑着。终于,姮娘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若木先发现陈颖脸色不好,见她突然昏了过去,吓得连忙来扶她。周围人七手八脚地将陈颖抬到了外间,太医跟着来了,诊了一番脉,又是各种检查,最后道陈颖乃是劳累过度,需要好好静养。如此折腾了一番,一群人再手忙脚乱地将她送回了朝华阁,陈颖在昏睡中,又一次看到了那双猩红的眼睛,声音恨恨地咒骂着,说她坏了自己好事。陈颖想问那双眼睛的主人究竟是谁,是人还是妖怪,然而却发不出声,似乎被它逼到了墙角,又好像被吊了起来,全身上下都觉得疼痛不堪。
“救我——”她想呼救,然而没有人来救她,她觉得很疲惫,可是那双眼睛却不肯放过她。
第12章
陈颖自梦境中惊醒过来的时候,一时迷茫于自己在哪里,四下里只剩下虫鸣,她走到窗边仰望星空,让夏夜的风吹乱了青丝。身上还带着厨房里食物和油烟的味道,空气中又夹杂着馥郁花香,深深地吸了口气,陈颖才让自己的思想归位。
若木轻手轻脚地端了茶水上来,她取了一盏,“小姐,陛下已经醒了。”
陈颖点头,也总算不费她一番苦心,对镜梳妆,看着有些憔悴的自己,看着梳子上落下的发丝,她想着该如何同他开口,又想他会不会愿意见自己,思虑再三,终究还是作罢了。就当她不曾照料过,当她不曾一夜未眠地守候过吧,她对他,始终是不够勇敢,喜欢着他,却害怕被他伤害,于是就只能在最远的距离守着他,在他需要她的时候出现,若他不要,她就默默走开,他或许并不想接受她任何的关心吧,就好像,他醒来了,却也不会在意她是否关心过他,也不会问起她,可是她停止不了自己要喜欢这个人,那便是陈颖小心翼翼的爱情。
她想,大概只有不停地对他好,不停地受伤,伤到可以放弃了,才是这段感情的尽头吧。
而此时大殿上的屏翳正阅着奏折,听着近日宫内里里外外的事务,思想却分了神。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碗鱼汤,他曾听闻横公鱼的捕捞有特殊的说法,非饮汤之人的爱人,都不足以使其献祭,且将无功效,这便是横公鱼的神奇,那横公鱼原是上古一情种所化,被供奉为神鱼,随意捕杀将遭天谴,唯人间痴爱可将其感化,但如今湘君已魂踪杳然,又是谁做的那道汤?
他突然打断了中书侍郎的公式化叙述,却问向离俞道,那鱼汤,是何人所为?离俞才要回答,外间却响起了喧闹声,有宫人通传姡妃求见。
屏翳宣她上殿,但见她婷婷袅袅,盈盈拜向屏翳,仰脸望向屏翳时眼中含着泪光,“陛下,臣妾听闻陛下身体有恙,特随姮娘去冰玄湖代姐姐捕了横公鱼来为陛下祛邪,如今陛下终于能安然无恙,臣妾……臣妾……”
屏翳有些疑惑,挑着眉望着跪拜在地上的姡妃,又看向离俞,离俞转身向屏翳低声道,“确是姡妃娘娘一早同姮娘去的冰玄湖捕回的神鱼。”
见屏翳一时未说话,姡妃连忙再拜道,“陛下,臣妾知道湘君姐姐不在了,臣妾如今只是想代姐姐侍奉陛下,臣妾不求陛下在意臣妾,但只求陛下念着姐姐的好,偶尔能与陛下说说同姐姐之间的事,便已知足了。”
屏翳听她提起了湘君,终于叹了口气道,“起来吧,如此让你费心了,你先回宫去休养,待朕晚些了便去看你。”虽然他仍不信姡妃的说辞,可想起湘君此前确实一直同她姊妹情深,也不由得勾动了旧情。
稍晚一些的时候,屏翳在去姡妃的荣华阁过夜前先探望了姮娘,出来后对忐忑地站在一旁的离俞道,“你是越来越圆滑到连朕都敢骗了。”
离俞的腰弯得很低,屏翳忽而又笑道,“你知他骗不了朕的吧,若不是你提醒朕来见姮娘,可能朕真的便被那小女人骗了。”
离俞知道他并未真的生气,也便放松了下来问道,“那陛下要先去朝华阁么?”
屏翳立在尚食局的门前仰头望了眼天色,抬步以极为漫不经心的语气道,“直接摆驾荣华阁吧。”
他知道了她所费的心思,也知道了她劳累过度,对于她的付出,他不知该如何回报,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言谢。如果,她是湘君,她可以任性地在他怀中讨赏,可惜,她是一个叫陈颖的来自异世界的女人,所以他只能假装一切未曾发生。
夜明珠的光映在浮动着水光的长廊上,屏翳不禁想起从前湘君在的时候,她曾对他说,她要的不过是平凡的幸福,洗手做羹汤,素手裁新裳,但,他曾真正得到过那种幸福吗?
屏翳困惑着,想去回想他与湘君的点滴,可是此刻,除了她温柔的笑靥,他再记不得其他。
姡妃因着前几日在殿上说的话,复又得宠了起来,若木说这些天姡妃在宫里都是横着走的,那说话的语调很是夸张。陈颖不喜欢评论别人的是非,可当若木提起她对宫人女官的那些刑罚却也会觉得她未免太残忍了,容嬷嬷同她相比都未免显得小儿科了些。
屏翳本来就未有子女,那些被宠幸的宫人听说都被湘君和姡妃单足倒掉吊起,先用藏红花水洗了下身,再反复将滚烫的水用木质的推针,注射进宫人的下身中,外头是看不出来,内里却因此烫伤到溃烂,于是别说本可能有孩子的事,就怕是未来再如何宠幸都不可能有子息了,而且行起房事来便痛苦不堪,就如反复在受刑一样,所幸屏翳本对此事不甚在意,后来对那些嫔妃也渐渐冷淡了。
若是其他嫔妃有争宠的迹象,湘君和姡妃也会着人处罚她们。听说最早先有一侍女岚儿,长相与湘君很相似,当时湘君仍在,二人将岚儿全身浸泡在冰冻的辣椒水中,再吊起来暴晒,如此反复九日,直至她全身的皮肤对一切触碰再无任何反应,针扎亦不觉得疼才放过她。最后岚儿不堪受辱,跳井而死,这件事后来被秘密地料理了,当时若木带了两个湘君贴身的女官将人从井里拖出来之后,看那身体的惨状,均是呕吐不止,强忍着将人埋了,此事到如今若木仍觉得后怕。
宫中避姡妃如蛇蝎,谁都不敢在她面前吭声,不过若木说,她从前同湘君在一起时便是如此,二人以折磨人为乐,却又互相倾轧。
陈颖听若木所说着那些宫闱秘事,背后只觉得一阵发凉,这宫廷就似个吃人的巨兽要将她吞没。
若木知道她说的那些让陈颖害怕了,便宽慰她,不论如何她总是屏翳的王后,再如何,姡妃也是不敢真正伤她的。
陈颖不言语,她怕的是何时屏翳对湘君回来一事厌倦了,便不会再对她有任何体恤,届时她的生死,不过也只是他的一句话而已,这个世界真是个吃人的世界,而宫廷尤甚。想起冰玄湖边那座寥落的宫殿,若木说那里是给失宠或犯错的后宫妃嫔呆的冷宫,里面的人如牲畜一般活着,生不如死,这种生活会不会有一天也临到她身上?她不知道,只能逃避,一再地逃避,这个世界忽然之间,冷漠残酷得可怕。
夏日的风渐渐吹到了尾声,日光不再如三伏天那般的灼热,一丝丝清凉随着雨水降临神州大地。
陈颖依然埋首典籍之中,希望找到回去的办法,这些天宫中的人都忙碌了起来,若木说,那是为了准备祭祖大典。陈颖想起自己曾在《风物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