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受不了不公平的现实。一场风寒,或者说,是他过于骄傲的内心无法承受悲惨的现状,自己把自己气死了。
而他的死亡,对高二太爷造成的打击也是巨大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等心伤,足以去掉老太爷半条命。
眼看一个完整的家支离破碎,傅老爷子就那么怜悯的看着眼前的女孩,丢给她一道选择题,你要保证自己的安危,还是念及这个家庭?
这是一场交易,一场敌我悬殊的较量。
高静媛离开傅家,高家的境遇未必能改善多少。可她不走,高家只会越来越悲惨!最后,只有家破人亡!
高静媛以为自己凉薄,以为对高祈恩这个父亲抱有诸多怨念,结果她发现,她还是愿意在他人生的最后关头陪伴,给他披麻戴孝,尽儿女的心意。于是她说,
“我走。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第九十四章 惨烈
傅奕北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那慈祥的眉眼,那慈悲的神情,彷佛不是逼着一个年轻女孩出去送死,而是爱怜的看着自家孙女撒娇。
高静媛心中腹诽,难怪前世能做出牺牲亲生孙子的事情,这个死老头实在长着跟外表完全不同的冷酷心肠。不过能容她在傅家小住了十多天,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无亲无故的,还能指望什么?
于是她放低姿态,做出求恳模样,
“大哥四弟连续出事,如今高家只剩下小堂弟一个。求您大慈大悲,留他在府上多住些时日。他不似我大哥读书上有才华,也不似我四弟机灵讨喜,人笨笨的,呆头呆脑不会说话。若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静媛先在这里赔罪。”
说完,高静媛还真的跪下磕了头。
读书上没有才华——不可能进入仕途,为人呆笨——没可能巴结上什么达官贵人,翻身复仇什么。小宝又长得高大粗壮,完全不符合当下的审美,连成为某权势贵妇的面首都没机会。
这下,总可以放心了吧?如果连小宝都要坑害,那她拼死……其实也不能让傅家伤筋动骨。位卑者贱,身处下位除了认命,还能怎样?
苦笑一声,她能拿出的只有一样,端端正正的跪下,立下誓言,“苍天可鉴,只要民女堂弟小宝安全无损,民女自愿与傅家公子解除婚约,终其一生一世远离他,绝不做出令傅老前辈为难的事情。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永无葬身之地!死后化为飞灰,绝祭无祀!”
她是诚心的,高家已经完了,能保护住小宝。给高家留下一丁点血脉希望,也算对得起她生在高家十多年了!
狠毒的誓言没有留下一点余地,傅奕北终于满足了,放了她离去。
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里面有傅奕北代表傅家送的程仪——二十两银子,有傅夫人送的两件半旧衣衫,甚至几位被高静媛讥讽过的傅家小姐,都有送了梨子、扇子、雨伞之类。梨子代表永远分离,扇子代表失宠、雨伞代表分散,寓意可是不凡啊。
高静媛统统收下。现在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时候,梨子是上好的雪梨,又甜又香。为什么不吃?扇子精巧,可以拿到当铺卖掉,也是一笔钱财。至于雨伞……万一天气不好怎么办。有雨伞在手上,总比淋成落汤鸡强吧?
唯独傅夫人送的几件衣裳,实在让人生恼。非丝非绸。颜色老旧,还散发一股恶气味,分明是那个有狐臭的婆子穿过的。
以傅家的门第,就算打赏乞丐也不至于廉价的给两件破衣裳。她这是在丢谁的脸?想证明自己一辈子只能穿粗布麻衣吗?
高静媛面不改色的收下了,并对来人笑了下,“回去跟夫人道谢。说我万分感激她的厚爱。虽然和夫人只有一面之缘,可是感受到夫人的深情厚谊,昨儿做梦。却是梦到夫人了。”
等来人露出惊讶之色,她才笑了笑,笑着揭露了谜底,“……梦见我和夫人一同落了水。偏偏岸边只有傅公子能救。可惜我梦醒了,不然就知道他到底救得是谁了。”
老婆和老娘一同落水。有且只有救一个人上岸的机会,选谁?这可是后世难解的选择。难倒了多少无辜无奈的男人。当然,放在这个孝道大过天的世代,高静媛说的这句话,简直是自取其辱、一个让人捧腹的大笑话!
一个是生育之恩的母亲,一个是还没过门的、即将休弃媳妇,哪个男人会做蠢事!来人很快回去跟傅夫人当成笑话说了,同时不忘形容高静媛当时的囧样。
“她还以为自己风华绝世呢,咱府上连个丫鬟都胜她几分。明明是丧家之犬,还做梦!什么梦见夫人和她一起落水……真真好笑,没见过这等无耻之人。夫人……”
还想继续,却见傅夫人的脸色越来越差,不由得想到当初跟那丫头,当时还是顾静媛定亲的时候,夫人十分不愉快。可再不满意,婚事也定下了。要不,能容她到傅家耀武扬威吗?
傅夫人跟嫡亲的儿子不亲,听到这些,被挑拨到那根底线,素来端庄的面孔有些狰狞。显而易见,如果高静媛当时在场,恐怕早叫人“撕她那张嘴”了!
……
高静媛背着小包袱轻巧的离开傅家,急急赶回高家。路上的安危倒是无虞。傅家万万不肯让她出了事故,若不然,蒙上污名的就是傅家的门楣了。一路都有人暗中保护,她假装不知道。
到了高家,先处理大哥发丧的事情。可怜小儿子失踪,大儿子又年轻早亡,这对人到中年的高祈恩来说,打击来得太猛烈了!他和高二太爷同时病倒了,饮食不进、身形消瘦,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
高静媛是未嫁的妹妹,为高守拙服丧为大功,换上熟麻布做成的丧衣,有条不紊的处理丧礼。高守拙年轻中举,有一些同样正直的朋友同年,他们知道高守拙是被陷害而死,无法出面救人已经感觉内疚,怎能连丧礼都不参加?陆陆续续的从各地赶来,丧礼才不至于冷冷清清。而看到只有高静媛一个女孩出面打点一切,从前高不可攀的顾氏竟然沦落至此,此情此景,让人忍不住悲痛。
高静媛也做足了一个凄凄惶惶的弱女子形象。她请求兄长在世时的众位好友,帮忙出殡。至于墓地——幸甚,高老太死后受封,为高家留下最后一块风水宝地,才不至于连安葬的地方都没有。
世人都是怜惜弱小的。不管外界的风评如何,这一刻,高静媛算是把过去的种种不足都洗去了。因为高静媛暗地里放出风声,将她和傅家的交易公开。她放弃和傅胤之的婚约,傅家保护高家最小的男丁,不让他遭受迫害。
牺牲自己,成全家族,这是多么可敬的女孩儿!
有道是物以类聚,高守拙的朋友多半也都是一个类型的,他们傲骨铮铮、威武不屈,在士林中一传十十传百,顾氏谋反的大案就像大雪之后的深山,遇见了烈日——烈日当空,雪毕竟是要化的。那白茫茫的下面裸露的黑色石头还能掩藏到哪里去呢?
顾氏谋反,疑点太多了!比如定罪的几封书信,到底写了些什么?被理藩院几个人随口一说,就成了铁证?万一是说谎呢?再比如,顾氏已经是贵不可及的太后母族,只要有顾太后一日,顾氏满门荣宠,怎么会自挖墙脚?
谋反,顾氏有兵?有财?还是掌控了朝政大权?
国子监的学生被鼓动起来,要求重审,至少要把证据案情公布天下。不然难以服众!
迫于无奈,运社的一部分账目被当成证据拿出来交代。当看到运社一年的收入足足百万之多,所有人都沉默了。没有舆论的推动,高静媛知道一时半会儿,顾氏不能翻案。她也没指望,高守拙下葬之后,她忙着送发配边疆的大伯父一行人。
当看到原高家人从大牢里出来,一个个狼狈不堪,禄叔被拘束在一个小牢笼里,手脚捆着,三叔顾祈寿血淋淋的,血衣都嵌在肉里。心志强大如她,受不了了。
她默默的转回身,努力再努力,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对不起,你们受苦的时候,我带着小宝去了傅家。”
“孩子,你没……错。”顾祈禄经过牢狱一番折磨,摇摇头,艰难的动了动唇,“保护……你没错。”
现在应该庆幸吗?生性倔强的长子守诺早就离家出走了。不管天涯海角,知道他活着,就是安慰了。
而顾祈寿、祈全也没有任何怨言——他们没儿子跟着下大牢,女眷都跟翁氏在一块。听说已经被送到皇家别院。为奴为婢也好在过在牢狱里被一群嗜血变态的人磋磨。
“那,大伯父呢?”
顾祈禄露出悲哀之色,“嫡出……哎,早知今日,我为什么要来京城!为什么要害全家!”
谋反牵连也有大小之分。重罪都让嫡出的顶了,庶出偏支的,虽然也受了不少苦头,至少保住了一条命。至于顾祈瑞,刚下牢狱就被带走了,如今不知生死。
大伯父,那个待她如亲生的大伯父,高静媛只觉得眼中一阵刺痛,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掉下来。
“对了,你爹怎么没来?”
高家人问她。
高静媛麻木的说,“我大哥死了,四弟失踪了。爹和祖父都病了。”
“什么?”
顾祈禄不停的撞头,“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家破人亡的本该是我啊!”
“二哥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别说了!”
“不,都是我们的错。我们太自私了!要不是……恩哥也不会中年丧子!”
“嘘,二哥,你别胡说了。再说下去,你想把人牵扯进来吗?”
顾祈禄这才闭口不提,眼眶红肿着,憔悴绝望至极。听到发配到千里之外,也没什么反应。
高静媛早从之前的察言观色中,就发现高老太只有一个亲生子。但将心比心,住在亲生子家固然名正言顺,但肯定会让养子失去亲近之心。而住在养子家,养子有了侍奉的机会,关系更加亲密,也不怕亲生子心生不满——换做是她,也会这么做的。所以,她早就知道自己一家才是真正的顾氏血脉。
为什么不提?
她能说是傅胤之的提醒吗?顾氏早晚要倒,能脱离顾氏她巴不得。就是没想到,脱离不脱离,都一样惨烈。
她该怎么救原高家的叔伯兄弟呢?
第九十五章 惊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年之后,北疆的乌仑城外,顾祈全带着狗皮帽子,穿着厚厚的毛毡大袄,正领着马队往城里赶。天快黑了,北疆的夜晚可不似京城灯红酒绿、胭水流觞,天黑后,那呼号的北风可不管穿得多厚,渗入肌肤,把人的手脚吹得冰凉,极近冻死!想当初顾家人刚刚到来时,过于柔弱的,有多少是受不了这里的气候挂了?
熬过了苦牢,熬过了漫长的发配路程,居然死在相对安逸的城内。顾祈全有多少讥讽不屑。他甚至暗想,估计那些短命的族人,大概以为侄女太心善,还会不停的施舍帮助他们?也不想想,静媛侄女只是一个弱女子,所有陪嫁都消耗在发配路上了,哪还有多余的钱财帮助他们买衣买食?冻死饿死,都是活该!
到了城内,他找了一家熟识的脚店住下,估量这一趟,能赚多少。从前这点小钱,他不放在心上的。可现在呢,不仅仅是为了生活,更是为了远方的小女儿静姵!元元说过,再多赚了点钱,她要回京城去,把静姵、静媙、静娴几个姐妹都接出来。到时候,就一家团团圆圆了!
虽然是被贬如皇家别院做宫女奴才,但恐宫女怨气太深,每年到了二十五岁的宫女都是遣送回家——除非有特别门路的,不愿意离开宫廷。二十五岁,过了女孩最好的年华,但能跟妻女团聚,已经是这一生最奢侈的梦想了。
闭着眼模模糊糊的时候,忽然听外面有人叫嚷,“傅小将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小的店小,收拾不出干净的屋子给您住。”
“别废话,这里是不是有一个马队经过?”
“是呀。是有一个阿全的领着马队……该不是做了什么犯忌讳的事情吧?傅小将军,小的这双贼眼精着呢,一眼扫过去,什么东西都看的清清楚楚。绝不会收留有问题的马队住下。”
“还废话,带我去见全叔。”
顾祈全立马坐了起来,匆忙收拾东西,一开门,就见到一个昂扬如松的男子把门框挡得严严实实,惊得他一愣,
“傅……傅小郎。怎么是你?我,我家元元已经和你退婚了啊,你过来找我干嘛?”
傅胤之先是抱着胳膊。额头的青筋一闪而没,随后才忍着十分的怒气,放缓的口气,“全叔,他乡遇故知。可是人生三大喜事之一,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顾祈全张了张嘴,
“他乡遇故知?遇到的是仇人怎么办呢?”
傅胤之只当没听到,带着一坛子烈酒进门做客。一开酒坛子,顾祈全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喷香喷香的酒气中。塞外的苦寒生活。足够让一个男人变成酒虫了。
“傅……额,大侄子?侄女婿!”说对了称呼,才得到一碗烈酒。顾祈全哀叹自己的软骨头,同时无奈的拍拍傅胤之的肩膀,“元元当时也是没法子,你们家对她做过什么,要是顾念一丁点情谊。把她留在府中了,也没那么多事情。她也不会千里迢迢跟着我们走一趟发配之路。可是。傅家就那么把她赶走了,也不怕她孤零零一个女孩子,遇到什么危险!”
打了一个酒嗝,顾祈全借着道,“侄女婿,你很好,人很好。可惜全叔我只是隔房的叔叔,也做不了什么主。我们家,大概没有人会赞成元元嫁你……”
看着酒量不高的顾祈全醉倒了,傅胤之隐忍的怒气终于爆发,恼怒着说,
“凭什么!”
“她可是我的妻!”
……
距离乌仑城只有五十里的永固城,是北疆最大的城池之一。顾氏被发配后就留在这里。大部分族人都承受不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或是病、或是意外,接连去了,活着的只有不到百多人,靠着给人写写算算为生。
这一日,高静媛依旧先给大伯父顾祈瑞上了一炷香,随后才到了后面的菜园子里,看大哥挑了粪水废帝。新娶的大嫂已经怀孕四个月了,也不嫌弃,就那么笑呵呵的看着一身短打的丈夫。
“旁人都说怀孕的人娇气,闻不得这个,吃不得那个。怎么大嫂这么皮实,百无禁忌的?”
顾守礼笑,“百无禁忌才好呢。”
他的前一任妻子,是端庄的千金小姐。顾氏一倒,她的娘家就使劲接她回去了,可怜他还不到一周岁的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