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山楂树之恋(34)
她又想起老三的那封信,还有他写在她本子里的那首诗,这些都得作些处理,不然的话,让妈妈看见又要担心,让别的人看见就更不得了,惹出杀身之祸都有可能。
她把老三的信又看了几遍,还是搞不太懂老三的信到底算个什么信。有点像个总结,但又没像一般总结那样,“回顾过去,展望未来”,说以后我们俩要“再接再励”,或者说“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之类的话。这就有点像是对那几个月划了句号,中心思想就是“那几个月是美好的,但已经成为过去了”。
静秋的阅读理解力是公认很强的,她是班上的笔杆子,老师总让她做“宣传委员”,就是专门负责办刊的干部。那时每个班要轮流办那种用毛笔写在很大的纸上的壁报,有时是批判一个什么人或者思想,有时是报道班上学工、学农、学军的情况。静秋能写能画,毛笔、排笔、大字、小字都能写,常常可以一个人就弄出一整墙的壁报来。
语文老师很欣赏静秋的文笔,特别是那个罗老师,说静秋“才华横溢”,每次都把她的作文拿到班上念,还把她的作文推荐到市教育局,编进。学校搞过两次作文竞赛,静秋都是拿第一名,在K市八中很有名气。
罗老师教两个班的作文,几乎有一个半班的作文都是静秋批阅的,因为罗老师懒得看那些“狗屁不通”的作文。每次学生把作文交上来了,罗老师就挑出十多本他看得来的,剩下的就给静秋拿去改错别字,疏通句子,叫她随便给个分就行。
静秋的同学,包括男同学,拿到看不大明白的东西了,哪怕是情信、拒绝信,都叫静秋帮忙看看,一是因为他们知道静秋嘴紧,不会说出去,另外也因为老师都说静秋“理解能力强”,抓文章的中心思想一抓一个准,再曲里拐弯的句子也能理解。
静秋搞不太懂为什么那些人都把“情书”叫“情信”,可能是因为薄薄的几张纸算不上“书”吧。
但静秋这样“阅读能力强”的人,也没看明白老三这篇“作文”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有点拿不准到底是“情信”还是绝交信。
她看过的绝交信,差不多都是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起头的,也不知道是谁兴出来的,反正写绝交信的都爱用,大概是以季节的变换来隐喻情感的变换吧。
静秋也看过一些“情信”。调皮捣蛋没文化的男生写的呢,差不多都是直统统地问:“你愿意不愿意跟我玩朋友?”“你肯不肯做我的马子?”。
有一次因为班上要处分一个同学,把静秋叫去整理材料,静秋看到了一封据说很黄的“情信”,里面有句“毛非女子千八日”,是暗语,听说把这几个字组合起来,就是一句很黄的话,意思是说女人的什么什么“好香”。不过静秋组合了半天,又查字典,也没弄懂“毛”跟“非”能组合成什么很黄的字。
她见过的比较高水平的“情信”多半是引用毛主席语录或诗词的。那时最流行的就是“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从中笑”。据说男生喜欢这一句,是因为里面有个“她”。静秋记得有个男生没搞清楚,写情信的时候写成了“她在虫中叫”,幸好那男生写好之后,请静秋过个目,把个关。静秋一看,肚子都笑痛了,帮他把这句改对了,又给他解释了半天。
那个男生恍然大悟,说:“我也是在想毛主席怎么会写一个女的在虫子堆里叫呢。”
静秋看过的最高水平、最朦胧的“情信”,是一个已经下了乡的女伴左红拿给她看的,作者是左红仰慕的一位同班男生,那男生送了个本子给左红,扉页上就写着一句话:“美丽的鲜花为勇士而开放”。
这个还真把静秋难住了,拿不准到底算不算“情信”,好像有点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感觉,而不是特指左红和那男生的。不过左红很快发现那个男生有了一个女朋友,所以对这句话的诠释也就没必要继续下去,这差不多是静秋“破译”史上唯一一个污点。
老三这封信显然不能算作“情信”,因为通篇没有“她在丛中笑”,也没问一句“愿意不愿意跟我玩朋友”,更没有问“我俩的关系能不能比同志关系更进一步”。对她的称呼就是“静秋”,没有省掉姓氏,也没有加“亲爱的”。落款倒是省掉了“孙”,只剩下“建新”,读着有点肉麻麻的,但还不算太肉麻麻,因为三个字的名字省掉一个姓还是比较普遍的,大家平时也能这么叫,但如果再省掉一个字,那就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了。
所以静秋认为这封信多半是一个总结报告,有点像每次开会结束时唱的那首,只要听到这歌声响起,就知道会议接近尾声了。
第36节:山楂树之恋(35)
静秋想起很小的时候,跟爸爸去一个茶馆听人说书,说书人最喜欢的就是把惊堂木一拍,琅琅吟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可能老三也是用的这种叙述法,他跟她的那段,只是分出来的一枝,他现在已经把这一枝表完了,所以就收个尾,然后回去表另一枝去了。
静秋决定不回信,写了回信,就让黑字落在白纸上了,即便是批判他的信,他也可以拿去斩头去尾,断章取义,招摇撞骗。那个年代的人,谁都知道“文字狱”的可怕。
老三的信要是被别人看见,可能不会当作“情信”来追查,但完全可以当反动言论来批判。什么“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完全是阶级敌人妄想变天的口气。还有什么“生不逢时”,“你父母蒙受了不白之冤”等等,都是不满现实社会,反动之极的。如果被人看见,老三就完蛋了,她作为窝藏和传播反动言论的帮凶肯定也跟着完蛋了。
这些年,抓现行反革命抓得很凶,对任何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三反言论”都是铁拳镇压的。八中有时也会出现“反标”(反动标语),只要一出现,学校就笼罩在一片恐慌气氛之中,人人自危。
记得有一次,静秋正在操场上打球,突然学校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叫大家都到大操场集合,不许迟到。等大家都到了大操场,几个穿公安制服的人出现在操场前的高台上,从扩音器里向大家宣布刚才在学校发现了“反标”,然后把事情的严重性强调了一遍,把写“反标”的严重后果宣讲了一遍,就叫大家回到教室对笔迹。
这是静秋最怕的事情,她总是拿着笔,呆呆地望着眼前刚发的一张白纸,胆战心惊,不敢下笔。如果自己的笔迹刚好跟“反标”的笔迹一样怎么办?像自己这样的出身,那还讲得清楚吗?但你怎么能担保你的笔迹跟反标的笔迹不一样呢?天下笔迹相同的人多的是。那么换一种字体来写?但是如果换的这种字体刚好跟“反标”的字体一样呢?那不是弄巧成拙?
静秋不知道“反标”的具体内容,但从公安局的人叫他们写的东西可以推测出一些来。那时多半是叫他们写“毛主席万岁”“打倒刘少奇”等等,所以她推测“反标”内容就是这里面的字组合成的。有一次,一个学生不小心把“打倒”后面的人名搞错了,于是被公安抓了一个“现行”。真是太“现行”了,一边在查“反标”,一边就出现了一条“反标”。那个学生当场就被带走了,只记得他脸色煞白,连冤枉都不会喊了。
静秋打心眼里恨那些写“反标”的人,这样写一下到底起什么作用?你写得痛快,别人跟着你遭殃。每查一次“反标”,核对一次笔迹,静秋就觉得自己的脑细胞肯定吓死了不少。
有一次,“反标”竟然就出在静秋那个班的教室里,而且她那天正好在教室外的小黑板上出班级的黑板报。还没写完,就听到学校高音喇叭叫大家去大操场。然后就听见宣布出现了“反标”,还点明了出事地点,说是高一一班的黑板上。
静秋一听,差点吓晕过去,难道自己刚才办黑板报的时候不小心写错了什么?后来他们班的人都被赶到另一间教室去了,又是每个人在一张白纸上写规定的几个句子。
那次很快就抓获了那个现行反革命,是静秋班上一个傻呼呼的男生,叫涂建设。他放学了没事干,拿着个粉笔在教室里的黑板上写写画画,随手写了一条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哪知他不够仔细,把“忘记”两字给忘记了,语录就成了“千万不要阶级斗争”。
倒霉的是,他家成分不好,他爸爸是个富农,这一下,事情就复杂了。不管他怎么声明,说自己是写掉了这两个字,也没人相信了。这句话不止两个字,为什么你没忘记别的字,偏偏忘记了这关键性的两个字?涂建设当场就被抓走了,后来怎么样了,静秋就不知道了。
静秋想了又想,还是舍不得撕掉老三的信。她只把信纸上印着的勘探队抬头撕掉,把自己的名字和老三的名字撕掉,扔进厕所里了。然后,她找了一块布,贴在棉衣里面做成一个口袋样的东西,把老三的信和诗放了进去,用线缝住口。她的针线活极好,用的是暗针,不仔细看,很难看出那里贴了一块布。
第37节:山楂树之恋(36)
第十五章
静秋回到K市的第二天,就开始跟班上课了。不过那时候的学生,大多数时间是走出课堂,到社会上去,学工、学农、学军、学医,反正什么都学,只不学书本知识就是了,所以静秋回来后不久,她那个班就轮到学医了。
班上大多数同学都在班主任带领下到D县的关林镇去了,那里有个军医院的分院,学生们就住在附近农民家里,在军医院学医。静秋因为家里没钱,付不出路费和伙食费,跟几个家庭有特殊困难的同学留在K市,被塞到K市的几个医院里去学医。
学校觉得静秋她们几个留在K市的学生,没有达到下农村去的那种艰苦程度,对她们的成长不利,于是派K市八中附小的教导主任郑主任带领他们几个学中医。
郑主任的家在严加河下面的一个叫付家冲的小山村里。郑主任的父亲是生产队的“赤脚医生”,郑主任也学了一些扎针灸、拔火罐之类的技术,教静秋他们是绰绰有余了。
这下静秋他们几个就很忙了,那时的周末只有星期天一天。周一到周六,静秋要到医院学医,跟医院的护士们一样上下班,星期天跟郑主任学扎针灸、拔火罐。时不时的,还要到附近郊县去挖草药,为贫下中农治病,忙得不亦乐乎。
到乡下挖草药的时候,走在那些乡间小道上,特别是当暮色苍茫,炊烟袅袅的时候,静秋就会想起在西村坪度过的那些日子,想起第一次见到老三的情景,心里就会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伤,常常会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往往在这样的日子,她就会趁晚上的时候,躲在被子里,拆开棉衣里子上的那个暗口袋,把缝在里面的那封信拿出来读一读。大多数时候,只是为了看看老三的字,因为那信的内容她早就背熟了。
她从一开始就很喜欢看他的字,他的字有他独特的体,他的签名尤其可爱,那个“新”字,只两笔就写成了。上面那一点是一笔,剩下的那么多笔画,都是一笔写成。她暗暗模仿他的字,把他帮她写的村史抄来抄去,居然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了。
那时有支歌,叫做“读毛主席的书”,歌中唱道:“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呀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儿)里头热乎乎。嗨,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呀,(616122),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啊(616122)。毛主席………………的思想武装了我呀哈,干起了革命劲头(儿)足。”
这两个616122是两个过门,但平时唱歌没人伴奏,大家都是用口唱。久而久之,这个616122就一定要唱成“拉多拉多来来”,才能唱出那种感觉。
静秋以前唱这歌,可以说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但现在读老三的信,才真正体会到歌中描绘的那种感觉,当然她知道这等于是把老三比做毛主席,自然是反动之极,但老三的信,她的确是越读越爱读。深刻的道理,她慢慢地体会,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比如说他要她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好像她很有才似的,而且好像有才是件好事似的。她以前听到别人说她“有才”,就很紧张,因为说你“有才”,很可能就是说你“走白专道路”,只专不红。众所周知,卫星上天,红旗就要落地,所以白专的人是要打倒的。
但这话从老三嘴里说出来,静秋听着就很受用,也许有才不是坏事吧?也许真有一天,又兴考大学了,而她一下子考上了,成了一个大学生,那该多好!
那封信里,她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这句话,当时读的时候没怎么在意,现在再读,就觉得好像他还在等她一样,因为他想她告诉他,他在等着她告诉他。
想到这些,她就好想去西村坪看山楂花,说不定就能在大妈家碰见他,说不定他会陪她去看山楂花,她就告诉他生气的原因,他就向她解释,说他没有未婚妻,是大嫂搞错了。
但那是个学徒工一个月工资才18块钱的年代,花五、六块钱的路费去看山楂花,对她这样的穷人来说,简直是大逆不道。再说,也没有时间。再说,他自己也说过他答应娶他爸爸上司的女儿为妻。再说,他还牵过那个女孩的手。
五月底的一个星期天,天气很好,静秋起得比较早,想把家里的床单洗洗,下午还要跟郑主任学扎针灸。她刚打开门,就发现几个小男孩嗖地从她家门前跑掉了。她懒得去追,因为她家门前也没什么东西可偷可拿可破坏的,最多把她门前一张旧课桌里放的几双旧鞋偷跑。如果那些鞋不是旧到了极点,她也舍不得放在门外。
她溜了一眼那张旧课桌,不由得大吃一惊,那桌上放着一个玻璃瓶子,里面插着一束花,红红的,还有绿叶。瓶子已经倒在课桌上,里面的水正滴滴答答地往外流。有一枝花已经被人从瓶子里抽了出来,扔在地上,估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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