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轴垂直展开,他冷声问殿上皇帝:“皇兄,这份密议,你可还记得?”
这是皇帝当年与狄王暗中签订的协议,如何不记得。皇帝心中暗叹,这密议竟然到了谢致手中,真是自家咽喉为别人扼住。皇帝便想去夺,奈何他和谢致中间隔了大批的刀斧手,根本过去不得。
皇帝便当着文武百官否认道:“什么密议,你又拿在栽赃朕?朕完全不认得!”声音清亮,否认得干脆铿锵。
谢 致脸上无笑,运气内力,声如洪钟,令殿内殿外均听得道:“好,既然皇兄不敢承认,我便替皇兄将这密议昭告天下。”谢致清晰叙述道:“当年,皇兄你有心与伪 帝争天下,却没有那个兵力,贪欲驱使,竟做出向狄人借兵的举动!皇兄命苏铮悄赴狄庭,与狄人签下密议,事成之后割让北地三州给狄人。狄人贪利,出兵同皇兄 两面夹击伪帝。不久后,皇兄入京登顶,狄人应约息兵,却迟迟等不兑现的三州,反倒听到普天下传起的皇兄英明神武,只在阵前一亮相,就吓退了狄兵!”谢致一 面出剑,剑花如雪,一面朗声继续道:“狄人心中憋屈,才再起刀兵。皇兄只好硬着头皮命苏铮领兵北上,名为御敌,实则暗中将割让的三州加至三州半。错上加错 的是,皇兄未防丑事泄露,竟命人暗中刺杀苏铮!更甚至,诛杀苏家满门!谢景,你为着一己私欲,至天下社稷于不顾,至黎民百姓于水火,你不配做我的兄长,更 不配做这天下之尊!”
皇帝怒叱:“荒谬!朕何曾有过私心私欲,想要贪天下?”他自以为握着八成胜券,未带兵器上朝,这赤手空拳应 付时不时要冲上来的刀斧手,忙得不可开交。却仍能一心二用,一面想着逮住机会夺一把利器,一面替自己辩解:“当年小陛下与仲晦兄俱为伪帝杀害,朕悲痛心 绞,为给他们报仇,才杀进京中擒拿伪帝。何来进京是为了登顶一说?”皇帝本来还想狡辩,他何曾派人去暗杀苏铮?但转念一想,当时受他委托去暗杀的正是周 峦,皇帝心中一痛,一口气呛在鼻尖,差点喷出来。
皇帝两掌生风,目光却向周峦投去,狠狠瞪了他一眼。
皇帝以为周峦不敢说话的,哪知周峦竟旋即开口:“谢景,你口口声声要为陛下和周大人报仇,那敢问,当年是谁命苏家军穿上伪军的盔甲,四面八方,向陛下和周大人射去万支毒箭?”
皇 帝心悸,曾以为曾微和是知晓这秘密的最后一人,随着她的离世,这个秘密已永远被掩藏。周峦是从何处知晓?此刻被公然囔出来,皇帝不由恼羞:“住嘴!”皇帝 似解释般喝道:“周峦,你年纪轻轻,根本不知晓当年事,莫要凭一己想象造谣!还有,公然直呼天子姓名,乃是死罪!”顷刻的功夫,皇帝已猜测了两种答案:一 则,是苏铮逃窜前,将这旧事告诉了谢致周峦。二则,听周峦的语气,对周仲晦恭恭敬敬,他又姓“周”,莫不是周仲晦的手下?不可能,年纪差太远了……
“谢景,你无须再乱猜了!”周峦高声道,谢景被他道破心事,脸皮立刻刷白,却听见周峦接下来的话,更令他胆战心惊。
“朕便是险些被你乱箭射死的‘小陛下’。”
谢景双肩不由得一抖,龙袍底下的肌肤,细细密密起了许多小疙瘩。难道真是天要亡他,不仅常蕙心复生了,小皇帝易宇也复生了?
谢景叫囔道:“休要冒充侮辱小陛下!小陛下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你这逆贼!”
周 峦本是持着双刀杀敌,听这话立即将左刀挂在腰间,只持右刀砍杀,左手从怀中取出一如,缓缓举国头顶。皇帝第一眼没看清它是什么,正巧有刀斧手又涌了上来, 皇帝便先应付眼前,凭借掌力徒手击毙了一名刀斧手,刚把刀斧手的利剑夺过来,忽听周峦言语:“诸位,谢景窃国六年,从来用的都是自制玉玺。你们可曾见他用 过这枚国玺?”
皇帝闻言,肉跳心惊,立刻向周峦手上瞟去,被这么一提醒,皇帝仔细一看,周峦手上举的正是失踪六年的传国国玺。一 名效忠皇帝的刀斧手向周峦杀过去,周峦反手一砍,刀斧手的脖颈被砍断,血迎面溅过来,犹如赤红蔓藤缠住周峦手臂,连国玺上也溅了半边鲜红。皇帝恍觉这赤血 溅进自己眼睛里,皇帝身子一颤,防护不及,被另一只刀斧手砍了一刀。
皇帝起刀就把那名刀斧手斩了,再去检查伤口,刀口入得不深,但是正巧砍在腹间,先前谢济给他的伤,曾微和给他的伤,一起发作起来。
周峦已经一边杀,一边将国玺举给殿内文武百官看,让他们瞧得清清楚楚。朝臣里没有聋子,也没有瞎子,诸官心中暗想:的确,无论是皇帝批阅返还的奏章,还是圣旨,未见盖过国玺。据说,流传数百年的国玺在战乱中遗失了,于是皇帝命人制了新玺。却原来……
朝臣中胆子大一点的,护着脑袋,慢慢抬起眼皮,眺向皇帝。
皇 帝身上汇聚了百余道目光,顿觉燥热,亦感难堪,刚准备开口斥责周峦私造假玺,却听见周峦抢先道:“当日周大人为朕找来替身,代替朕殉国。谢景曾在那替身身 上反复搜寻数十遍,只为寻这传国玺。”周峦咄咄又道:“谢景,你早觊觎皇位,朕的母后在时,你便不顾臣子身份,勾诱皇太后,以色谋权!”
这一句话最戳皇帝痛处,欲辩不能辩,总不能告知天下,是前朝皇太后先强了他!皇帝忍着伤痛,喘了口气,望向文武百官:“周峦一己之言!朕相信你们都是能辩是非的,听得出来,他在胡编乱造!诋诽天子!”
之 前,因为科举舞弊案,朝中老臣去了六分之五。再后来,肃清苏门子弟,老臣又去了许多……层层筛下来,只剩六名朝臣曾经历过两朝,资历最老。今年春天,皇帝 将这六名朝臣分置六部,引导通过科举选拔上来的新官。这会皇帝希冀六臣出来说话,用他们的威望,压制住周峦一句比一句更心惊的话。
皇帝凝神,见这六名朝臣对上了天子的目光,均点了点头,迈步出列。
突然,六位老臣齐齐向周峦跪下,不顾自身安危,向周峦行叩首礼:“臣等入仕谢景伪朝,忍辱负重,六年来只为等到陛下复位这一刻,拨乱反正,日月重昭!”
周峦道:“诸位快请起,诸位忠心,朕不甚感激。”
皇帝倏然明白,这六名旧臣,从一开始就是效忠周峦的。六人和周仲晦一伙,可恨周仲晦,在世的时候就压着他,夺占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号。周仲晦都死了那么久了,还阴魂不散,布下数年长局。
周峦叱道:“谢景,暗勾狄人为女干,以国家土地换蛮夷兵力,卖国求荣,此罪一也。你身在臣位,不尽忠侍主,反倒勾诱太后,弑君篡位,不忠不孝,此罪二也。”
谢致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你窃国称帝后,不还持正道,再次卖国。因你一人,引出北地烽烟,乱了社稷,害苦黎民,此罪三也。以上三条,你不仅不认罪,还隐瞒粉饰,颠倒黑白,鼓吹起自己的功德,此罪三也。”
周峦再道:“苏家助你倒行逆施,对你不可谓不忠心。你却因一己疑心,容不得人,逼得苏钟造反,再起动乱,永州人民疾苦,此罪四也。”
谢致道:“你枉杀诸臣,致使国家丧失栋梁,妻儿丧失家主,此乃罪五。”
周峦和谢致声皆洪亮,交替数落,皇帝听得越来越心悸。他想回讥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却发现自己几乎喘不过气,空张了双唇,回讥不得。
周谢二人仍不罢休,列完五条于国罪状,又例数于家罪状:“皇后苏氏,乃是尔妻;太子谢济,乃是尔子;许国夫人曾微和,是尔的表姐。这三人却皆因知晓你的罪行,被弑杀灭口。谢景,你杀妻,罪五!杀子,罪六!杀亲,罪七!”
谢致道:“苏氏之前,你娶会稽常氏,却因贪慕荣华,嫌弃发妻,将她杀死。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除去妻子,此乃罪八!”
皇帝笑道:“晓得是哪个背兄窃嫂,还来反咬一口,做下丑恶罪状!”说完才意识到文武百官皆在场,自己失态。
周峦拿刀直指皇帝:“谢景,你倒行逆施,目中无君,心中无人伦亲情,将亲弟逼至造。反,此乃罪九!罪恶滔滔,却全无悔改之意,此乃罪十!天日昭昭,十罪尽揭,你已众叛亲离,你左右看看,可还有相信你,支持你的人?”
皇 帝不本想遂了周峦的意,却忍不住放眼四望:大臣们几乎全蜷缩在角落,各自保命,殿内只有刀斧手互相残杀,你砍向我,我一躲,你锋利的大刀砍在金柱上,砍出 一个缺口,将九丈盘旋的金龙当中斩断,顿时失却威严。香炉倒,琳琅碎,冷光与鲜血交映,地上血流成滩。鲜血偶尔流散开去,露出地面原本的金色,好似血海中 的粼粼波光。明明不断听见刀兵相接的声音、骨肉被斩断的声音,却觉异常寂静,皇帝观察了下,忠于自己刀斧手,已经被杀得只剩下不到十人。这十人已无暇刺杀 谢致、周峦,只护在皇帝周围,同皇帝一道对付忠于谢周二人的刀斧手。
照这情况看来,再相持一段时间,扛不住的必是皇帝一方……
那六名老臣忽然带头呼道:“逆贼谢景,窃国卖国,臣等求请诛杀!”虽然其他的官员仍不敢开口,但这六声凑集起来,在銮殿内回荡,已足够洪亮。
皇帝吸了口气,终于决定放下顾忌,向殿外禁军求救。皇帝呵斥周峦谢致:“竖子猖狂!”正准备命人打开大门,却听周峦高喊道:“勿伤诸位无辜的爱卿,速速打开殿门,让他们出去!”
皇帝心疑,恐门外已尽是周峦谢致的埋伏,不由得改变主意:“严防死守,不得开门!”
有一些躲在角落里的朝臣早已冷汗淋淋,又不聪明,未想到殿外兴许也不安全,他们只觉得跑去去就保命……于是几名朝臣上前,一齐把门推开,殿外阳光立刻投射进来,在这一刻觉得无比明亮。
乱了,全乱了!
事到如今,皇帝只好用重赏激出猛士:“来人!当殿助朕斩杀谢致者,官升三等!”
“谢景祸国殃民,倒行逆施。尔等要辨清忠奸,擒住谢景者,不论出身,封异姓王!”
皇帝背一勾下巴一低,差点跌了一跤。他感觉观察殿内朝臣,因为皇帝疑心重,甚少放出兵权,朝臣大多数都是文官,哪里敢上来擒拿。武将数人,大多是跟着谢致、周峦一起出征过的。再不济,也是同谢周二位练过兵的……皇帝这才意识到,自苏家灭门后,再无武将助他!
皇帝心中突然重响起周峦刚才的质问:天日昭昭,十罪尽揭,你已众叛亲离,你左右看看,可还有相信你,支持你的人?
皇帝眼中酸出泪来,咬牙道:“好、好。”他已下定决心,就算只剩下自己,也要以一战百,手刃这殿内所有人。
皇帝浑身热血奔流,狂笑道:“你们都来!”一言出,一剑亦出,皇帝的身子跃起,在空中旋转,剑锋亦旋转。他运气十成功力,一剑划过,犹如流星,竟将身边刀斧手无论忠女干,全部见血封喉。
没有一名刀斧手活下来。
“还有何人不从朕?!”皇帝提着剑嘶喊道。
却不知道,这样一番冲动动作,应证了皇帝乱杀无辜,朝臣们愈发不敢从他。他们方才都听到了十大罪状,要是从了皇帝,以后宮变平定了,皇帝算起旧账来……
众臣觉得还是效忠周峦、谢致为好,为表忠心,对皇帝发出一片嘘声。更有大胆者,斥骂了几句。
“好、好。”皇帝笑着直叫好,通红着眼睛,要持剑再刺,周峦和谢致却已跃上殿来。皇帝左右招架,亦左望一眼再右望一眼,看看他的好弟弟,再瞧瞧他提拔看好的亲信——竟未认出是他的旧主!
皇帝冷哼了一声:“呵,两个打一人,你们也奈何不了朕!”
周峦手上不曾松懈半分,口中道:“若是你身上无伤,我俩自然不是你的对手。”言下之意,他知道皇帝身上有伤。
被人戳穿,皇帝忽然觉得伤处是真的疼,痛道难忍。他的剑招在不知不觉中放缓,应付得愈来愈吃力,索性不管周峦,提剑在谢致小腿肚上砍下去,谢致躲闪不及,被砍得鲜血淋漓,身子后仰。
周峦忙道:“殿下当心!”
趁着谢致周峦齐齐放缓攻击,皇帝纵身跃起,脚尖踩着龙椅负手,从周峦头上跃过去。他脚不沾地,若蜻蜓点水,向殿外逃去。
眼看就要奔到殿门口,皇帝忽然害怕起殿外会不会埋伏了弓箭手,打了退堂鼓。奈何回头一望,谢致和周峦都追了过来,皇帝只得硬着头皮出殿。他故意放慢脚步,引周峦和谢致与他交战,三人平行出殿,身形缭乱,叫弓箭手就算埋伏了,也会担心误伤,不敢放箭。
皇帝轻功甚好,渐渐的,谢致落在了后面,只有周峦同皇帝独占。皇帝笑讥周峦:“上次朕就提过,你脚法好得很。”说着,他在刹那间低头,冷光蓝光连闪,竟向周峦射出连环暗器。
周峦只得左躲右闪,怒道:“谢景老贼,好生狡猾狠毒!”做了君王,还不信人,居然随身备着淬了毒药的暗器。
皇 帝充沛的声音里夹杂着讥笑,告诉手忙脚乱的周峦:“人不管在处于什么位置,都不可掉以轻心,随时备好救命已招。小崽子,这一招算朕教你!”皇帝说着,就要 去刺周峦,眼看就要刺中,忽觉身后冷风凉凉,似有箭来,皇帝赶紧低头避开,一只羽箭从他头顶擦过。紧接着第二支就来了,皇帝轻笑一声,以为这第二支箭也是 要射胸口的,□□欲再次避开,哪知箭头不直往下栽,正巧射中皇帝右膝背后的胫骨。他控制不住身体,前倾倒地,双膝齐齐撞在地上。雪地未扫,遇灰成为浊泥。 皇帝好似在沆瀣污泥中下跪,好不狼狈。
这时谢致也赶到了,与周峦一左一右,擒住皇帝。皇帝十分地不甘心,回头向后望去,要瞧瞧是哪个歹毒的射了他一箭。结果望见金銮殿顶,黄瓦明亮。檐角四翘,瑞兽狰狞,中间横梁上立着常蕙心,她一手握弓,一手张弦,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冷冷不含一丝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