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天他熟稔了,指一掐就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常蕙心不给谢致捏,她环顾左右。谢致的这处宅子,她也是第一次来,颇感陌生,并不习惯在这里亲热,“这地方……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门都关了,这宅子也是我的。”谢致抱怨道:“再说了,今天是我生日,我还没开荤呢……”
“开开开,让你开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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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周峦正一面批着奏折,一面听属下汇报。新朝刚稳,政事繁多,他的心思多在折子上,属下禀报的话,周峦一开始没听进去:“你刚刚说什么,再讲一遍?”
属下却以为周峦是震怒,不由得低头道:“陛下恕罪,是臣没有尽力,臣以为只需放任容桐作为便好,哪知他去找了汉王。”
这 回周峦听清了,先发一声:“啊?”继而又自言自语呢喃:“怎么这样,他估计全知了,还赶着送他大礼呢……”周峦的动作停顿片刻,伸臂去取了一张崭新的御 纸,挥毫走墨,嘴上嘱咐那下属:“汉王既然已经知道了,也没办法缄他的口。朕这里只能装作不知,你们且继续盯住容琴父,汉王那里,只要他不是做什么逆天的 举动,都不用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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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岁至,今夕来,正月初一。从前谢景拟定的年号“元嘉”被废除,周峦复位,年号重新还成“光熙”。
按着时间推算,今年是光熙十四年。
十几年前,上林三官里以前有十只模着“光熙钱”的铜炉,这十几年来,朝堂几番震荡,十个铜炉全给毁了。总管的官员只好寻到资历最老的工匠,让工匠凭着记忆,重新绘图,铸造了十只新的铜炉。
时 隔十数年,“光熙钱”重新从炉子里铸出,交易流通,百姓们重新用起了“光熙钱”——曾经,小皇帝“死”后,“光熙钱”成了不值钱的烂币,被百姓们甩进箱子 的最底层,或是拿给家中的孩童去玩。又因为光熙钱用料少,铜钱轻薄,久而久之,孩童之间流行起“拍光熙钱”的游戏:你若拍动光熙钱翻面,这一枚“光熙钱” 便归你所有。力气大的或是技巧好的孩童,一天能赢上近十吊光熙钱。
如今光熙前重新有了价值,谁还舍得让孩子们去糟蹋?
于是街上便有幼童唱:“十炉毁了十炉立,皇帝去了皇帝还,手上光熙钱仍在,只是不敢拿掌拍。”
因着过年,大人们都不会轻易发脾气,新皇帝政风也开放,不禁这些言论。于是一时间,这童谣唱得满大街都是,时时入耳,走哪都能听到。
容桐在容府听着这童谣,一边稳住袁宝林,着手接管暗卫,一边对周峦、谢致装糊涂。
有人将童谣的内容报至宫里,周峦听了,付之一笑。他假装不知情,反倒趁着新春佳节,下了一道旨意,给汉王赐婚。刚巧新提拔的户部尚书姓常,周峦便给常蕙心安了一个新身份:常尚书的嫡女,常蕙娘。
既合适,又与谢景无关,免叫谢致难堪。至于常蕙心的年龄,周峦打算任由谢致去定,他喜欢她是几岁,便是几岁吧!
圣旨在热热闹闹的炮竹声中传至汉王府门口,谢致和常蕙心在府中,听闻内侍传旨,已至门前,均是一凛。
两人不知周峦准备了这么一出,谢致和常蕙心均想得有些多了。常蕙心问谢致:“三吴,要不要带剑?”
谢致沉吟:“我们都暗中配一把。”以备不测,倘若周峦翻脸,他和她好以最快的速度杀出京城。
哪知两人到了门前,内侍宣旨,圣旨的内容却是给两人赐婚。
这是常蕙心第二次听见圣旨赐婚了,上次她这么半跪着,听见谢景赐婚容桐和苏虞溪,那时她心里满满都是恨,恨的是拟旨那人,同时又对容桐有几分担心。
今时今刻,常蕙心听闻圣旨赐婚,心头一突,继而漫无边际的喜悦弥漫起来。她的感受与上次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次才觉身在其中,深切感受到被赐婚的是她自己,皇帝许她与心爱的人有名分的长相厮守。
门口一热闹,孩童们又跑过来了,孩子们穿得都多,大冬天的,孩子们被强制戴了护手,拍起掌来就像击在棉花上,没得什么声音。但是童谣依然清脆,声声入耳:“十炉毁了十炉立,皇帝去了皇帝还,手上光熙钱仍在,只是不敢拿掌拍。”
从宫中赶来的内侍脸上挂不住,终决定侧过身去,对着孩子们喝斥了一声:“咄!”
因为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许过了,汉王不用跪。所以这会接旨,谢致也是伫立的。他轻声唤道:“常乐。”
“属下在。”
谢致瞄着那群孩童,吩咐道:“去把他们都遣走。”
常乐依命去遣那些孩童,光挥动双臂可赶不走,得发他们一人一根糖葫芦,就乖乖走了。这边,内侍冲谢致笑道:“殿下,接旨吧。”
谢致却道:“这旨,臣接,却又不能接。”常蕙心替谢致捏了把汗,差点直接从地上站起来。
☆、第74章 月照梨花(八)
宣旨的内侍也懵了;光凭借观察谢致那张无甚表情的脸;根本猜测不出谢致的心思。内侍惴惴道:“殿下,您这是要……”
“孤 要娶她;却不是要娶常蕙娘。”谢致面对众人;朗声道:“孤要娶的女人不改名姓,唤作常蕙心。她是会稽人氏;年岁卅四;与常尚书家没有任何关系。”谢致身子 一斜;拉起常蕙心;与她牵手并立;道:“孤要娶的;就只有这一位常蕙心。不要她改名,不要她换姓,不要她换做别人。”谢致仿佛被人戳中了心底隐秘的疼痛, 越说越激动:“我初心不变,要娶她,要堂堂正正娶,要光明正大的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非要改名字?!”他嗓音嘹亮铿锵,直将内侍吓得连连后退步,解释说 这些都是皇帝的旨意,皇帝也是为了谢致好。
谢致这才意思到刚才过于激动了,缓和了语气:“公公不必担忧,这些事与公公无关。臣记着陛下的好,至于这圣旨的,公公可以先给我,我亲自进宫向陛下说一说。”
“多谢殿下。”内侍松了口气,将圣旨对折,双手捧给谢致:“还望殿下多担待。”
谢致道:“公公放心。”伸手将圣旨收了,又命下属给内侍打赏,送内侍归去。谢致自己则转身回府,他牵着常蕙心转了半圈,却发现转不动——常蕙心呆呆伫在原地,双脚仿佛生了根。
“回 去啦。”谢致随口道,他伸掌在常蕙心面前摇摇,笑问:“发什么楞呢,一个太监的背影值得你这么看?”手掌右摆,谢致的视线里露出她的右眼,眼眶中盈着一半 的泪痕,还有一半挂在眉梢。谢致一下子就慌了,好似下楼踩空台阶,心头发虚,不知道她在难过什么。他柔声问:“怎么了?”话一出口,谢致就自己反应过来, 只怕是他刚才那番话,又把常蕙心感动了。他心底就小小的浮起骄傲意,还有小小的欢喜。
果然,常蕙心说:“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挺让人感动的。”她又道:“我一时心里酸暖,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你。”
“不知该怎么回应我?”谢致教她:“那你唤一声‘谢郎’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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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致入宫,将心中思虑向皇帝周峦奏明皇帝。周峦听后,沉吟片刻,颔首表示头道圣旨里,的确有需要再商榷的地方。正月初三,周峦重新下了一道圣旨,封常蕙心做一品吴国夫人,将她许配给谢致。
此时,谢景的斑斑劣迹已在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已从不同渠道得知常蕙心是谢景前妻。这道圣旨一出,难免有非议的,平日里谢景上朝,或者出行,总有那么一两道怪怪的,玩味目光投向他。承受着这目光,谢致心里反倒舒服了,通体畅快,他就是要娶常蕙心。
谢致再次入宫谢恩:“臣屡次让陛下费心。陛下的恩情,臣感激不尽。”
原本坐在圈椅上的周峦站起来,“小事小事,三吴啊……”最近,周峦听见常蕙心唤谢致“三吴”,询问后,得知这是谢致小名,周峦竟也跟着唤起来,“三吴啊,具体日子你俩定了没有?”
“亦早不亦迟,再则我们也不早了,定在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么早?”周峦脱口而出,继而改口道:“也不算早,还在年里,新婚逢节,喜上加喜,十分适合。”
谢致却另起话题:“臣听闻,陛下打算从初八开始,将他游街示众,连续七日,直至十四?”
周峦直言不讳:“是,我心里是这么打算的,游街七日,正月十四,游街完。正月十五你要成亲,不宜斩首,就推迟一天,到正月十六,年也过完了,城门口将谢景斩首。不过这事还得同你商量下,你没得异议,我才会命人拟旨。”
只须臾沉默,谢致便道:“臣无异议。”
周峦喜道:“那太好了,斩完谢景,前尘旧事彻底了结,你与蕙娘也喜结姻缘。”周峦自个儿在那乐,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发现谢致始终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峦心里有些紧张:“三吴,你……还有什么想法么?”
谢致竟掀袍跪下:“臣有一事,恳求陛下应允。”
周峦整颗心猛地往下沉,他心中已自猜着了八分,既觉得黑暗难过,又觉得可笑心凉。周峦面上保持着笑,却搀扶谢致:“朕说过,殿下你永远不需要跪的。”周峦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掩着心中凄凉,明知故问道:“是什么事呢?”
这一刻,谢致心中竟生愧意,不敢直面周峦。他低下头去:“正月十六,嘉节已过,臣夫妻二人,想回江南看一看。”
周峦的语气越来越温和:“那你们几时回来呢?”
谢致心中越来越不忍,刹那间竟有动摇,心想不如善意地欺骗周峦,骗他说三五载便归。谢致牙一咬,答道:“暂时归期未定。”
许久听不见人说话,殿内周峦和谢致的呼吸均是愈来愈弱,最后微弱游丝。
周峦缓缓退后,最后退到桌子后面,圈椅前面,方才启唇笑道:“你们要偶尔回来看我。”没了在甬道里说讨厌话的蕙娘,没了揽着肩膀任他哭的三吴,他,周峦,天下之君,一个人守在京城里,会很寂寞的。
周峦觉得自己有点腿发软,站不住,他悄悄扶住了圈椅,不让谢致发现。心里其实还有许多嘱咐的,送别的,舍不得想挽留的话想说,可是一个字也不能说。
因为他是皇帝。
这气氛太令人难受,谢致觉得再憋下去,自己的眼眶也要湿了。他猛然抬头,直视周峦双眼,承诺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会携妻,时常回来看你的!”
“哐当”数声,竟是周峦踢开的圈椅,绕过御桌,走过来展臂一把抱住了谢致。
谢致一楞,身子僵了下,继而豪迈大笑,亦展臂拥住周峦。
良久,谢致听见周峦轻轻在他耳畔道:“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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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谢景被游街的第一天。
百姓们起初还有些怕,仍忌惮着谢景曾做过皇帝,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不知是谁扔出第一个石子,掷起第一道浪,百姓们纷纷尝鲜,石子、菜叶、鸡蛋……纷纷向谢景投掷去。
起先民众们是默然投掷,渐渐的,就有了叫好声。再后来,又添了对谢景的叫骂声,对谢景的谩骂,起先骂的是他证据确凿的劣行,例如窃国卖国,杀妻杀子……到后来就什么都骂了,子虚乌有的罪状,只要大家都想得出来,就会加上谢景身上。
百 姓们越骂越愤怒,寒冬的街道上仿佛烤着炙火,涌着热流。虽然从细处说,谢景的所作所为并不曾伤到这些百姓,百姓们却突然像痛恨灭门仇人般痛恨起谢景,发自 内心的声讨他。怒与愤恨愈燃,百姓们咬牙切齿,若不是有禁卫维持秩序,百姓们定会一拥而上,将谢景生生焚死,或是千刀万剐。
某家酒楼内,还是去年那间厢房,那扇窗户。谢致举着水晶镜,只对着窗外望了一眼,就将水晶镜放下。他的眸色晦暗不明,幽然道:“一场狂欢。”谢致将水晶镜放到一边。
常 蕙心闻声将水晶镜捡起,举在目前看。两侧街边围绕的百姓多,道路拥挤,谢景的囚车走得很慢,所以常蕙心通过水晶镜远眺时,仍能清清楚楚瞧见谢景:谢景十分 消瘦,两颊深凹进去,老得都辨不出年龄。他蓬头垢面,阴暗的水牢里待多了,导致谢景此时一直眯着眼睛,不敢直面阳光。因为常时间被绣铁桎梏着,他的手腕和 脖颈处均成紫红色,肌肤甚至开始出现腐坏,想了他的膝盖和脚踝应该也一样惨不忍睹。
大冬天的,百姓们手头囤积最多的就是大白菜,“啪”的一颗大白菜朝谢景脸上砸去,正中下颔,瞧见他嘴里渗出了血,估计是牙齿被打掉了。谢景竟然嘴角带血,颤声笑了出来。常蕙心瞧着谢景的面部表情,仿佛能听见他的笑声,令人发毛。
百姓却是不怕的,他们沉浸在对谢景的声讨声中,常蕙心将水晶镜往下移,发现一个小男孩,最多不过五岁,站都站得摇摇晃晃,竟也伸着十指向上,指着谢景面门痛斥。孩童小小年纪,受气氛感召,神色颇为凛然,俨然化作为道义。
常蕙心忽然想起来,她上一次通过水晶镜远眺谢景,亦是谢景上一次游街,还在去年春天。那时候,谢景身为皇帝,携皇后京郊祭祀,后头跟着长大成人的太子,江山稳固同时子孙万代。明君功德,万人讴歌。谁知区区只一年光景,就墙倒众人推,真的是“阶下囚,俎上肉”。
再回首,谢景那万般风光,已成虚无缥缈。
常蕙心轻轻叹息了一声。谢致听到这声叹息声,出声道:“我曾同你说过,当年我在桌里发现你沉睡如尸,一时哭泣失神,还是大哥站在身后拍了我的肩膀,我才转过头来。大哥说你不是睡了,是死了,我当即打了大哥一拳。大哥不还手,说是床笫间失手杀了你,他也颇为难过。”
常蕙心点头。这事她与谢致初逢时,他便向她讲了。只是那时常蕙心对谢致处处防备,便没有相信这是真事。
谢 致道:“这事,其实我只讲了前半截。那时刚与你重逢,我一点私心,生怕你去找大哥,就没将后半截讲出来。”如今,谢致可以放心大胆说了:“我哭到不行,不 理大哥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