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辰许久不答,仰起脸来。冷月清辉洒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莹澈的光芒,照得他的侧影宛如冰雕雪塑,清冷,绝美。
“母亲走的那日,也是雪夜,月光也是这样好…… ”萧辰忽然低低说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
沁水一震。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起他的母亲,他心底最痛的这块伤疤,从未当着任何人揭开。
他忽然将头埋进膝盖,双手抱头,仿佛是不能忍受回忆带来的剧痛。脑子里满是血腥,漫天遍地的血色,汩汩地流淌。血泊里躺着他的五个舅舅,他的十多个表兄表妹,有些还是襁褓婴孩,还有他的几十个外祖叔,外祖姑,另外还有成百上千个母亲那边的亲戚。
那年,他才五岁。他的爷爷,一代权相卫国公萧烈,终于取代了北燕皇帝,高登九五。萧氏一族把持权柄已久,北燕皇帝霍陵早已如同虚设,禅让是迟早的事。
问鼎皇座,萧烈作了一系列准备。为自己的嫡子萧轍娶了北燕公主霍清漪,又将嫡女嫁给北燕皇帝霍陵。然后以外戚身份干政,先封侯,再封公,然后是剑履上殿,赞拜不趋,假黄钺,录尚书事。这一项一项,全都是汉魏以来权臣窃夺神器的必经步骤。
霍陵也知大势已去,国祚难继,识相地下诏禅位。即便如此,北燕皇族仍旧逃不了斩尽杀绝的噩运。为防止北燕死灰复燃,卫景帝萧烈几乎杀光了霍氏。
萧辙即位,是为卫宣帝,本想立萧辰为太子,一则霍清漪是他的正妻,二则三个儿子中萧辰才略气度最像他。但是就因为萧辰是霍清漪的儿子,有一半北燕霍氏的血统,在朝臣一片反对声中,不得不立了萧羽为太子。
萧辰从小就知道,流淌在自己身上的北燕皇族血液,是自己的劣势。所以,当其他皇子斗鸡走狗,吟风弄月之时,他在悬梁刺股地夜读兵书,在烈日寒风里苦练骑射。他十六岁就在军旅中磨砺,当其他皇子锦衣玉食,偎红倚翠之时,他跟着远征的戍卒行走在万里平沙,黄云衰草之中。
比起太子萧羽,他勇武,雄略;比起二皇子萧隽,他仁义,谦和。多年来,他何尝不知兰贵妃在暗中排挤,但一直隐忍谦抑,事她如母,为的正是一个仁孝的名声。
才与德皆卓绝过人的他,却命中注定无法承继大统,一展宏图。他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不平,何尝没有不甘!
雪月之光,照耀庭院,庭中花木宛若玉树琼枝。盈盈暗香浮动在清寒的雪气里,如梦如幻。
“沁水。”他侧脸看过来,眼神坚毅:“如今我大军势如破竹。若我能入牧京,清君侧,我绝不会侵犯父皇,亦不会肆行杀戮。”
言及此,一向冷定的男子微微有些激动。宏伟的蓝图,壮烈的雄心,激。荡着他的胸臆。他紧紧握住了沁水冻僵的小手,凝视着她:“若我将来高登大宝,我必做有德之君,我必轻徭薄赋,爱民如子。沁水,你何不助我成千秋伟业?”
他目光中透露出的bobo雄心,像洪涛巨浪般扑打着她,令她有摇摇欲坠般的虚弱与无助。避开他注视的目光,她侧过脸去,眼里漫出深深的哀痛:“辰哥哥,你是要我背叛父皇吗?”
“沁水,我起兵,只是要取代太子,以及他背后的兰氏,我并不想取代父皇。”
“可是,我手握父皇圣旨,奉命招降,却反而加入叛军,这与背叛父皇何异?”
萧辰默然。
沁水悲声再劝:“辰哥哥,投降吧。所谓的千古伟业,也许只是你一厢情愿。父皇以顺讨逆,必将胜你。届时,你连命都难保,何谈伟业?”
“不,我不会投降。就算最后是一死,我也打算放手一搏。”萧辰语声冷毅,坚决:“你若站在我一边,就留下来,陪我战斗到底。你若站在父皇一边,请走,下次相见,就是敌我双方。”
她依在他身畔,哀哀切切地望着他,难以抉择,一任泪水长流。
“好,那么我就视你选择与我为敌。你走吧。”见她久久不作答,他残酷地甩开她,站起身走开,传令:“蒋昕,送公主出城。”
贴身侍卫蒋昕从廊柱后的阴影处走出来:“是!”
辰哥哥……她在蒋昕的扶掖下站起,含泪望着萧辰走入长廊深处,那背影一如过去,坚毅,果断,冷绝。
剧烈的痛楚忽然之间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浑身颤栗,靠在蒋昕身上,像个孩子放声大哭。
蒋昕不知所措,心痛如割,惊慌失措地叫着:“公主!公主!”他焦急之下,望向殿下的背影,以为他听见这样凄惨的哭声会回头。
☆、第三十八章 情深暗藏
月辉与雪色交织,在门帏上投映了一帘梅花素影,仿佛是冰绡裁剪而成的千层万重花瓣。
帘上忽然映上一道人影,迟疑低唤:“殿下。”
“进来。”含糊的语声,大异平日。
蒋昕不由担忧,急急撩开帏帘,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抬首只见萧辰伏在案上,酒觞倒在手边,旁边的酒瓮正是晚宴上,沁水眼巴巴望着人抬走的那一瓮梨花白。
蒋昕心中充满讶异,因为侍奉殿下多年,甚少见他喝醉。
“殿下……”蒋昕唤了一声。
萧辰从臂间抬起迷濛的醉眼,定睛看了蒋昕半晌,方问:“她走了?”
声音中蕴着那样深的凄酸与悲苦,竟令蒋昕难以回答。
“城外有人等她?”打了一个酒嗝,他以手撑额,继续问。
“有五百羽林军,是陛下为她此番前来劝降所备,据说是陛下钦点的。”
“好。”他点点头,将倾倒的酒觞扶正,颤巍巍地倾身欲抱酒瓮,“她安全就好。”
“殿下,不能再喝了!”蒋昕赶上两步抓住萧辰伸向酒瓮的手,“已经攻下的城池,尚有异动。朝廷又派了舞阴侯领军,前来阻截我军。梁王若再从西北方向插上一刀,势必危急。殿下切莫在此时醉酒误事!”
梁王萧隽是萧辰二皇兄,已经接到朝廷使者,命他勤王。想必他指日便将整军前来。
萧辰静静听着蒋昕一番劝解,惺忪的醉眼逐渐清明。寻常人等醉酒,越是酒至酣处,越是放不下,必会继续喝下去。萧辰毕竟非等闲之辈。揉着太阳穴,命令身侧侍女:“治醒酒汤来。”
侍女应声而去。
“来,蒋昕!”萧辰眯眼,向蒋昕亲昵招手:“陪我喝最后一觞,喝完这一觞,今晚绝不再喝。”
“好,末将奉陪殿下!”蒋昕过去抱起酒瓮,给萧辰斟满,一名侍女捧了一个彩绘流云漆觞过来,蒋昕亦斟满,放下酒瓮,举起酒觞。
“饮尽此觞,从此辰与父绝,与兄绝,与妹绝,从今日起便是孤家寡人!”萧辰高高举起酒觞:“蒋昕,共尽此觞!”
说着已经仰脖而尽,亮出觞底,漾开一脸悲壮苍凉的笑。笑意散去,他忽然将酒觞往地上猛地一掷:“或者称孤道寡!或者身死名裂!辰绝不旋踵!”
断喝声与碎裂声一同响起,震动蒋昕心扉。他亦随之饮尽,亮出觞底,将酒觞掷碎在地:“末将誓死追随殿下!”
萧辰抬目看他,没有更多言语,只是重重地拍在心腹将领的肩上。注视着他,萧辰眼里微光闪过,欲言又止,别过眼去,乌黑的剑眉如两柄利剑绞在一起,眉心凝结出深深的痛楚。
蒋昕隐隐猜到他的心思,嘴。唇牵动,亦是欲言又止,眼神很是怪异。喉头动了几下,终是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第二日,大雪漫天,道路难行。萧辰却决定急行军,奇袭宾州。大雪迷途,不宜行军,宾州太守若是按照常规思维,可能会防备松懈。萧辰便是赌的这个。
茫茫雪野,大军疾行。霍霍的北风卷着雪片,扑打在将士们脸上身上,仿佛是无数寒冷的刀片袭来,刮得脸庞和脖颈裂开般疼痛。冰冷的铁甲在身上变得无比沉重,像是凝了一身沉重的冰,奔跑中流出的汗水在马匹身上覆了一层薄霜。
到达宾州城下,一望城头,萧辰便知果真未加防备。
一路卷旗疾行,绣着“晋王辰”的明黄大纛旗,直到此时才展开。萧辰勒马昂首,马鞭一扬,悠长的号角响起在雪幕中,大军如黑色的潮水在白茫茫中层层翻卷。
“慢着!”萧辰忽然作了手势,“停止进攻!”
他一声令下,收兵的金鼓大作,黑色的潮水停止涌动,在极短的时间内便静止如死海。天地间只有风雪在呼啸。
纷纷扬扬的雪幕中,他们的统帅,晋王萧辰,定定仰望着城头,目光瞬间凝滞。
☆、第三十九章 别驾千金
宾州城楼上,一群人将帅旗放倒,然后朝城下呼喊,风雪呼啸中听不清喊什么。
接着,城门轰隆隆打开。茫茫大雪中,一辆白幡素裹的革车带领着一列马队驰出,马上骑士皆着一身素白,革车近了,可见车上绑着一个人和一具棺椁。那人被推下车,推到在雪地里。他一身白麻,连头上的束发冠也包上白布,不然,本来可以从所戴的冠看出他的身份。
看这架势,应该就是“面缚衔璧,舆梓请降”了。古代投降的礼节,所谓面缚衔璧,即全身捆绑,只余面颊,所以只能衔着玉璧。所谓舆梓请降,即用车装着棺材请求投降。
最前面五花大绑的人,便是宾州太守。只是,他口中并未衔白璧,也不知是清廉无私藏,还是不舍得用白璧。车中倒是装了棺材,看那棺木,也非上等。
虽然并不严格合仪,好歹也算是请降。
萧辰骑在乌电马上,高高在上,久久俯视这一群人。绵绵飞雪里,白衣素裹的他们极像是一群冰雕。
萧辰身边最得力的伏波将军杜放,策马靠近他低声道:“殿下当心他们诈降。”
萧辰淡然一笑,用手势止住杜放,扔下缰绳,翻身下马,从容上前,躬身扶起太守,亲自为其松绑,语气深厚诚挚:“太守何必如此,辰不敢当。你我身在圣朝,无奈妖妃作乱,奸臣附逆,构成冤狱,使辰无以自白,不得不行此兵谏,以清君侧。太守能够见机识时,举城来投,助我铲除奸妃,廓清朝野,真乃辰之洪福!”
萧辰说这一席话时,侍卫长蒋昕带领侍卫队森然戒备在萧辰周围。不过,这一群投降的人并无异动。宾州太守虽然一脸苦涩无奈,但也不像有甚阴谋。城门四敞八开,萧辰的军队畅通无阻地涌入。一进城,萧辰就收编了宾州守军,派遣自己的兵士把守了各大城门,太守府邸,城中水源,山地险隘。还遍悬告示,安抚居民。同时严令下去,手下士兵凡有侵犯百姓,劫财掳色者,必正军法。
晚宴上,坐在萧辰下首第二张食案后的宾州别驾,敬过酒后,殷勤笑道:“晋王殿下英锐勇武,雄视海内,今又首倡义举,匡扶皇室。小女待字闺中,花容月貌,知书达理。曾有誓约,若非功在社稷的英雄,宁可终生不嫁。今闻殿下英名,愿备箕帚,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手里轻晃着银质耳杯,萧辰静静地凝视别驾,眼神深邃冷漠。
别驾垂下眼睛,似笑非笑,隐约有几分尴尬,几分无奈,几分说不出的诡谲。
轻轻品着酒,萧辰漫不经心地问:“不知贵千金可有何特长?若是精擅歌舞,那是最好不过。”
别驾愣了一下,蹙眉思索半日,方道:“这个……恐怕要问问小女。”
席上其他人都笑起来,不明所以的人都觉得这两人的对话和表情,说不出的云诡波谲。
“也不用问了。既然是别驾千金,想必歌舞乐器都有所长。”萧辰夹了一片羊肝炙,细细地咀嚼,淡淡说道:“其实花容月貌,知书达理,倒在其次。女子还是应该在才艺上多下功夫。”
别驾身后忽然走来一个小丫鬟,躬身对别驾低语着什么。萧辰往那里瞥了一眼,脸上不动声色,保持着一贯的冷定。
那丫鬟说完,退后半步,别驾抬目,拱手道:“不知殿下雅好乐舞,下官疏于教导,未曾给小女聘请师傅,小女于歌舞上,一向不曾用心。不过,小女还有很多其他可取之处,还得殿下亲自见到小女,再慢慢发掘她的佳处。不如等殿下回到寝处,下官亲自将小女送过去,殿下以为如何?”
“不必浪费别驾的时间了。”萧辰看都懒得再看别驾,冷冷地自顾自夹菜吃,“贵千金若有所长,请即刻说来听听,若身无所长,就请她另择佳偶,辰谢别驾美意了。”
“殿下稍等!待下官差丫鬟去问问小女,可有什么特别长处。”别驾一语说出,席上有低低的笑声。别驾却端肃了容颜,一脸严峻,但是嘴角却有一个极小的弧度,忍耐不住地慢慢上扬。
身后那名丫鬟走出去片刻后,马上又进来,走到别驾身边低语。听着她的话,别驾嘴角那一抹弧度,再也敛不住,强忍的笑意终于漫上脸颊。
注释:汉制,别驾职位仅次于太守。
☆、第四十章 原形毕露
见大家都在注视自己,别驾咳了两声,忍回笑意,强自肃容:“殿下,小女的长处,不在歌舞才艺,而在闺房之中。”
话音一落,席间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哄笑,夹杂着喝彩叫好声,有人笑得酒饭齐喷。当然,发笑叫好的多是将帅士卒等一班粗人。以太守为首的文人们都将笑强忍在肚中,脸上流露正人君子的鄙夷之色。
在这阵热闹中,别驾亦将方才强行收敛的笑意,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
这幕戏的主角,萧辰,将玉箸放在食案上,端起耳杯,呷了一口酒慢慢地品着。他面色不动,仿佛事不关己,冷峻的眉目间一片沉寂。
静静地等席上安静下来,萧辰方才慢悠悠地说道:“别驾大人,就依你的意思。只是,请贵千金还是准备一支歌舞,稍后我回到寝处,很想先观歌舞。临阵磨枪,想必生疏,那也无妨,只要心意到了,就好。”
用完晚膳回到居处,刚更衣坐定,贴身侍从就进来禀告:“殿下,宾州别驾已将女儿送来,就在门外。”
萧辰眼中掠过一丝捉摸不定的神色,剑眉轩了一轩:“去问问别驾千金,歌舞备好与否?”
侍从出去了又回来:“殿下,别驾千金说,备了一支歌舞,只怕才疏艺浅,难入尊目。”
“无妨。叫她将歌舞献上来。”萧辰依旧一脸淡漠,然而眼里到底掩饰不住,浮出一丝隐约的兴味。
那侍从刚出去,丝竹笙箫之声,就穿过夜色,悠扬而至。门帘开处,一列长袖蹁跹,罗裙曳地的女子,或横笛,或持箫,或抱琴,飘然进来。
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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