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是如此。
高君琰刚刚将兰儿放在地上,兰儿就吵着要看高君琰舞剑。高君琰拗不过,只好接过侍卫递上的佩剑。
兰儿却撅嘴不依,“不行,不行,要像上次那样,合着乐曲舞剑,那才好看呢!”
上次高君琰来的时候,萧羽正在庭中抚琴,高君琰一时兴起,合着旋律舞了一曲剑,把兰儿看得神魂俱醉,所以记在心上了。
高君琰蹲下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大家都在午睡,此时不便抚琴。”
兰儿琥珀色的眼睛狡黠地一闪,“羽叔叔已经醒了,这会儿八成躲在门后偷看呢。不信舅舅你突然去把门踢开。”
高君琰以手抚额,郁闷地笑起来。这兰儿从小受母亲言传身教,眼见母亲有好几个男人,不仅不引以为奇,反而以此为乐。常常故意在高君琰耳畔报告萧羽的行踪。
“舅舅,昨晚羽叔叔到娘亲房间来过,不过你放心,有兰儿在。我一会儿到外厅倒水喝,一会儿又到外厅拿烛剪。羽叔叔肯定恨不得把我扔出去,哈哈……”
高君琰无奈摇首,舒雅一手带大的女孩,长大以后肯定不得了啊……
高君琰被兰儿推攘着,敲开了萧羽的房门。萧羽果然没有在午睡,但也没有如兰儿所说,躲在房门后偷窥。
听说邀请他抚琴,萧羽不好拒绝。他虽然每次都避开,但其实并不反感这种三角关系。因为他知道,三人相处时,舒雅的注意力,既不在高君琰身上,也不在自己身上。
即使有时舒雅会突然盯着高君琰出神,也没有人比萧羽更懂得那目光。那目光早已穿越了眼前这人,看到另一张有几分相似的容颜。
所以,萧羽在高君琰面前,并无挫败感。
琴声刚起,西厢的门就开了,一道碧色身影无声无息飘出。
自从舒雅和兰儿睡东厢,碧霄宫主就与怜蕊娘子睡西厢。但是,碧霄宫主随时听着正房那边的动静,只要萧羽一有动静,她会立刻赶到。
碧溪柳畔,铺设了琴几和锦茵,萧羽白衫如雪,傍水抚琴。
蔷薇花下,高君琰紫袍倜傥,依曲舞剑。起初舒缓清逸,如变幻无方的流云。随着琴声渐促,他越舞越急,风声四起,花落如雨。他如同蛟龙游走四方,剑光过处,宛如闪现出一个又一个白亮的漩涡。
琴声戛然而止。
高君琰一声长啸,剑如白练抛出,深深插入一株百年老杏的树干中,剑鞘上的红宝石熠熠闪动。
兰儿看得欢喜,拍手大笑。
高君琰却摆手谦虚,“都是些没有杀伤力的花把式,若论剑术,当今世上,除了碧霄宫主,还有谁敢称天下无敌?”
说罢笑看向碧霄宫主。
碧霄宫主倚着一株垂柳,抱臂而立,面纱下的眼睛,冷酷冰冽,对于高君琰投过来的赞许,完全无所回应。
高君琰也不在意,大踏步走来,在碧霄宫主面前一抱拳,“琰想请碧霄宫主指点一下剑术,未知可否?”
自称名讳,是很谦虚的礼节。一国之君,在碧霄宫主面前都不敢拿一点派头。可见碧霄宫主的名望之高。
她曾经是令武林丧胆的女魔头,多少名门正派的宗师上碧螺山挑战,都被她挑断经脉,扔下山去。十多年间,未逢敌手。却因为遇到萧羽,从此追随萧郎,不离不弃。
此刻,人尚未动,周围风动、叶飘、花转、水旋、云飞,整个天地都似旋转升腾起来。
萧羽勾起一指,让琴弦发出“铮——”的裂帛之音,声裂行云,令人意夺神骇。
音未绝,剑已起。
碧色身影翻飞于漫天花雨,蔷薇艳影里,与紫袍交错而过。
碧衫紫影团团旋转,来去惊电,两道剑光交错纵横,难分难解。
直到夕阳余晖洒下暖色的金光。
紫袍突然收势退出战团,以剑拄地,喘息不已。
碧影徐徐飘落,气息舒缓,不见一丝紊乱。
“碧霄宫主,果然名不虚传!”高君琰待气息平定,倒转剑柄,拱手为礼,赞不绝口。
“楚帝能挡我一百招,到江湖上也算一流高手了。”碧霄宫主眼里神色淡淡。
晚宴在后苑铺开,高君琰坐主位,萧羽坐次席,碧霄宫主紧挨萧羽。舒雅和兰儿坐于高君琰下首。
酒过三巡,夜幕渐渐降落。
高君琰命人于树林间挂上风灯,柔和的光晕洒在席间,照着各色佳肴,都油汪汪的分外诱人。酒爵中金波佳酿,酒香四溢。
高君琰几爵下肚,广袖拂荡,谈笑风生,兰儿跟着插科打诨,萧羽偶尔发几句感慨,席间气氛越来越热烈。
但是,不管多么健谈,多么欢洽,高君琰总是不忘给舒雅夹菜,总是不忘将关切的目光,每隔几秒钟就投向舒雅。而且,他与舒雅只共餐几次,却已经将舒雅喜欢的菜式,记得清清楚楚。
“阿姐来自大漠,却如此喜欢吃河鲜,海鲜?”高君琰给舒雅夹了满满一筷墨鱼焖五花肉。
舒雅低头看着碗里的菜。上次高君琰留下吃饭,也有这个菜,他竟然注意到自己吃这个菜的时候,都只夹墨鱼,不夹五花肉。此刻他夹进她碗里的,已经细心地剔去五花肉,只剩墨鱼片。
这男人如此细心体贴,让舒雅紫色的眼睛里泛起几许复杂。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感动中带着困惑。
高君琰也在看着她,风灯光影,夜色低迷,他的目光深邃得没有任何人能够读懂。
……
“别哭哦,坚持到天明,我给你买糖糕哦。”
那天早上,他果真给她买糖糕了。但是,当他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发现糖糕已经在怀里碾成了粉末。
就算是粉末,我也要给媚烟带回去,因为我答应了她。
他看着自己满是血腥的手,用口水tian干净,然后扯下一片衣襟,小心翼翼地将糖糕的碎末包好,贴身放在胸口。
然后,一寸寸往破庙的方向爬,脑海里不断想象着她吃到糖糕时的喜悦笑颜,以此激励自己坚持住,不要倒下。
然而,他终究没有能够看见那样的笑颜。
时隔九年,他的小媚烟长这么大了,他的悲伤而无助的小媚烟,居然长成了一代天后,叱咤风云,睥睨天下。
看着九年后的她,低头优雅地咀嚼他夹到她碗里的墨鱼,他满眼都是恍惚,都是光阴的流逝。
就这样怔怔凝视她,直到整个席间的气氛都怪异起来。
高君琰健谈,善于活跃气氛,所以他一沉默,席间立即沉寂凝滞。
舒雅一抬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不由瞪大眼睛,“对不起,墨鱼都被我吃了,你们饶过我吧……”
她这句玩笑话刚落,兰儿吩咐挂在树间的鸟儿跟着学舌,“对不起,对不起……”
大家一愣,都转头向鸟笼看去,然后,齐声笑起来。
萧羽问兰儿,“这鸟儿你训练得不错嘛,学得活灵活现。”
兰儿一歪头,得意地说,“才不是我训练的,这是舅舅今天送我的礼物。”
高君琰正凝视舒雅明艳照人的笑容,闻言收回目光,转头问自己的心腹内监,“庆生,这鸟儿你教过它说‘对不起’?”
“回皇上,奴才记得不曾教过这三字。”
高君琰转而对舒雅笑道,“看来它跟阿姐有缘,阿姐说什么,它就说什么?”
舒雅一扬眉,“是么?”她转向鸟儿,吐出二字,“舒雅。”
鸟儿歪着脑袋,黑豆似的小眼珠瞪着舒雅。
舒雅再教,“舒——雅——”
鸟儿扑了两下翅,突然叫出来,“舒——雅——”
虽然不十分像,但也差不太多。
满座惊诧。
舒雅很高兴,对兰儿说,“兰儿,这只鸟儿转送给娘亲,如何?”
兰儿撅嘴,“舅舅今日不是送过娘亲礼物了么?”
舒雅一怔,“礼物?”
她抬起空空的两手,转头到处看,“对啊,楚帝送我的礼物我放哪里去了?”
高君琰不在意地一笑,“没关系,也不是什么重礼,其实是去年沁水送朕的寿礼。昨日庆生帮朕整理书籍,从一本旧书里找出来,朕一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特别。想到婚期还有十天,阿姐如果想念朕了,倒可以时时看一看。”
他说了这一通,大家都听得似懂非懂,反而更加好奇,都张罗着寻觅起来。
最后,终于在一棵柳树下找到了礼盒。
拿过来交给舒雅,舒雅打开来,里面是一幅卷起来的画卷。
舒雅看了高君琰一眼,高君琰眼里流淌着温柔之色,对她深情地一笑。
舒雅拿出画卷,就着风灯的暗影,缓缓地拉开。
萧羽突然想起去年寿宴的情景,神色变得紧张而复杂,目光在画卷与舒雅的脸庞之间,不断移动。
他清晰地看见,随着画卷的展开,紫色眸子里发生了如梦如幻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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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南帝之心(2)
“这是谁啊?”兰儿借着风灯的光线,凑过去,盯着娘亲手里的画卷。
高君琰一怔:“这是舅舅的画像啊,兰儿怎么认不出?”
兰儿吃惊地瞪大了琥珀色的眼睛,再次仔细地看画,然后把头摇得像拨Lang鼓,“这不是舅舅啊!没有舅舅好看嘛!”
这回轮到高君琰诧异,“虽说画得并不十分像,但这的确是朕的画像啊,是你以前的一位舅娘给你舅舅画的。”
兰儿将小眉头皱得紧紧的,撅着小嘴很不乐意,“画得一点都不像!舅舅比他好看多了!——娘,你说呢?”
兰儿往舒雅身边挨过去,然而看见娘亲的神情,兰儿吓了一跳。
舒雅根本就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她整个人已经痴了。
高君琰也被舒雅的神情惊住,带着一丝疑惑盯着舒雅,“阿姐觉得这画如何?”
舒雅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画卷,满脸飘着梦幻般的迷离惝恍。
“阿姐?阿姐?”高君琰惊异地连唤两声,舒雅才从画里抬起眼睛,这时,高君琰仿佛觉得她眸中水光轻漾。
舒雅使劲眨了两下眼睛,强忍住泪水,声音微颤地问,“这画,真的送我了?”
高君琰笑道,“当然。虽说这是朕的画像,但是把朕画得格外神威赫赫,眉宇深沉,有种万里河山皆在脚下的感觉。所以,虽然不是很像朕本人,但是朕一直很喜欢这幅画。”
舒雅对高君琰绽开一个略含忧伤的笑颜,“谢谢你……”
她低头,珍而重之地将画卷小心翼翼地卷起,极轻极温柔地放进锦盒中。
高君琰怔怔看了她片刻,慢慢地,心底亦有喜悦浮上来。
毕竟,她这样喜欢他的画像,当然让他喜出望外。
一直在默默打量舒雅的兰儿,突然说,“娘亲这么喜欢舅舅的画像,下次兰儿来给舅舅画一幅,绝对比这幅画得好。这幅画,一点都不像舅舅。不好看!”
舒雅蓦地厉声,“兰儿,时候不早了,你也吃饱了,回房念书去!今日娘亲给你布置的课业,你完成没有?”
兰儿不知道娘亲为何突然发火,委屈地站起身,准备退席。
舒雅横她一眼,“回房后马上就背书,不许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故意耽搁时间。一会儿娘亲要考问你,答不上来不准睡觉!”
萧羽见兰儿准备退席,也起身告辞。
他的目光落在舒雅紧紧抱在怀里的锦盒上,然后深深看了舒雅一眼。
舒雅避开了他的目光,但她感觉到那目光中的悲悯,心里一阵难忍的抽疼。
兰儿却先绕到高君琰身边,紧紧抱住他,在他脸上很响亮很响亮地亲了一口,“舅舅,兰儿先走了。”
高君琰被她亲得痒痒的,报复性地用剃过后残留的胡渣去扎她,兰儿咯咯笑着躲开,然后飞快地跑掉了。
“你对兰儿也太严厉了……”高君琰望着兰儿消失在夜色里,转回头来,话未说完,便顿住。
舒雅把那幅画又拿出来了,摊在膝盖上,看得出神,低垂的长睫微颤。
“阿姐……你……这么喜欢这幅画?”高君琰难掩诧色。
舒雅惊醒般抬目,“你刚才说什么?”
“朕说,你为何如此喜欢这幅画?”
“不是这句,这之前你说了一句什么?”
“朕说,你对兰儿太严厉了。她实在没必要学习这么多东西,女孩子家,尽看一些经世济民的书……”
舒雅卷起画像,将锦盒抱在怀里,收回恍惚的神思,荡起一个桀骜而又坚冷的笑,“你们男人就怕女人比你们能干,所以才高唱什么女子无才就是德!我偏要把兰儿造就成才能绝世,却毫无妇德的女子!”
高君琰瞪着眼睛,片刻后,大笑。
他没想到他关心兰儿的一句话,会引起舒雅这么激烈的表现,而且扯到如此深远的话题。
“阿姐,看来你是决意把兰儿造就成第二个你,却不问问她自己愿不愿意?”高君琰眼里流露出真切的关怀,“你不想想,她还是个孩子。你每日让她闻鸡起床,早上让碧霄宫主点拨武功,午后跟着你读史,晚上学习兵法,直到深夜还在考较她功课。你不觉得这样对一个孩子,太残酷了一些?”
舒雅低头用指尖轻轻摩挲锦盒,不语。
她心里悲伤地想着,第二个我么?我终究还是为情所困,没有做到当年父汗要求我的那样。父汗说过,男人要想成大事,就不能对任何女人动真情,同理,女人要想成大事,也不能对任何男人动真情。听说当年我的奶奶,大漠第一美女娜多,本来有望成为可敦,就是因为始终放不下另一个男人,才被曜日可汗杀掉。
曾经,我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对任何男人动真情……
舒雅沉思的时候,高君琰一直在深深地凝视她。
风灯照耀下,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黑眸中,两种交错的情感正在激荡。
他的面前出现了幻象般的叠影。九年前与眼前,流年交错,相映相叠,似幻似真……
那双紫眸近在眼前,却又远在记忆深处,像一个时空的漩涡,将他瞬间吞没……
“让你不把舞姬当人!”媚烟厉喝,簪子刺进张奕的喉咙,又快又狠。
拔出簪子后,一跃而起,像一只发了狂的母兽,带着满面鲜血,以闪着血光的锐利簪头,指着所有宾客,绕场而走,疯狂厉呼:
“没有王爷,哪来南汉的天下!王爷雄才盖世,功高日月,万方归仰!当年先帝曾有言,生儿当如刘炆,我儿刘敕若豕犬耳!这话你们可曾听过?若王爷是先帝之子,而不是先帝之侄,此刻坐在龙座上的,哪有他刘敕的份!刘敕无才无德,坐了天下,却还嫉贤妒能,猜忌宗室!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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