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突然惊醒,为什么,心会这样痛,这样痛,就好像内心最深处,在一滴一滴地淌血。
她掀开翡翠锦缎绣被,赤脚踏在冰冷的雕花地砖上,只穿一件缃色云绸曳地睡袍,提着睡袍下摆,疯了一样往外跑。
外间睡着的两名侍女惊醒了,赶紧爬起来,“娘娘,你怎么了?”
高君琰对舒雅照顾得无微不至,自进入冬季以来,倚晴阁中从早到晚地燃着壁炉。
此刻,壁炉依然发出朦朦胧胧的火光,被舒雅掀开重重帷幔带起的风一吹,那红艳艳的光晕像水波般晃动。
两名侍女借着火光,看见舒雅袍袖翻飞,长发披散,一直跑到门边,抓住门扇拼命摇晃。
倚晴阁成日都从外面锁住,除了皇帝,就只有内侍总管庆生,可以从外面打开。
舒雅使劲摇晃着双交菱花隔扇门,静夜里发出框框的声音,两个侍女从后面刚刚扶住她的肩,欲劝阻,被她双臂一震,双双往后摔开,跌倒于地,一连撞翻了好几张案几。
舒雅见门推不开,便跑向窗户,一扇接一扇去推窗,和门一样,所有的窗户都从外面锁紧了。印花窗帘上投影出外面彻夜值勤的侍卫的身影。
最后,她背靠西窗下的粉壁,慢慢滑下,颓然坐倒在地,头埋在膝盖里,失声痛哭。
两名侍女赶紧拖了雪貂皮的坐褥,苦苦哀求舒雅坐在褥垫上,不要坐在冰冷的地面。
皇上把她们派来伺候的时候就曾放过狠话,若是伺候不周,稍有闪失,要她们拿命来偿。
她们知道皇上对这位娘娘珍爱如命,而且娘娘还有孕在身,正在保胎。只是,她们不懂为什么皇上要把娘娘囚禁在此,不给她一点自由。
舒雅见两名侍女只穿轻薄睡裙跪在地上苦劝,心中不忍,便轻轻抬起身子,让她们将坐褥垫在自己身下。
“你们回去睡吧。”舒雅用手盖住眼睛,低低说道。
两名侍女摇头,依然跪在地上。
“让你们回去睡,听见没有!”舒雅猛然拔高声音,厉喝。
两名侍女面面相觑,只得退回床上去,但都不敢睡着,大睁着眼睛,看着一动不动蜷缩在那里的舒雅。
哭出来之后,心里那种窒息般的疼痛,稍稍缓解。
怎么回事?刚才为什么会那么心痛?是做噩梦了吗?
梦里面好像有漫天漫地的血,好像还有人在呼唤她。
是他吗?
她摇摇头,凄凉而惨淡地笑了:怎么可能,他这会儿正跟沁水缠绵吧,怎么会想起我?
舒雅慢慢地抬起头,定定望着壁炉里朦胧的火光。她的旁边是一张绿沉漆的条案,案上莹润剔透的玉瓶中,插着素净晶莹的白梅,清冽的香气被壁炉融融的暖气一熏,愈加馥郁醉人,此刻正一缕一缕从舒雅鼻端钻入。
自从她住在这里,高君琰每日都给她送花,没有一天间断。前几日,高君琰说战事吃紧,他可能会有三天不能来陪她,但这三天,依然每天都有内侍送花进来。
她的目光慢慢地往上移动,东墙边有整整一壁紫檀木的书隔,放满了各种书籍,有竹简,也有绢本,还有发黄的旧书。
都是高君琰喜欢的书,他全部搬到她这里来了。她闲来总会取下来看,许多书里都作着注解,他的注解机智幽默、别出机杼,常常让她觉得,看他的注解比看正文内容还有趣。
每次看到他的字迹,她都会有异样的感觉。这曾经是她生命中最熟悉的字迹啊。当年他离开那个破庙时,送给她的那本《春秋》,在那两年寻找夏郎的流Lang中,她不知道读过多少次,他所作的注解,她至今耳熟能详。
有时高君琰会和她玩一种游戏,拿出一本《春秋》,重新作注,注完一段,就让她背诵以前那本春秋里的注解。
她每次都能背诵出来,而他也会微微惊异:“真的吗?原来朕十七岁的时候,是这么认为的?”
然后他给她看当前的注解,她就会笑起来,“原来,你现在这么想?”
“恐怕是你记错了吧?你确实记得,朕当年是那么写的?”他咬着笔杆问她,他好像有个喜欢咬笔杆的坏习惯呢。
怎么会记错呢?那本《春秋》里面,夏郎写的每个字,她都会一辈子记得。
但每次高君琰这样追问时,她却突然冷淡沉默。
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夏郎曾经在她心中的分量。
她觉得那已经过去了,现在再让他知道她曾经深爱过夏郎,还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的她,是他用来制约敌人的筹码,怀着别人的孩子。
而他,则是连她都琢磨不透的奸雄。
是的,她琢磨不透这个叫高君琰的男人,他与那个在破庙里,把所有衣服脱下来给她的十七岁男孩,差异太大了。
这三个月以来,白日里,他会让兰儿来陪她。他自己要傍晚才来,一来就让人将兰儿带走。就算她坚持要留下女儿,他也不许,专断而霸道,非要与她独处。
他们每晚一道用晚膳,然后一起看书聊天,然后他看着她吃药,入睡,才会离去。
她将手慢慢地移到腹部,腹部已经微微有些隆起。冷百合的药果然见效,妊娠反应好多了,胎相也一天天稳定。
只是,她对外面的世界,完全不知晓。
高君琰从来不和她谈战事,也不和她谈萧辰。从他的表情也看不出战争的发展状况。他在她这里时,总是笑嘻嘻的,风趣幽默,千方百计逗她开心。
直到三天前,他才第一次提到,战事吃紧,他将有几天不能来陪她。
但也仅仅言尽于此,不再多谈。
而她也不想问,不想知道。
可是,不想知道的,终究会来到。
这日傍晚,阴云沉沉,似乎要下雪的样子。
舒雅让侍女把沉香雕花软榻,铺在窗下。一袭家常的紫缎小袄、玉色绸裙,外面松松地拢着御寒的翠云裘。清新淡雅,灵秀飘逸。巧妙地掩盖了已经凸显的孕妇身形。
膝盖上摊着一本《战国策》,漫不经心地看着。看到高君琰作的注,不时会心一笑。
便在这时,庆生熟悉的声音传来:“皇上驾到!”
门扇推开时,一阵凛冽的寒风吹入,高君琰高颀的身形映现出来。
奇怪,只是三天不见,怎么觉得他凭空多了棱角,眉梢眼角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强势。
但只是一瞬间,这种感觉消失了。
他在看见舒雅的一刻,整个容颜都涌起了温柔与思念。
他脱下明黄色内衬紫貂的披风,交给庆生,疾步走来,俯身将她迫切地搂进怀里,吻住了她的芳唇,这个吻如此热烈,似乎凝聚了所有的爱意与柔情。
怎么回事,他只是离开她三天,就如此想她。这一路上他都在想她,想着每日傍晚他来到时,她倚在榻上静静看书的样子,就心动如潮,恨不得马上飞到她身边。
其实他是那样想与她分享,分享他胜利的喜悦。他生擒了敌方的皇帝,他顺利地拉开了收复失地的反攻,他将要踏上征服天下的霸途。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让她骄傲,为了给她带去至尊荣华。
对于男人来说,他的成功所带来的一切荣耀,如果没有心爱的女人来分享,又有何意义呢。
但是,目前他却不能告诉她。
因为,他所打败的那个男人,在她的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更因为,他是利用了她,才打败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竟然可以为了她,放弃天下,放弃皇图霸业。
高君琰也不是不震撼的,但心里多少有些鄙夷。
此刻拥着这个女人,他满心洋溢着骄傲与自负,他不禁想道,萧辰你连天下都没有了,凭什么来拥有这个女人。
她现在是我的了!
思及此,他的吻更加强劲,更加霸道,更加掠夺。
而她默默地承受着,双手交缠在他颈后,迎合着他的强大,他的热烈。
三个月来,因为太医有禁绝房事的叮嘱,他没有碰她。但是接吻,是每日都少不了的。
每日见面,每日离去,他都会跟她接吻。
而她,也已经习惯。习惯了他的味道,他的方式。
这是夏郎的味道,是九年前,含化了冰棱,为她洗脸的唾液的味道……
缠绵而悠长的一吻结束后,他托起她的脸细看,眼神温柔如醉,“媚烟,好想你啊,感觉好像过了三年那么久。这几天,你还吐吗?一日三餐有没有好好吃?还是不是那么嗜睡?”
她自从孕吐好些后,又开始有些嗜睡,每日都觉得困倦。
对于他一连串的问题,她往后靠在杏黄色的绣纹引枕上,嘴角扬起一抹娇艳的冷嘲,“我每日禁闭在这方寸之地,你觉得我能够好起来吗?”
她除了到同一个院落的浴池沐浴,还没有走出过这个院子。
往常每次她沐浴,他都在浴室外的台阶上坐着等她。如此寸步不离,对于他,是一种刻骨的爱恋。对于她,却认为他是怕她这个人质跑了。
所以,此刻她才有这样冷冽讥讽的神色。
而他带着为难的笑意,低头想了一想,突然嬉皮笑脸地说,“想让朕带你出去玩?好啊,不过朕有要求!”
她立刻觉得不妙,但是三个月未出院子的她,想出去走一走的渴望,太强烈了,于是秀眉一扬,“说你的要求。”
“亲朕……”他在她耳畔,用魅惑邪肆的声音,低低渴求,“认真地亲我……不,不仅仅是嘴唇,我让你亲哪里,你就亲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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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若知君断肠(3)
南楚掖廷诏狱。
阴暗的廊道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每过一个转角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洒下阴郁沉闷的光影。
高君琰在掖庭令带路下,来到最里面的一座牢房。
沉重的铁栅门被狱卒打开之时,一直抱膝坐在稻草上不动的人影,突然惊动了一下。
高君琰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她连忙急迫地抓住他袍袖,全身颤抖,眼含热泪,喉咙里呜呜有声,不断地做着同一个口型。
高君琰对她不熟悉,若是熟悉她的人,一眼就看出,她在反复无声地呼喊“辰哥哥”。
但高君琰也能猜出,她为何如此急切。
高君琰心中微微震动,沁水竟如此爱萧辰,亲眼看见萧辰为另一个女人溅血断肠,却依然关心他的死活。
虚弱的她,用尽了力量摇晃他,焦急地想要知道,辰哥哥是否还活着。
高君琰扯起残酷的冷笑,“萧辰没死。”
沁水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含在眼中的泪顷刻滚落,在她污秽斑斑的脸上划过一道道痕迹。
高君琰观察着沁水,不放过她的每一丝神色,然后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发亮的牙齿,昏暗的牢房里显得格外俊美妖异,“阿沁,与朕做一笔交易如何?朕可以让你重获萧辰的心,而朕要的,是你姐姐全部的心。”
是的,全部的心!他不允许她心中有另一个男人。他知道其实夏郎对于她很重要。现在,他要彻底驱走萧辰横亘在那里的身影,让夏郎重新从她的记忆深处,浮现到她的心尖上来,重新占据她全部的心。
沁水不住摇头,双手直摆,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声响。
高君琰往后一扬下颌,跟在后面的庆生摆上一张书案,放上一沓纸张和磨好的墨水,递上一枝毛笔给沁水。
沁水挪动着虚弱的身子,颤颤地写下一行字。
高君琰凑过去,借着天窗洒下的光一看,只见纸上写着:“那天船上的一幕你也看见了,辰哥哥是真的爱姐姐,你有辰哥哥那么爱她吗?既然没有,就成全他们。”
高君琰突然怒了,抓住纸张攥成一团,扔在沁水脸上,“你怎么知道朕不爱你姐姐?她是朕的媚烟!朕是她的夏郎!你懂不懂!”
沁水偏头躲过他砸过来的纸团,望着他,摇摇头,低头写道:
“你可以为她放弃江山吗?”
高君琰拉过纸张看见这句话,发出鄙夷与讥嘲的冷笑,“放弃江山就是爱?朕如果爱一个女人,就要为她夺得江山。你姐姐那样的女人,只有天底下最强的男人才配得上。朕要给她的,是整个天下。她过去是北朝的天后,朕曾经许诺她,要让她成为整个中原的天后。朕要与她共坐天下,九州星野在我们脚下……这一天就要不远了,在这之前,朕要她彻底忘记萧辰……阿沁,你难道不希望萧辰回到你身边?”
沁水撩开肮脏凌乱的发丝,悲凉而凄惨地笑了,提笔蘸墨,写道:
“姐姐走后,辰哥哥和我谈过一次,我已经想通了。我不会再去破坏他们。我真的很爱辰哥哥,过去,现在,将来,永远那么爱他。所以,我希望他幸福,希望他和相爱的人在一起。你如果真的爱她,就应该成全她,这才是真正的爱。”
高君琰看完这段话,不由纵声大笑,沁水静静看着他,圆而大的眼睛微含悲悯。
笑罢,高君琰直视着沁水,“阿沁,你错了!真正的爱,不是成全,而是争取。你姐姐心中是有朕的,并不是完全没有,既然这样,朕就一定要争取。江山是打下来,女人是追求来的。朕凭什么要拱手让人!”
沁水淡淡地笑了,经历这么多之后,她一直装可爱的神情已经消失,而是多了一份成熟与沧桑。
她用一种饱含深沉情绪的眼光凝视高君琰,写道:
“那你自己去争取,我不会帮你干任何伤害辰哥哥的事情。因为姐姐,我已经伤害过他好几次了。”
她现在终于明白,其实辰哥哥对她,真的已经仁至义尽。明明已经不爱了,却因为过去的情分,因为欠她的恩情,一直容忍她插足在他和舒雅之间。
经过船上那一幕,沁水才知道,辰哥哥是这样爱姐姐,爱到这样深的程度。
高君琰看了这句话,突然有一股戾气从眼底散发。他阴狠地瞪着沁水,“阿沁,你要搞明白,萧辰的命现在握在朕手里。你帮朕,朕就留他一条命。你不帮朕,朕立刻取了他的性命。萧辰赴盟之前,修好了圣旨,把皇位托付给萧羽了。想必你应该猜到,碧霄宫之所以效忠于朕,因为,萧羽在朕手里!所以,萧辰对于朕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朕随时可以杀了他!”
沁水银牙紧咬,从纠结凌乱的发丝间,射出憎恨与厌恶的目光,她颤抖着提笔写下,“你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得到姐姐,就不怕姐姐将来知道?”
高君琰大笑,笑声中散发出不屑与嘲弄。
“阿沁,什么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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