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日的王城建在整个大漠上最丰美最广阔的一片草原上,叫做拉塞干大草原。
婚礼当晚,拉塞干大草原上燃起了无数堆篝火,整只整只的肥羊嫩牛被架在火上烤着。受邀参加婚礼的,不仅有各部族的族长,还有王城附近的牧民。
草原上都是能歌善舞的民族,围绕着火堆形成了好多跳舞的人群。各种民族乐器也都吹奏起来,乐声鼎沸,与欢快的笑语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热闹非凡的混响,几乎要将整个草原掀起来。
“公主跳舞!公主跳舞!”
新郎与新娘所在的这一圈火堆,围着的都是王公贵族。
在大家的齐声要求下,舒雅脱下色彩艳丽、缀满珍珠和流苏的波斯婚服。她里面穿的是传统的疏勒连衣裙,紫色的大摆裙下面是褐色的高筒靴。
随着热烈的掌声,她绕着篝火翩翩而舞。大摆裙随着她的旋转而绽开,穿高筒靴的长腿迈着诱惑的舞步。艳红的火光给她笼出一层迷幻的背景,她翘臀、扭腰、摆胯,极尽妖娆妩媚,眼神魅惑勾魂,舞姿热辣奔放。
方圆百里的人群都突然安静,呆呆看着他们的公主惊世绝艳的舞姿。
大漠上飞得最高的猛禽是康多,大漠上最美的女人是他们的舒雅公主。
扶日紫色的眼睛里全都是骄傲,轻抚着上唇精心修剪的俊美胡髭,笑眯眯地看着舞神般的女儿。
高君琰的眼神也没有一刻离开新婚妻子,他娶到了世上最美的女人,这是他等了十年的补偿。十年间,不管遇到怎样的佳丽,他都会拿来与媚烟比较,然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皇上,你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是谁?”一次,一位妃嫔侍寝之后,躺在他怀里问道。
“是朕十七岁那年遇到的一个舞姬。”他眼神恍惚地答道,“朕只与她相处一夜,后来再也没见过她。朕至今怀疑那是一场梦,只有在梦里才有那么美的女孩。”
原来,这不是一场梦。那个在月光里哭泣的十七岁女孩,竟然在九年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长大了,成熟了,更美了……
那日,他和萧羽去接天后阿姐,在郢京城外的郊野,他装扮成一名侍卫,站在萧羽身后。
看见阿姐的第一眼,他整个灵魂都充满了波涛汹涌的奇异震撼。
后来,阿姐带着兰儿到他的寝殿,求他请太医给兰儿治病。他越看越觉得阿姐就是媚烟,尽管他也觉得荒诞,扶日可汗的独生女,与南汉淮南王府的一名舞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但他就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当晚阿姐一走,他就派人去找了几名从大漠来的胡商。
调查的结果证明了他的直觉。胡商们说,扶日曾经流亡南汉六年,并且舒雅公主就是在南汉长大的!
有谁知道,那一刻他的惊喜。
他思念了九年的女孩!他原以为只是一场少年时代的美梦,他原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再遇到她!
所以,他对她倍加珍惜。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的爱,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被称为奸雄,从小就被母亲教导,不能以真性情示人。他活得很累,也很压抑。第一次,他想要为自己活一次,想要用心地去爱一次。
火光熊熊,他看着妻子越舞越热烈,她旋转的裙摆像狂风中的花瓣。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会在旋转中飞走,飞到天上去。
这时,他感到一道森冷阴寒的目光,像利剑般投射过来,仿佛想要刺穿自己的身体。
高君琰循着目光看过去,火堆边坐着一个穿紫缎长袍的疏勒人。他和扶日一样,头顶剃光,无数根细小的麻花辫从头部垂落。从他胸前挂满的饰品来看,地位应该仅次于扶日。
此人不是左右律王,就是左右丁零王。
高君琰迎着他鹰隼般的目光,嘿嘿地挑眉一笑,笑容俊美风雅,邪魅恣肆。
此人正是右丁零王。
他刚才一直痴痴地盯着起舞的舒雅,冰蓝色的眸中几乎要燃起情。欲之火。
舒雅舞完一曲,正准备回到夫君身边时,右丁零王突然如猎豹般跃起,拦住舒雅,“公主可愿与我共舞一曲?”
他说的是疏勒语,高君琰听不懂,但他能感到这个人要为难妻子。他站起身来。
舒雅瞥了右丁零王一眼,还没答话,右丁零王笑道,“我看公主方才并未舞出最佳水平,恐怕必须要有雄性来激发,公主才能舞出最美的姿态。这个就由在下来,如何?哈哈——”
右丁零王的言辞十分无礼,周围懂得疏勒语的人,都骇然失色。
因为在疏勒语里面,“激发”这一词汇,还可以暗指男女交合。右丁零王这句话其实一语双关,也可以翻译成“恐怕必须要被男人干了,公主才能舞出最美的姿态。”
游牧民族不像汉族,没有那么严格的尊卑礼制,右丁零王对舒雅说出这番言辞,扶日也并不发作,薄唇抿成刀锋般的线条,冷冷地看着场中这一幕。他想看一看,这位女婿将会如何应对。舒雅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如果她嫁了一个无能的男人,扶日不会因为他是女婿就帮他。
舒雅心中怒火升腾,但面上依然笑靥如花,“右丁零王,你不觉得,应该由我夫君来激发我的舞姿,更合适吗?”
右丁零王轻蔑地扫向高君琰,唇角一撇,“一个汉人……他会跳舞吗?听说汉族男人,根本就不会跳舞……”
高君琰已经询问了身边懂汉语的疏勒译官,他笑嘻嘻地站起身,大摇大摆地走入场中,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右丁零王怎知我不会跳舞?”
舒雅吃惊地看着高君琰。她微睁的紫眸流露出的神情,让高君琰一阵心动,一阵疼爱。
他最喜欢看媚烟惊讶的样子了。
不管是十年前的媚烟,还是十年后的媚烟,只要遇到什么意外的事,就会露出这个可爱的表情。就算她是叱咤风云的铁腕天后,她这个表情,永远都是纯美可爱的。
无尽的爱涌荡在他心间,他俯身在她耳畔,深情轻语,“媚烟,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丢脸。我要让你骄傲。”
高君琰俊目一扫,走到一位男子面前,“这位大哥,能否借你的骨笛用一下。”
接过骨笛,高君琰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持笛,潇洒一指,向舒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舒雅双眸闪耀着惊喜,朝夫君笑盈盈地点头。
舒雅是舞蹈圣手,高君琰不担心她跟不上,所以,高君琰只按自己的节奏舞动,不去管舒雅。舒雅完全能够跟着夫君的步履调整舞姿。
高君琰以骨笛为剑,绕着火堆舞剑。火光里只见他的身形如行云流水,矫若游龙,翩若惊鸿。他穿的是典型的汉服,宽袍飘荡,广袖翻卷,犹如谪仙。手中的骨笛渐渐化作利剑,舞起幻影重重。
舒雅也跟着调整成汉人的舞蹈,抛袖折步,展袂回腰。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身上穿的不是深衣广袖的汉服,而是大摆裙、高筒靴的疏勒服饰。所以看上去有点怪,不过因为她舞姿很地道、很优美,多少掩盖了这一不足。
随着夫君越舞越急,渐渐变成凌厉的剑招。舒雅也越旋越快,细软的腰肢盘旋跌宕,俯仰蹁跹,足尖轻点,旋转如涡,渐渐分不清人影与火光。
这一下舞罢,全场喝彩。
火光映照下,右丁零王脸色阴沉,眼中燃着黑焰。他是疏勒人,年轻有为。舒雅是疏勒人的公主,如此美丽的公主,本来应该由他来求娶,却被一个汉人娶了去。他的恼怒可想而知。
恼怒之下,他再次挑衅,嘴角挑起邪恶的笑意,傲慢地耸耸鼻子,对旁边的译官说,“你把我的话翻译给汗达。”
汗达,在疏勒语里是驸马的意思。
译官对高君琰说,“右丁零王说,汉人里他只佩服一个。十六年前,他随父出征,遭遇了北卫的晋王,也就是当今的北卫皇帝萧辰。萧辰的骑射功夫,连大漠最好的骑兵都要甘拜下风。他能射九箭连珠,箭无虚发。能藏身马腹开弓,也能立于马背开弓。当年曾经威震朔漠,所向无敌。不知汗达,你的骑射功夫如何?敢不敢与在下比试一番?”
这句话一翻译出来,明亮火光下,扶日清晰地看见女儿神色的变化。
扶日当然最清楚女儿的这段恋情,当年舒雅本来要嫁给高君琰,却突然变卦,逃婚跑到前线去投奔萧辰。为了帮萧辰求援兵,还专门给扶日写信污蔑高君琰。
后来沁水来到大漠,为扶日挡了一刀后昏迷不醒,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父汗,求你发兵帮北卫灭楚。”
两个女儿都深爱着同一个男人,扶日何尝不知。所以才专门给萧辰写了一封亲笔信:“二女须一人为皇后,一人为贵妃。愿君善待吾之爱女,勿负其中任一。君之圣德如舜,愿本汗之二女,如娥皇女英故事。”
扶日却不知,正是他这封信惹了大祸,正是他这封信,让萧辰万般为难。他也不想辜负其中任何一个,却偏偏两个都辜负了。
现在,扶日见两个女儿,居然各自嫁人,没有一个跟萧辰,不由也大为感慨。
右丁零王说这段话,不知道是对舒雅这段恋情有所耳闻,还是真的佩服当年萧辰远征大漠的神勇。
婚礼上听见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舒雅嘴唇微颤,心底的伤疤仿佛被人狠狠撕裂,痛得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
高君琰看见了妻子的表情,他心底也是一痛,但面上依然笑嘻嘻,毫不在乎地对右丁零王说,“萧辰是北人,精擅骑射不足为奇。我是南人,自幼生活在长江汉水。我确实不擅骑射,右丁零王若有心考较在下,能否给在下三个月时间。三个月之后,我随时接受右丁零王的挑战。”
这话不卑不亢,既谦虚诚恳,又自有傲骨。
右丁零王不好再说什么,凶狠地盯着高君琰,“好,汗达,我们疏勒男儿最讲诚信,你一言既出,三个月后,我便来找你。到时候,你可不要找借口躲避。”
“今日当着可汗,岂敢戏言?”高君琰大笑,“请父汗为儿臣做鉴证,从即日起,三个月时日一到,不管我练得如何,都将接受右丁零王的挑战。”
扶日终于站起身来,围着火堆的所有人都随之起身,四周安静下来。唯有夜色如幕,笼罩着寂静的草原。
他们的大可汗,终于开口,“舒雅是本汗至爱,本汗要挑选最强大的男人做她的汗达。三个月后,这场比试,将由本汗亲任判官。败者配不上我女儿,将无资格做汗达。”
舒雅一惊,娇嗔地喊道,“父汗——”
扶日紫眸一凝,用眼神止住她。高君琰也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然后拱手对扶日说,“儿臣绝不会辜负父汗所期。如此,儿臣带公主先行告退!”
高君琰将舒雅拉走,抱着她上了一匹骏马,策马远离火堆,到了草原最深处。
抱住她飞身下马,在柔软茂盛的草地上几个翻滚,将她压在身子底下,借着星月之光,捧住新婚妻子的脸深吻,一遍又一遍地吻过她的眉、鼻、唇,“媚烟……我爱你……你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担心地问,“三个月后,若你败给右丁零王,父汗不准我们在一起,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败给右丁零王?”
“右丁零王是疏勒人有名的神射手,常年带兵打仗,骑射功夫一流,在整个大漠上都难逢敌手。”
“是吗?”他突然放开她,坐起来,望着草原上高远无垠的夜空,“阿姐,在你心中,我永远都比不上他吗?”
她一震,声音低哑微颤,“不是这样……你们是不一样的……”
“他能够战胜右丁零王,为什么你就肯定我不能?”他问,声音里带着愤怒与悲哀。
她不说话,慢慢移开目光仰望夜空。大颗大颗的星斗,闪烁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仿佛大滴的泪水。
许久,她幽幽的声音,飘散在夹着青草芳香的夜风里,“夏郎,我们不说他好吗?今天是我与你的大婚之夜啊……”
☆、番外之琰(5)
高君琰与右丁零王订下三月之约以后,高君琰每日勤练骑射。他的骑射功夫虽说不上一流,但也很有基础。三个月勤练下来,在后来扶日亲自主持的骑射比试中,与右丁零王战成了平手。
高君琰这才算在胡人中站稳脚跟。他很快学会一口流利的疏勒语,剃了疏勒头式。当他第一次顶着光头、垂着无数根细小麻花辫来到舒雅面前时,舒雅张大的嘴许久都没阖上。
舒雅痴痴盯着夫君许久,他微带鹰勾的高鼻,配上疏勒人的发型与服饰,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野性美。
高君琰摸着光溜溜的头顶,大笑着感慨,“没想到我竟披发左衽、茹毛饮血了。”
(披发左衽,来自孔子的名言“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意思是,若不是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只怕中原要被夷狄占有,我们都将像胡人那样披散着头发、衣襟从左边系了。孔子这句名言,带着十足的天朝上国的傲骨,多少有些民族歧视哈。)高君琰很快适应了胡人的生活,这一年,左律王年事已高,向扶日请辞。左右律王并非世袭王位,扶日便让高君琰做了左律王。
左右律王中,又以左为尊。所以,左律王是色目国里最高的爵位,权力与声望仅次于大可汗。
高君琰刚刚三十出头就位极人臣,自然众人不服。
舒雅的儿子高语晖五岁生辰这天,高君琰因为答应儿子要送他一匹小马,大清早便带着儿子到王城西边一个很大的马场去了。
舒雅则在公主府里,指挥着下人布置生辰晚宴。
舒雅的公主府与王城里所有的宫殿建筑一样,是中原风格与波斯风格的结合体。
长廊下挂满了彩色灯笼,儿子的房间内点了几百枝小蜡烛,挂满了姿态各异的小瓷人。陶瓷的烧造技术胡人是没有的,所以最精美的瓷器,都是从中原买进的。这批小瓷人,是舒雅专门为儿子向胡商订制的。
公主府的宴厅里,也已经布置了火塘和铁架,烤上了肥美的全羊。女奴络绎不绝从厨房端来热腾腾的美味菜肴。
天色向晚,父子俩还未归来,舒雅不由担心起来,几次亲自跑出府门去看。最后,眼看夜色渐浓,舒雅实在担心,便让德赤去找。
德赤出门不久,就和高君琰父子一道回府。
舒雅迎出庭院,见高君琰满头是血,不由大惊,连忙唤女奴们去准备药粉与纱布。
看见儿子没事,她稍稍舒口气,但眉间仍是焦急与疼惜,上前挽住夫君,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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