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这一箭射出的瞬间,我心头就凉了。
箭头只是打在伊利斯的背部,让他的身形微微滞了一下。
不过这一下,让爹爹寻到他的破绽,掌风疾劈,伊利斯的刀脱手飞出。
我赶紧跳下马,跑去拾起匕首,我想扔给爹爹,但又怕被伊利斯接住。只得焦急地盯着战团,等待时机。
月光下沙尘飞扬,黄雾漫卷,两条身影纵横交错,兔起鹘落,旋转如风。
伊利斯没了武器,爹爹满身伤口,两人打成平手。
终于,爹爹寻到伊利斯一个破绽,用尽最后的力量,掌风拍出。
伊利斯往后飞起,身子像纸鸢轻飘飘落在沙地上。
爹爹也油尽灯枯,一头栽倒。
我看见伊利斯试图爬起,连忙握紧了匕首,从他背后一步步接近,就在我全力向他刺出一刀的时候,他竟然察觉,猛地回头,一扬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腕。
“晖儿——”爹爹大叫,颤巍巍站起身,刚跑了两步就摔倒在地。
伊利斯虽然受了爹爹全力施为的一掌,但他残余的力量用来对付我还是足够。
我只觉手腕剧痛,终于握不住匕首,被他生生夺去。
他将刀柄倒转,击打在我太阳穴,我登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晕了多久,耳畔传来熟悉的温暖声音,“晖儿……晖儿……”
我睁开眼,看见两点孤星般明亮寂寞的黑眸。
是爹爹!
“爹爹——”
我虚弱地支起身体,却惊恐地发现爹爹躺在我旁边,身下的黄沙已经被大片鲜血浸透。
“爹爹!爹爹!”我无助而凄惶地大喊,“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那个坏蛋呢?”
爹爹艰难地笑了,“他死了,你爹把他干死了。”
我抬目望去,伊利斯的尸体趴在不远处,背心插着匕首,身下也是一滩血泊。
看见那把匕首,强烈的自责与悔恨逼上心头,我扑在爹爹身上放声大哭,“爹,都是晖儿的错!晖儿帮了倒忙!要不是晖儿,匕首不会回到坏蛋手里!”
爹爹虚弱地抬手,轻抚我的头顶,“晖儿没有错,错的都是爹爹。若不是爹爹非要跟你娘闹那一场,你本来不会被这坏蛋抓走……”
我泣不成声,“爹爹,现在我们要怎么办?你会不会死啊?我不要你死!”
“晖儿你帮爹爹包扎一下伤口,会吗?”
“会,会的。”我连忙答应。
在爹爹指导下,我撕下衣服,把他的十多处伤口一一包扎。
最可怕是腹部那道刀伤,血肉翻卷,隐隐可见肚肠,可怖至极。
刚刚包扎好,汩汩流出的鲜血就把布帛浸透。
无助和恐惧几乎要将我击倒,我伏在爹爹身上,嚎啕大哭。
爹爹轻抚着我的头顶,“晖儿不哭,我们晖儿是男子汉。男子汉只能流血,不能流泪。”
我抬起头,却见爹爹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话是这么说,你爹却为你娘流了不少眼泪。终于有机会为她流血了,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听见这话,我顿时被洪流般的悲伤吞没,嚎啕大哭,“爹爹不会死!晖儿不准爹爹死!”
“晖儿,说了不哭啊。”爹爹的大手抚上我的小脸,把我整张脸包裹在掌心。他逐渐暗淡的眼神,蓦地跳跃起两簇温情的火苗,“晖儿,我的好儿子……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啊。”爹爹吃力地用手比划着,“从这么小,如今长到这么大了……”
爹爹的话一下勾起我许许多多的回忆,我们父子间有过那么多快乐的时光。从小,肯花时间陪我玩的,都是爹爹。娘亲除了逼我读书,就是打我骂我。
这些汹涌而来的回忆,让我哭得更凶了,好像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后来的许多年,我也确实再没这样哭过。
“你知道吗?我曾经也有一个父亲……他知道我不是他亲生的,但他一直对我很好。
他有四个亲生儿子,他倚靠正妻的势力而生存,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尽力地爱护我。
他亲生儿子有什么,一定要让我有什么。他亲生儿子们欺负我,只要让他知道了,他总会狠狠责打他们。
可是,这样好的父亲,却被我母亲为了复仇毒死了。”
月光下,爹爹的眼神逐渐涣散,久远的回忆像一缕缕轻烟,蒙住了他的瞳孔。
“我这一辈子,就是母亲的复仇工具。
晖儿,只有跟你们在一起的这七年,是我一生中最自由、最轻松的时光。
你记住,以后要照顾你娘……替我……继续爱她……永远爱她……”
在爹爹说话的时候,我不停地抽泣。悲伤、无助、绝望,无止无尽地涌来,冲击着我幼小的心灵。
沙风阵阵,大漠茫茫,漫天在下着沙,黎明的曙光里,无数惨白的泪水在天地间纷飞。
爹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抚摸我头顶的手渐渐无力地垂下。
我摇晃他,呼喊他,这个世上最爱我、也最为我所爱的人,他却没有回应我。
他再也不会回应我。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模糊了。
我隐约记得天亮以后,有人马过来。
既有萧辰派来的汉人兵马,也有坤沙叔叔带领的军队。
他们分别抬起爹爹,抱起我。
我们回到麦琪山的营地。
然后,他们把中军大营布置成临时的灵堂。
我一直在灵堂守护着爹爹,一整夜没睡的我,终于支持不住,趴在爹爹的灵床之畔睡着了。
我梦见爹爹带我去骑马,我骑着爹爹和查何烈打架挣来的那匹小流星騧,爹爹骑着他的奔虹。我的速度不如爹爹,他总是跑几步又勒马等我。
蔚蓝的天空下,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像迎着阳光抖开的绿色绸缎。风吹起一道道草Lang,绿色的海洋绵延到遥远的天边。色彩斑斓的野花像星星般纷飞飘散。牧民吹着芦笛,赶着羊群。雪白的羊群在青草间时隐时现,像白色的云朵舒卷。
我和爹爹有时候会骑马一整天,我告诉爹爹,我不想回去,回去娘亲就要考问我那些枯燥的典籍。
于是爹爹宠溺地说,好,那我们就不回去,我带你到萨尔家去吃炖羊羹,萨尔的媳妇做的比咱们府里的好吃多了。
醒来的时候,灵前昏灯摇曳,香烟寂寂,我的脸已经被泪水濡湿了。
爹爹仿佛是睡熟了,烛火浅浅的光晕给他蒙上一层圣洁的光辉。
我突然感到一阵无法忍受的悲伤,悲伤得几乎不能呼吸,心口像堵着什么,想要大喊、大哭、大骂。
这时,爹爹的副将坤沙叔叔走进来,他的眼睛也是红肿的。
他说带我去看看娘亲。
我这才想起来,娘亲也中箭了。
不知为什么,我竟不是很在意娘亲的安危。
失去父亲的悲伤,已经湮没了其余所有的感觉。
我近乎麻木地跟在坤沙叔叔身后,来到爹爹原来的寝帐。
娘亲躺在榻上,胸口绑着绷带,昏迷未醒。
萧辰守护在旁,紧紧握着娘亲的手,身形凝固一般,在我走进之后,也一直纹丝不动。
看见他,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恨意。
如果不是他,爹爹不会跟娘亲吵架,我也就不会被抓走。
明明娘亲是我爹的妻,萧辰却要说娘亲是他的女人。
这股恨意连带着泼向静静躺在榻上的娘亲。
昨夜之前,我一直以为爹爹与娘亲恩爱情浓,我一直以为娘亲爱爹爹,就像爹爹爱娘亲,都是彼此的唯一,都是彼此的最爱。
没想到,娘亲心中还有另一个男人。
娘亲我心中的形象已经崩塌了。
“娘亲还会醒来吗?”我冷冷的声音响起。
萧辰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
他的眼窝深深陷下去,深得几乎看不见目光,唯余一片浓重的暗影。
“她会醒过来的,她一定会醒过来的。”他说,声音低沉嘶哑,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
“娘亲与爹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异常残酷,异常冷静地告诉萧辰,“有一年七夕,他们一起在庭院里焚香祝祷,发下誓愿,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爹爹已经死了,娘亲会去陪伴爹爹的。”
我的话语仿佛是一把烧红的刀子,一刀刀地切割着萧辰。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绝望,曾经威严坚毅的眼睛,变得像两道深深的伤口。
那一刻,他的灵魂从双眼透了出来,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整个灵魂,都被痛苦的烈焰,一点一点彻底烧成灰烬。
于是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同样爱着母亲,他对母亲的爱,一点都不比爹爹少。
我望向静静沉睡的娘亲,苍白的脸色让她美得有些不真实,像是千百年前冻在冰雪中的美人。
我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无力感,什么也不再说,转身走出大帐。
帐门落下的时候,我仿佛听见萧辰在娘亲耳畔低语:
“舒雅,如果你更爱他,就跟他一起走。如果你更爱我,就为我醒过来,为我活下来!”
☆、番外之语晖(6)
“扶日可汗十六岁射死康多,受命于神。是天命所定、日月所置的至高无上的王!
右丁零王查何烈及其亲族,已经伏诛。只剩乌合之众、蚁聚之徒,迟早被大可汗的天兵神将,踏成肉泥。
我夫君左律王向你们收取的,是整个大漠上最低的赋税。此战若能平定四部谋反,我将再次减免你们的赋税!
如果你们跟我一起作战,敌人的牧场、牛羊、包括他们的女人,都将是你们的!
拔野部的草原地势辽阔,水草丰美,难道你们不想到那里去牧马放羊吗?
撒温部的女人最美,皮肤最嫩。难道你们不想抢几个撒温女人来暖床吗?
那就拿起武器,跟我一起作战吧!我将与你们同挡矢石,共担甘苦,绝不辜负你们!
让我们以太阳神的名义,歃血起誓吧!”
母亲高挑的身形立于草原上临时垒就的土台,艳红的连衣裙在狂风里飞卷,紧紧绞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傲人的身材。
她的背后是大片大片飞速移动的乌云,乌黑的背景衬着她火红翻飞的长裙,她就像是太阳女神,照耀着台下成千上万聆听她讲演的牧民。
牧民们被她高亢悦耳的声音所煽动,各种颜色的眼睛里,都燃起了振奋而激昂的火焰。
“当年朕攻破牧京,在德胜门广场,你母亲就是用这种气势,对朕步步紧逼。”
旁边响起一个深沉的声音,我转头看去。
萧辰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缓缓浮现出相对而立的两骑马。
紫马上的女子桀骜不羁、高傲冷艳,声调高亢、神情激昂:
“萧辰,你觉得你对得起你哥哥吗!你难道就没有被他感动过?皇位、权力,在你心中,远比兄弟、情义、良心更重要吗?
你们这些人,为这种连救过自己性命的兄弟都可以背叛的人效命,难道就不担心有一天兔死狐烹、鸟尽弓藏吗!”
白马上的男子高峻秀伟、英气凌云,神情冷定、气势威严:
“辰以江山社稷为重,兄弟情义为次。辰若不兴师入境,我们卫国就要被你卖给色目人了。”
萧辰慢慢回忆这一幕的时候,眼底漾开大海般浩瀚无际的深情,“你母亲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注定了没有男人可以绊住她……”
这话让我很不舒服,于是冷冷打断他,“没有爹爹为她打下基础,她真的能够动员这些牧民吗?我爹在世的时候,跟治下的牧民关系极好。爹爹经常带我到牧民的帐篷里与他们同乐。爹爹风趣幽默,牧民们都喜欢他。”
萧辰没有再说话,我在他眼中看见了一抹哀思。
我心头陡然恨意如炽:谁要你假惺惺地悲哀!
爹爹的灵柩运走之前的那天,萧辰突然来到灵堂。
之前他一直守护在娘亲床畔,亲侍汤药,寸步不离。
他突然出现,让我和坤沙叔叔都有些紧张。
经过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坤沙叔叔也知道了爹爹和萧辰的恩怨。
萧辰在爹爹灵前跪下,上了一柱香,磕了一个头,然后什么也没说就离去。
他的神情深沉得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在眼底,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悲伤。
好假的悲伤!
他刚走,我就把那柱香拔出来,扔出去。
我想爹爹根本不想要他上的香。
其实萧辰也不想给爹爹上香。
多年以后,他告诉我,他磕那个头,是感谢爹爹为救我而死。
除此之外,萧辰认为他根本不欠爹爹。
娘亲醒来后,萧辰怕她箭伤加重,对她隐瞒了噩耗。只说爹爹和我都还未找到,以此让娘亲存着一线希望,好好养病。
所以,那段时间,我一直没有见到娘亲。
我只知道,是萧辰一直在娘亲帐中伺候,亲手给娘亲上药、擦洗、端屎倒尿。
有一次我远远看见萧辰端着屎盆走出娘亲的帐篷,交给女奴。
那个画面不知为何,让我久久难忘。
萧辰身形高大威严,穿着中原皇帝的龙袍,手里却端着屎盆。
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涌动。
但我很快压下这种感觉,恨恨地想,那是我的娘亲,凭什么要你来伺候,真讨厌,你还不赶紧滚回中原去!
娘亲伤重难行,所以我们一直扎营在麦琪山。
直到有一天,王城的使者来到,说查何烈妻族所在的撒温部,联合查何烈治下其他几个部族谋反。
外公年高多病,让右律王带兵征讨。
萧辰得到这个消息,立刻作出决定,“可以将凶信告诉舒雅了。”
那晚,他将我带到娘亲的寝帐。
他先把色目国内目前的危情告诉娘亲。
娘亲顿时忧心如焚,要求立刻启程,帮助外公平叛。
接着,萧辰说出了爹爹的死讯。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了萧辰这样做的用意。
但是当时,我只觉得娘亲无情。
死了夫君,居然能那么快地振作起来,带着箭伤,开始奔走于各个牧场,动员我爹治下的那些部族起兵。
今天在浑脱草场的动员演讲,娘亲一如既往地大获成功。
牧民们呼声震天,响应如雷。
一匹白马牵上来,娘亲拔出腰刀,挥刀划过一道凌厉的圆弧,落日红光般的鲜血,从马匹断掉的大动脉,喷涌而出。
哈吉在旁边用铜盆接了马血,将咕嘟咕嘟冒着血泡的马血,端到娘亲面前。
娘亲伸手浸进满满一盆马血中,将冒着热气的鲜血,涂抹在嘴唇上。
她的双唇顿时鲜艳如火,映衬着嫣红的长裙,整个人变得像盛开的曼殊沙华,绝美、妖异、凄艳,动人心魄。
牧民们都被这样的美所震慑,纷纷表示拥护。哈吉端着铜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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