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等我的目光缓缓移动,却霍地看见了灰冷如铁的墓碑,上面血红的字体“爱夫高君琰之墓”,深深刺痛了我。
娘亲躺在墓碑旁,已经睡着了,大概是哭累了,满面泪痕折射着月光。
“舒雅——舒雅——”
有人在喊娘亲,这声音有些耳熟。
娘亲猛地睁开眼睛,愣愣地听着。
“舒雅——舒雅——”
这一声声,如此悲切,如此哀狂,带着撕心裂肺的力量。
娘亲爬起来,拉着我走到草坡边上,往下看去。
夜色里的大草原,月色皎洁,星光清幽,一望无际的连天碧草,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轻纱中。
萧辰站在草坡下,朝着上面呼喊,雄沛的内力将他的呼喊传出很远,在这片坟墓区久久回荡,似乎可以惊醒熟睡的魂灵。
他秀伟的身影浸浴在月色里,玄青色大氅翻卷如云,身后是大片一直铺展到夜幕深处的茵茵碧草。
“舒雅——高句丽犯境,朕必须立刻回国,朕已传下旨令,明晨开发——”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宰相唐定霄交给侍卫长程昊的“锦囊妙计”。
不仅仅是我,萧辰和娘亲也不知道这是计谋。
那一刻,我从娘亲身上感到一种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痛楚。
刚才还在我爹墓前信誓旦旦地说:“我永远不会再嫁,不会再和任何男人在一起。”
但其实,听说萧辰明日就要离开,娘亲的灵魂已经被抽空了。
女人真的好假!
娘亲疯了一样,拉着我的手,从草坡上冲下去。
疾速的飞奔让我摔倒在地,从半山腰往下滚。
最后,我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所托,凭空跃起,然后落入了一个坚实而强劲的怀抱。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我没好气地对萧辰吼道。
“晖儿,不许这样跟父皇说话!你忘了今天答应我的吗!”娘亲厉声呵斥,声音嘶哑,大概是今日哭得太多。
我气鼓鼓地撅起嘴,瞪眼往上看萧辰。
萧辰浑不在意,依然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强劲的双手将我箍得不能动弹。
“舒雅……我们找一个地方说话。”萧辰的声音控制得比刚才冷静。
“就在这里说不行吗?”娘亲也在极力地控制情绪,声音微颤,“那就回府去说,怎么样?”
“不,上面就是他的坟。府里是你和他生活过的地方。”萧辰的声音透着霸气和决断。
娘亲沉默片刻,说道,“夜里风寒,我怕晖儿挺不住,要不先送晖儿回府?”
“我抱着他,应该没问题。”
“那好吧,你跟我走。”
娘亲看我一眼,“你跟父皇乘一匹马,父皇身上暖和,要乖啊。”
我翻了个白眼,没有搭腔。
娘亲骑上飒露紫,我被萧辰抱上铜爵。
萧辰展开大氅将我紧紧包裹,为我挡去一路疾驰带起的夜风。
我蓦然间出现了幻觉,仿佛抱着我骑马的,不是父皇,而是爹爹。
他们不仅容貌相似,就连身材,都是非常像的。
就是身体的气味不同,陌生的体香从背后传来,提醒着我,这个人不是我的爹爹。
在给我买下小流星騧之前,爹爹带我骑马都是把我放在他身前。
就像今晚萧辰这样。
复杂的情绪在心里一缕缕泛开。
我失去了最爱的爹爹,但是多了一位父皇。
这位父皇不像爹爹那么亲切随和,很少看见他笑,总是酷酷的。
我的心中突然难辨悲喜。
驰马很久,颠簸的节奏和温暖的怀抱,让我慢慢地昏昏欲睡。
我不知道娘亲把萧辰带到了哪里,下马之后,我一直迷迷糊糊。
萧辰和娘亲似乎找了一个草坡坐下,然后,我就在萧辰怀里睡着了。
突然,额头触到一样东西,我惊醒过来。
是萧辰探手入怀,拿什么东西。
他看见我睁开眼睛,眼神显得很关切,很深厚,注视着我。
我讨厌与他对视,索性再次闭上眼睛装睡。
“怎么了,晖儿醒了?”娘亲问道。
“又睡着了,嘘——”萧辰的声音明显放低了。
但其实,我没有睡着。
萧辰用大氅将我裹得更紧,我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有三件礼物要送给你,朕这次远征大漠,特意带来的。”
原来刚才撞到我额头的,是礼盒。
借着月光,我看见萧辰把一枚温润莹白的玉佩放在娘亲手里。
“伏羲玉佩?”娘亲的声音带着惊喜。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送给你的礼物。”萧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后来被你拿去作为陷害我的罪证。”
“辰……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怎么会忘记?”萧辰近乎耳语,透着沉醉与魅惑,“紫瞳,你的身材真好……比我所有的女人都好……”
“你好混蛋啊,第一次见面就把我干了……”月光下,娘亲脸上漾着浅浅羞涩,“沁水要是聪明,那时就应该看出你的本质。”
“朕的本质是什么?”萧辰的声音冷冷的,酷酷的。
“你说呢?哼,外表严肃,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娘亲在手里不住地摩挲着玉佩,紫眸深处是穿透一生的刻骨爱恋,“可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啊,喜欢得要命……让我怎么办呢?那时,我本来是为夏郎来找你报仇的……可我第一次被你干,就爱上你了……萧辰,你这个该死的男人,你知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痛苦……我怎么能爱上仇人呢?这个人烧死了我的救命恩人啊!这个人是我最大的仇人的儿子啊!”
“所以,你才会有那样又爱又恨的眼神……”
“是啊,后来我听说你为沁水跪雪地,为了救沁水向武阴侯投降。我真的好绝望,那五年里,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你。我知道,那五年里,你恨毒了我。我把你整得那么惨,一代贤王落得反贼的命运。我以为我们永远没有机会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打败我,为什么打败我之后,又要再次来占有我!”
我震惊地从萧辰的大氅敞开的缝隙看出去,娘亲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肩头剧颤,埋藏多年的爱与痛在这个夜晚骤然爆发。
萧辰沉默地伸出手去,轻抚在娘亲痉挛的脊背。
“你在沁水与我之间摇摆不定,对我最大的伤害,不是你的不专一,而是沁水带给我的凌。辱!
你还记得沁水是怎样骂我的吗?烂。货、yin。妇、媚。猪。辰哥哥,你和这样的女人睡,就不嫌恶心,不嫌肮脏么!
沁水这样的女人,做了我的情敌。让我不禁一次次自问,你喜欢她,是不是因为,你觉得她比我干净?比我纯洁?
因为,论相貌,论才情,甚至论对你的好,她都不如我。你应该知道,后来我对你,比她对你更好!
可你还是放不下她,甚至于我们最后一次吵架,你还记不记得?
‘你以为你干净,你睡过多少男人?’你是这样说的吗?萧辰?
可是你应该知道,我也不想这样啊!
如果有来生,辰,我希望比沁水先遇到你,我希望把第一次给你,希望一辈子做你的女人,哪怕是之一……”
“舒雅——”娘亲哭诉的时候,我感觉到萧辰的胸膛在剧烈起伏,有山洪爆发般的情绪,在他的胸口激荡。他声音嘶哑地痛声呼喊,“别说了!是我对不住你……能不能给我机会,一切重来?”
这时,我看见月色里,一道绚丽璀璨至极的光辉流过。
仿佛一道从天而降的彩虹,落在月夜茫茫的大草原。
“九鸾钗?!”娘亲含泪看着萧辰手里的第二件礼物,不敢相信地惊呼,“真的是九鸾钗?你从哪里得来?”
“当年朕灭吴越时候,在吴越王宫中所得。你应该听过九鸾钗的传说。”
九鸾钗是数百年前,中原最后一个统一王朝的末代皇帝,专门为他的皇后打造的。这位皇帝专宠皇后,一生都没有旁幸妃嫔,七个儿女全都是跟皇后生的。灭国之前,这位皇帝血战身亡,他的皇后殉情而死。这也成了民间津津乐道的一段爱情佳话。但是后来,九鸾钗失传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想到竟是流落到吴越国宫里。想来也是,自从九州分裂,就只有吴越国垂统长久,江山稳固。
“朕一直留着这枚九鸾钗,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隆重而盛大地向你求婚。”真切而浓烈的感情,在萧辰胸间如海潮汹涌,我贴在他胸口的脸都被他炽烈的爱意,灼得发烫。
他终于喊出了七年来一直镂刻在心底的愿望:
“舒雅,嫁给我,明天跟我一起走吧。”
娘亲没有回答,低头看着手里精美绝伦的九鸾钗。九只鸾各由九种颜色的玉石雕镂而成,珠光耀耀,玉色熠熠。
流转的丽辉投在娘亲眼里,焕发出的光彩比九鸾钗更夺目。
“朕已经想好了,如今天下一统,牧京地处偏远,朕准备迁都。迁都之后,赵南康和七十个妃子,都留在旧都。新的宫城里,只有你和我,这样可好?”
这样执着与狂烈的爱,连我都有微微的震撼,我不信娘亲不感动。
但我心里还是希望娘亲拒绝。
我感到萧辰等待的心跳得很厉害,扑通,扑通,激烈而沉厚的心跳,一下下撞击我的身体。
终于,娘亲开口了,“辰……前几年你南征北战,我父汗本来有很多机会,可以挥师东进,马踏中原。
但是,因为我的劝阻,他放弃了。父汗杀兄夺位,开疆拓土,雄心勃勃。晚年,却为了女儿,放弃了雄图伟业。
大概是人年纪大了,建功立业的心思淡了,对于亲情却格外渴望。
父汗都可以为我放弃帝王的霸业,我岂能辜负他对我的重托?
昨晚,父汗说他准备立我的堂弟,八岁的温迪为王储。将来父汗百年之后,就由温迪继承汗位。
父汗身染沉疴,自恐一旦不讳,温迪年幼,不能亲政,所以准备托孤于我和右律王。
若只托孤于我,父汗担心右律王及其支持者不服。
若只托孤于右律王,父汗又担心右律王窃夺汗位。
色目国是曜日可汗一手建立,曜日可汗的嫡系孙子,如今就只剩温迪。
父汗昨晚恳求我,一定要为他守住父辈的基业,不能让旁支小宗,夺去了本属于我们这一脉的汗位。
这次平叛,右律王功勋卓著,威望攀升,拥护者众。将来若是右律王一人摄政,难保他不起篡位之心。
所以,父汗要用我牵制右律王。在温迪能够亲政之前,我怎么能放手离开?”
母亲一席话说完,萧辰长久不语。
我从他胸膛的心跳感觉到,他的心,正被绝望和痛楚一寸寸吞噬。
萧辰与母亲之间陷入一片无底深渊般的沉寂。
我微微眯着眼从萧辰的大氅往外看。月光遍洒,风吹草Lang,暗蓝的苍穹下,柔软的、轻盈的银色光海,缓缓地波动,蔓延开去……
“所以……这枚九鸾钗……我不能收……还给你吧。”娘亲终于说话,强抑住胸臆间的哽咽,极度的伤心让她话语断续,声音低哑。
萧辰接过九鸾钗,握着长枪十荡十决的双手,此刻却承受不住一枚钗环的重量,不住地颤抖着、痉挛着。
过了好久,我感到萧辰做了几次深呼吸,把胸中蔓延开来的剧痛狠命地压住,才能够平稳地开口说话,“舒雅,还有最后一件礼物,你无论如何要收下。”
萧辰拿出一个玉瓶放在娘亲手里,“你生辰那日,朕没有找到机会送你。这是母后用的驻颜秘方。母后看上去比实际年轻十多岁,碧儿的容貌也是她修复的,所以我想,她常用的驻颜品,必有奇效。这一瓶不多,你用完之后,再遣使者去朕那里拿。”
“遣使……”娘亲脸上突然笼罩起凄迷恍惚之色,“辰……这便是以后,我与你之间的联系方式了吗?”
刹那间,我感到萧辰在抽搐,激烈喷涌的痛苦与不甘,撞击着他的心房,几欲崩裂。
后来我回忆起那一夜,才真正理解了他的悲哀。
那是一个成就千古伟业的帝王,却无法得到此生至爱的悲哀。
他们都是如此好强的人,同样拥有着强大的灵魂,却又致命地爱上了对方。
在最后的离别之夜,作为当世最强大统治者的这对男女,最后一刻竟然都没有哭泣。
那一晚,在月光如水的草原,青碧无际的绿色,像巨大的丝帛在水里漂荡。
他们订下了这样的契约:
萧辰说:“舒雅,将来铲除右律王,若需臂助,遣使找我。”
舒雅说:“辰,我保证,在我摄政期间,匹马不侵中原。”
再后来,我实在支持不住,睡过去了。
我不知道后来他们又做了什么,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在我自己的房间。
我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娘亲和萧辰的声音。
“你不要把晖儿过继给赵南康、何琦君,她们当年加害过我,恨我必深。如果韩香能回到你身边,你让她做晖儿的养母我才放心。”
“好。朕答应你。”
“还有,如果你以后有了儿子,还是把晖儿还给我吧。”
“舒雅……”我听见萧辰的声音蓦地急切。
我偷偷睁开一条缝,隔着刺绣西番莲的流苏帐,看见萧辰和娘亲坐在离我床榻不远的锦垫上。
隔着一张彩绘漆案,萧辰痛切而急怒地抓住娘亲的手,“舒雅……难道你还不明白……”
娘亲苦笑着摇头,“辰,我明白的……但你想想,冷百合一定也明白,所以,她明知你有一个儿子,却还要瞒着你。”
萧辰剑眉深敛,眸中光芒一闪,“你是说……”
随即,他眉宇间掠起厉色,声音冷如绝地寒冰,“谁也别想控制朕,哪怕是母后。她可以控制她的小儿子,但休想控制朕。”
当时,娘亲与萧辰这段对话我完全没听懂。
长大以后回忆起来,才明白。
我的祖母冷百合很清楚,萧辰爱舒雅至深,爱到跟别的女人做。爱,都成了传宗接代的责任。如果让萧辰知道,他其实有儿子,萧辰必定对后妃们更不上心。
所以,冷百合不承认我是萧辰的亲儿子,希望萧辰继续广幸妃嫔,为皇家绵延更多子嗣。
却不知,萧辰此生最恨受女人控制,当年沁水失爱于他,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喜欢干涉他。
“沁水,辰哥哥再给你说一次,我睡哪个女人,是我的事,不要你来管!”
后来我跟随父皇回到宫廷,算是见识了父皇的硬气。
我的祖母冷百合,一生阴狠毒辣,最后却晚景凄凉。她在大儿子这里,也试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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