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他提及那个女人的深情之后不久,她答应了冷百合的请求,接过了冷百合手中的毒药。
冷百合的请求,其实就是他的心愿。
四海皆知他与赵嘉是结拜兄弟,刎劲之交。当年他流亡吴越时,得赵嘉收留,以兄弟相待。他岂能恩将仇报,留骂名于世。
她太了解他,知道他平生最重名声,事事力求完美。
那么,她来做这个千古罪人吧。
赵嘉作为阶下囚,深知难有皇帝能容前朝余孽。哪怕是以重情重义著称于世的萧辰,恐怕也难以例外。
赵嘉和两个儿子,现在最可信任和依托的,就只有赵皇后。
他们哪里会想到,最后要了他们的命,正是赵皇后。
事情过后,她一直想问他,那个女人为你做的,和我比如何?
她为你放弃了南朝皇帝盛礼迎娶她、立她为后的机会,我为你放弃的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自从当年陷害舒雅,赵南康与萧辰之间的隔阂与怨恨,终于在她毒死赵嘉父子之后,冰释前嫌。
这一年,他远征大漠,去了整整半年。
他走的半年,霪雨绵绵,她的凤仪宫终日笼罩在凄风冷雨中。
六宫妃嫔常来看她,可她知道她们恭谨目光后面的冷嘲。
他即位多年,四妃之首的贵妃,位置一直空着。
她早就知道,这个位置是留给舒雅的。
哪怕在他和舒雅分开七年,舒雅早已另嫁他人,这个贵妃之位,他一直为她留着。
直到这年,大漠骑兵入境,他御驾亲征。
她知道,这次,他是为了夺回他的舒贵妃而去。
临走前他什么也没说,但是她深深了解他要把舒雅带回来的决心。那样疯狂的决心,他即使不说,深爱着他的她岂会不知?
六宫妃嫔从来没人敢议论这个空置的贵妃之位,然而,她们看她的眼神,让她感觉她们不仅知道,而且她们可能还幸灾乐祸地认为,这个贵妃之位,恐怕不是留给舒雅,而是留给她的。舒雅回来,肯定是做皇后,而她将废黜为贵妃。
这样绝望的念头就如同这一季的秋雨般连绵不断、一寸寸侵蚀身心。
这秋风秋雨,没日没夜,何时是个尽头!
她终于把皇上盼回来了,皇上回京的消息传来的那一日,她像溺水的人突然浮出了水面。
原来,皇上没有带回舒雅!
不过,在看见皇上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之后,她的心中猛地插进了一把尖刀。
这和带回舒雅有何区别呢?
这个男孩,跟舒雅长得一模一样。
这个男孩从此以后就要养在宫里了,这和舒雅朝朝暮暮在眼前,给她带来的是同样的嫉恨、痛楚,犹如眼中有钉,肉中有刺。
萧辰有三个女儿,但是她非常喜欢她们。她们的母亲本就是她推荐侍寝的,萧辰这方面一直未变,临幸妃嫔都是由她安排,他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
三个女儿都跟萧辰长得极像,就像是萧辰的水中倒影,一模一样的五官,多了一份水样的柔和而已。
这个叫做语晖的男孩,却长得跟舒雅一模一样。那双勾魂的媚眼,她一看见就不寒而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大概是因为语晖长得不怎么像萧辰,冷百合和萧辰之间起了一次争吵,被赵南康安插在冷百合身边的心腹听见了,转报于她。
那次争吵是这样的。
“辰儿,你怎么这么傻?那个女人骗了你,她为了让你帮他救儿子,就说是你的儿子。母后最清楚当年的事,这孩子是琰儿的,母后难道还会骗你?”
“舒雅不会骗我。”萧辰只坚持这一句。
“难道母后会骗你?”冷百合尖利地怒声质问。
萧辰不语。
冷百合继续说,“你仔细看那孩子,他是像你多,还是像琰儿多?”
“他像舒雅。”
“看吧,连你都觉得这孩子长得不像你。”
“我五岁的时候,你也看不出我是谁的儿子!”
“你的意思等这孩子长大了就能看出?那好,你把他送回去,等他长大了再去看,如果是你的儿子,届时接过来不迟。现在就养在宫里,如若不是你儿子,越长越不像你,宫里传闻纷纷,皇家颜面何在?”
“我跟他本来就长得像。”
冷百合笑起来了,“你看,你的底气越来越不足了。你也拿不准这是谁的孩子了。母后告诉你吧,这个孩子是琰儿的,否则一代奸雄岂会为了救别人的儿子牺牲性命?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若是你,你会为了救舒雅和琰儿的儿子——”
萧辰断然打断冷百合:“不管这孩子是谁的,我现在不能送他回去。我要把他留在宫里。不管他是谁的儿子,都该他继承皇位。这个江山本来就是萧氏的,高君琰才是萧氏正宗血脉。”
冷百合疯狂地叫起来:“你听好了!这个江山是霍氏的,是我们北燕霍氏的!我一生费尽心血,矢志复仇,难道还会让萧氏血脉继续坐这江山吗!”
萧辰也冷静下来,敷衍道:“好了,母后,儿臣答应你,把晖儿送回他母亲那里去。”
安抚好了冷百合,这晚,萧辰宿在了凤仪宫。
深夜的缱绻之后,他告诉她,他要夺霍太后的权力,并将她软禁。
赵南康和萧辰一起策划了夺权的政变。
冷百合自从尊为霍太后,一直干预朝政,培植私党,威权专断。
以萧语晖一事为契机,赵南康再次帮助萧辰,稳定了江山。
此事之后,萧辰问她要不要语晖过继给她做儿子。
她想了想,拒绝了。
其实她知道,把语晖给她,萧辰定是不放心的。
她也不想终日看见一张和舒雅一模一样的脸。
何琦君当年也参与过陷害舒雅,萧辰便把以前晋王府的一位侧妃吕曼青提升为贵妃,然后把萧语晖过继到吕贵妃名下。
吕氏受封贵妃之后,也并没有得到萧辰的宠幸。
萧辰来得最多的,依然是她的凤仪宫。
甚至,从大漠接回萧语晖之后,他来凤仪宫比以前更频繁,差不多是夜夜专宠。
六宫妃嫔像是全都虚置了。
至德六年,萧辰将后宫中他从未碰过的三十多个妃嫔,遣送出宫,令她们一一嫁人。
这一载入史册的开明政绩,曾被朝臣称赞,万民拥戴。
谁也不知道这背后潜藏的隐情。
起初连她也不曾想到。
直到那晚,她告诉他,她有了。
摇曳的烛影下,她分明地看见他眼中的惊痛。
那一刻,她全身迅速地冷下去,就像掉进了深深的冰湖,刺骨的寒意一直渗到骨髓里。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现在只睡她一个女人,为什么他会遣散后宫妃嫔。
他怕再生出儿子,动摇了萧语晖将来继承皇位的机会。
他定是对舒雅有了什么承诺,居然在与舒雅千里之隔、一年只见一面的情况下,恪守着这份承诺。
他以为赵南康落了两胎,不会再有生育,所以,当得知她竟有了,他是这样伤痛,这样无法原谅自己!
第二日来请脉的太医,在凝神静气拿脉很长时间之后,告诉赵南康:由于赵南康流过两胎,体虚气弱,现在又过了正常育龄,在她这个年龄怀孕,本就是高危孕妇,何况她的体质原本就已经不能再生育。如果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只怕有生命危险。最好是趁胎儿尚小,赶紧用药流掉。
她听着听着,全身都开始颤抖,突然抬目,凝视着夫君。
太医说的是真的,还是,夫君不想要这个孩子,授意太医这么说?
想到后面一种可能性,她连灵魂都在发抖。
早春的雨断断续续,她寝阁外的水池升腾起缕缕寒意。随着最后一线晚霞逝去,寒气徐徐地自水上飘入珠帘,在她的寝殿内弥漫开轻纱般的冷雾。
夫君站在门口的身影,靠着门廊,凝望着水池,被清寒薄雾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轮廓。
许久,她听见他低沉而钝重的声音,缓缓自胸臆间吐出,似乎沉淀了他这一辈子的无奈,也带着他对她始终不变的爱重,“南康,要不要这个孩子,你自己决定。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朕都尽全力支持你。”
眼泪,无声无息滑落。浸了寝殿中弥漫的寒雾,变得像冰珠般,冷冷地划过面庞。
“我要这个孩子,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语气中透出一种疯狂的较劲。
这是她和另一个女人的较劲。
他和舒雅每年都会面,但是只能在一起一个月。
他一年中剩下的十一个月,全都是和赵南康在一起。
舒雅给他生了唯一的儿子,那么,她也要给他生一个孩子。
她才是他的妻,她这一辈子都不要输给一个外妇。
史书里的后妃列传,在各种妃嫔名位之外,还有一个奇特的名称,叫做“外妇”。
外妇,也就是外面的野花。是皇帝在外面养的女人,因为种种原因,不敢带回宫里,没有正式名分,只能称为“外妇。”
她的倔强与疯狂,深深地刺激了他。
他徐步过来,突然猛地将她揽入怀抱,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与苍凉,不住低唤:“南康……”
她在他的怀里震颤,仰起头,抬手抚过他眉目间的风霜。
他的前额刻满了深沉的纹路,长长的秀目两侧是细密的眼尾纹,两鬓已然斑白如残雪。唯有高而直的鼻梁,线条坚毅的薄唇,永远带着刀劈斧凿般的轮廓,仿佛会永远英挺下去。如同他这一世的英名,永不会凋零。
他的一世英名呵,他为之付出了那么多。
她轻抚他两柄长剑般的浓眉,心房被深深的爱与疼惜涨得满满的,涨得几乎要碎裂。她深吸一口气,缓解胸间的疼痛,轻咬下唇,落泪泣道,“皇上,你何必活得如此累?”
他想要做一个好男人,世人眼中的那种好男人。
而好男人的标准之一便是爱妻子,不为外面的野女人所动。
可是他用尽了一生,竟然还是做不到。
他不爱端庄贤德、与他并肩打天下的妻,却爱着那个艳帜高张、声名狼藉的旷世妖姬。他不爱这个从一而终、德悾那Ч畔秃螅窗拍歉稣纷瞿腥恕⒚姥蘧椎囊熳迮印
然而,他却把一生中最多的时间给了他并不爱的女人。
她和舒雅,到底谁更幸运。
给她来生,她愿意做谁?
舒雅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全部加起来也没有她和他在一起的一半多。
在她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他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这一年,他甚至推辞了与舒雅会盟的时间。
他在等着她冒着生命危险为他诞育的子嗣。
飞雪连绵,乱舞梨花,遍地琼瑶。
凤仪宫的雕梁画栋、绣阁重檐覆满了积雪,玉树琼枝在明亮天光下莹光闪闪。
巨大的痛楚从腹部蔓延到五脏六腑,几乎被剧烈的疼痛吞噬的意识深处,模模糊糊感到他的身影,一直在她身边,一直紧握着她的手,一直低唤:“南康,朕在这里。”
不论太医怎么劝,他都不肯离开寸步。
在疼痛的最顶端,她的嘴角溢出幸福的笑意。
她又赢了那个女人一次!
她知道,那个女人为他生育时,他根本就不在身边。
蓦然间,腹部的疼痛像被猛地抽出,一阵说不出的轻松。
一声高亢的啼哭,让她越来越模糊的意识,霎时清明。
“恭喜皇上,是一位皇子!”
她黑暗的意识像被闪电撕裂的夜幕,瞬间雪亮。
是儿子!
她也为最爱的男人生了儿子!
上天在她一生的苦恋与守候之后,最大程度地补偿了她。
模糊的视线中,她看见他脸上缓缓舒展开俊美的笑容,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激动得胸膛起伏,将脸埋进她的秀发间蹭着,轻唤,“南康,谢谢你……你辛苦了……”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带着她熟悉的香气,他的气味,她迷恋了一生,也终将带到坟墓里去。
“皇上,你爱过我吗?”
她终于问出这个她一辈子都想知道,却从来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她怕他说真话,伤害她。
她更怕他说假话,欺骗她。
无论他怎么说,留给她的都将是永远的遗恨与痛苦吧?
却没想到,他紧紧抱着她,蹭着她冰冷的面颊,亲吻着她软玉般的耳垂,在她耳畔低低说,“南康,爱有很多种……”
这个回答,让她全身一松,仿佛在一瞬间,获得了永生的宁静与平和。
一辈子的执念、嫉妒、较劲,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帘外,雪停了。初升的朝霞投映在白茫茫的雪地,宫苑被强烈的光芒照得一片模糊,唯有几株红梅发出耀眼的艳光。一簇簇的红艳交织着,旋转着,飘飞在风中,衬着白皑皑的天地,流光溢彩,令人目眩神迷。
“皇上,给我折一枝红梅,好么?”
“好的,你等着。”
萧辰起身,撩开珠帘,踏入雪地。
寒风掀起他玄青色绣金龙的大氅,他停在一株梅树前,默默观望片刻,折下了最盘曲多姿的一枝,枝头盛开的梅花映着残雪,更显殷红如血。
扑鼻的冷香立刻沁入肺腑,这气味,跟舒雅身体的香气有点像……
他凝目看梅花,心中默默叹息:舒雅,对不起,都下第二场雪了,朕还未赴盟。南康生了,朕终于可以脱身了,只是不知你能否原谅朕多了一个儿子。
一边叹息着,他一边执着红梅返回。
拂开珠帘的一刹那,梅枝霍然从他手中掉落坠地,飘落的花瓣如一滴坠落的鲜血。
赵南康静静地躺在榻上,秀目安宁地合上了。嘴角轻轻勾起,一丝幸福宁静的笑容,如三月春花般脉脉盛开。
旁边的摇篮里,初生的儿子哇哇啼哭,然而,她再也听不见了。
这个和他做了二十年夫妻的女人,这个和他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女人,这个他爱抚的次数最多、进入她的身体最多的女人,这个一辈子属于他,为他怀孕三次、为他付出最多的女人。
她去了。
寒风吹起珠帘,几片雪花飘进,在他面前打着旋。
十多年没有掉过的眼泪,沿着他眼角深邃的皱纹蜿蜒而下。
☆、番外之高兰心
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
湘江两岸花木深,良人不见愁我心。
这一场高烧,烧得她意识昏乱,噩梦联翩。
一忽儿看见母亲临死前的哀容,一忽儿看见大娘怨毒的眼神如毒蛇吐信,一忽儿看见父亲冰冷厌弃的目光,一忽儿仿佛又被卖进青楼,老鸨挥鞭毒打,疼痛一阵阵撕裂身体。
乱梦折磨得她翻来覆去,呼吸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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