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依然没有权利和自由,迎娶自己心中所恋的那个女子。
也罢,反正他不可能娶到自己心仪的女子,那么,娶谁还不都是一样。
凄凉冷嘲的笑意,浮上他清俊如雪的脸。他拿起玉杆,上前,撩开新娘障面的珠帘。
☆、第二十五章 爱极如痛
水晶珠串泠泠轻响着,往一边如水泻去,满室的潋滟涌上那张脸。长而微翘的睫毛,徐徐掀开,紫色的眸子宛若暗夜里突然放光的宝石,光艳夺目。
“叮——”蟠龙玉杆跌落于金砖地面,碎成点点白霜。
他在做梦吗,可是为什么梦境会这样清晰?是他的幻觉吗?然而,为什么他将眼睛揉了又揉,这幻觉还是不曾散去?
用手揭起珠帘,她的笑容在烛光里美艳炫目:“傻瓜,怎么还在揉眼睛?你没有看错!”
是啊,他没有看错,不是,不是幻觉!这样眼睛和神情,世上除了她还有谁呢!
还有谁有这样美的眼睛,又大又长,微微上挑,泛着梦幻般的深艳紫色!
犹记得,初遇在深秋暮野,乱叶纷飞,寒烟如织,而她的容颜像最瑰丽的晚霞,照亮了荒凉的原野。然而,他印象最深的,还不是她的绝世容颜,而是她的眼神——沧桑,锐利,冷酷。只有经历过不少男人,承受过无数苦难与屈辱的女子,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再遇是在牧野太守陈好古的院子里,她摇曳生姿地走过,纤纤玉指扫过他的面庞,发出狂荡的笑:“好嫩的皮肤哦。”这时的她,不再冷酷桀鹜,而是邪魅妖冶的,带着风尘女子的轻浮恣意。
三遇是在建始殿,父皇召对,彼时,她就端坐一旁,橘色的长裙,无端端叫他想起凋零的凌霄花。那天的她,清冷,深远,自始至终不曾笑,不曾抬目,不曾言及国事之外。
四遇是在芳德宫的东院,她对他发出知己之语“太子潜心词曲,光风霁月,不愿在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上用心罢了。”那一刻,深深的震撼一直波及到他的灵魂深处。只为她的懂得,他早在那时就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了。
后来再见到的,就是牢狱中的她了。经历过酷刑的她,却是那般安宁,平静。抱膝坐在牢子里的旧棉被上,长发如墨的水域间,露出紫色幽静的眼眸。那是达到目的后的安然。
她留在他脑海里最后的神情,就是说“我爱他”时的痴狂。被炽烈的爱情燃烧着的她,那样剔透,美艳,同时又那样诡异,凄怆……
这么多不同的她,在他脑海里叠影交错,缭绕迷乱,最后都化作眼前的新嫁娘。
虽然明知她爱的是自己的兄弟,虽然那种配不上。她的感觉挥之不去,然而,巨大的惊喜还是如同决堤的洪流般淹没了他。
“傻瓜……”她轻唤,滟滟烛光里,她的笑容透着悲凉。
眼前的男子,月白锦袍,容颜清俊,眼神纯澈。
她忽然有说不出的难过,他是这样纯白的男子,而她是这样暗污的女子。她是为了复仇,为了父汗吞没北卫,才来做他的皇后的。
然而,他却是这样惊喜——当他看清自己娶到的居然是她。
看到他孩子般纯真的喜悦和眼神里深挚的情意,连她这样硬心肠的女子,都差点心软。
闭上眼睛,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在寿昌宫,还住着自己的大仇人。而她还有一位重要的仇人,由于自己的心软,让他跑到吴越国去了。
她的复仇远远还未到高。潮。在这之前,绝对不能够再次心软,绝对不能够让自己再出现那种软弱的情感!
然而,当他轻柔的唇。瓣覆上来,一。点。一。点在她的芳唇周围轻啄,仿佛是在呵护一朵柔嫩易凋的花。她内心强大的抵触和坚硬,在缓缓地动摇。
他落在她肌。肤上的每一个吻,都像花瓣一样柔软,芳香。他给她慢解罗衣、轻褪霓裳,动作如此轻柔,爱怜,小心翼翼。就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然而,她却是这样一个污。秽。不。洁的女子!
她哪里值得他这样珍视!
忽然,他的动作停下来,她听见他倒抽一口凉气。她看过去,他伏在她胸。口,怔怔地看着那一大块烙铁留下的疤痕。
她发出尖利的冷笑:“怎么?很丑?没想到我的身体会这样丑吧?”
然而她话音未落,胸口倏然传来灼烫的感觉。
那是……一滴眼泪!
他的眼泪落在了她那丑陋狰狞的疤痕上,仿佛带着火一般的温度,一直烫到她那血肉跳动的胸腔深处,让她连带着心底一阵阵抽疼。
“你……这是何苦啊……”他抬起头来,清澈透明的眼眸里,泛开深不见底的悲伤、疼痛、怜悯,“什么样的仇恨,让你不惜这样伤害自己?”
一瞬间,她所有的冷硬、抵触、防备,差一点崩塌。
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被他感动,不可以对他动情!
在她的内心,有一个极端冷酷残忍的自我,在反复厉声警告她。
当他用深情与疼惜,一点一点轻吻她身体上每一块伤疤的时候,她在心里唤起了所有血淋淋的记忆——她曾遭受过的苦难、践踏、侮辱,一幕又一幕她到死都忘不了的耻辱,那些她永远不会原谅的虐待和摧残,那些她永远无法淡化的仇恨和伤害……
满室红烛照耀着层层叠叠的大红帐幔,红光漫然,涌荡如血。
默默俯视着遍吻自己全身的痴情男子,那双翻涌着血色记忆的紫眸,一分分地冷了下来,最终结了一层坚硬的薄冰……
☆、第二十六章 宫变之幕
按照北卫的礼俗,新婚夫妇圆房的第二日,要一同给父母请安。
所以兰太后很早就起床,等着儿子和新妇来请安。早在兰韶云迎亲回来的当天,就进宫向兰太后将事情原委禀报了。
兰太后极其愤怒兰韶云的先斩后奏,但是转而一想,一来事已至此,退婚绝非易事。二来,既然舒雅公主就是夏紫瞳,那么,兰太后就手握了现任皇后的把柄,一旦想要废掉皇后,易如反掌。其三,舒雅将来生的孩子,因为母亲的污点,也无法立储。兰太后肯定是倾向于立一个自己可以掌控的孙子,这样自己可以一直做摄政太后。作为大漠可汗的外孙,一旦舒雅的儿子继承帝位,那么摄政太后就变成了舒雅,而不是兰太后。
思前想后,兰太后觉得利大于弊,便接受了这一现实。只要有她的首肯,瞒天过海是很容易的。当时紫瞳进宫没几天就因刺杀皇帝而下狱,所以,没几个人见过她。寥寥几个见过她的,兰太后自有办法令他们闭嘴。而且,对于中原人来说,西域人都长得一个样,高鼻深目,眸色奇异,分不清谁跟谁。
胡汉混血之所以格外美艳,正因为五官立体错落,犹如雕刻。而相比之下,中原美女的面部较为平板,缺乏立体感。思及此,兰太后很早就起来化妆,希望通过妆容,以使自己面对儿媳的时候,不至于容颜失色。
兰太后此时住的是后宫规制最高的凤仪宫,她将凤仪宫的正殿改名为她过去一向住惯的那间寝殿的名字,徽音殿。
或许她觉得这个名字吉祥吧,她正是在徽音殿里指挥若定,智计百出,一步一步坐到今日的摄政太后。
萧羽一进殿看见母亲,就深深地震动了。
兰太后高坐在独坐榻上,身穿绯罗蹙金飞凤长褙子,褙子长几至足,胸前只以两条衣带松松系着,打着花结,隐隐露出里面莺黄色的抹胸。下穿浅红色撒花多幅曳地长裙。高髻上对插六枝凤纹赤金长簪。
没想到母后做这样年轻的装扮。深浅两色的红,搭配很嫩的莺黄,从颜色上来说,相当鲜丽惹眼。长及足踝的褙子里,隐约露出一痕雪玉般的酥胸,再搭配多幅的曳地长裙,从式样来说,相当魅惑出挑。
这样的装扮对于四十多岁的兰太后,不仅不觉得突兀,反而更显年轻娇美。
而前来向兰太后请安的皇后舒雅,也并未刻意低调。郁金色的广袖罗襦,印染着大朵的郁金香,那富于西域风情的花朵,带着极其鲜亮艳丽的黄色。底下是银纱镂金百褶裙,裙上一缕一缕的金线,辉映着身上朵朵亮黄色的郁金花,当真是高贵明艳,不可方物。
到底是年轻,这样亮丽的郁金黄,才能被她穿得如此艳光四射。
兰太后心中涌起一丝难抑的伤感。
“儿臣拜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帝后二人齐声下拜。
兰太后淡淡道:“你们起来吧。”
帝后双双起身,分别跪坐在兰太后坐榻下面两侧。
兰太后跟他们闲闲地聊了几句家常后,对萧羽说:“羽儿,你先去上朝。为娘有几句话要单独跟皇后说。”
“是。”萧羽起身,略显担忧地看了舒雅一眼,舒雅回了他一个安然的笑。他这才恭恭敬敬地躬身趋步后退,一直退到门边,等侍女跪着为他穿好了鞋,才转身迈过门槛快步离去。
萧羽一走,兰太后就遣退了所有人,紧闭了门窗,拉合了帷幔。没有点灯的室内,光线立即暗下来。
“当初与我们同谋的时候,你说你是为了向萧辰报仇,那你为何又要救他?”幽暗中兰太后的眼神雪亮而凌厉。
舒雅咬着下唇不语,低垂的长睫遮住了眸子里激烈的动荡。
“当时我们说得很好,一起做掉晋王萧辰,然后我会设法让你出狱。现在,你倒是不仅出狱了,还一步登天。但是萧辰那个大反贼却还逍遥法外。你说怎么办?”兰太后厉声问,神情冷戾。
“可是沁水在我们手里。”舒雅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丝阴狠的笑。
“她可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你忍心用她做饵?”兰太后盯紧了舒雅,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神色。
舒雅眼眸里弥漫开无边的恨意:“她是娘亲跟仇人生的女儿,不是我妹妹!”
兰太后不语,眸光清冷,唇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我想请母后把沁水软禁起来。”紫色的眼睛里仿佛有带毒的藤蔓缭绕,“母后想过没有,沁水是一枚联姻的好棋。至少现在,有两个国家的储君是表明要娶她的。一个是吴越国世子,一个是我哥哥赫图。其实南朝,也是有希望的……”
北卫内乱时,逃到南汉的冯翊王曾经怂恿南汉皇帝出兵北卫。兰韶云使了一招反间计,派使者到南朝求见皇帝,表示如果南汉皇帝替北卫杀了冯翊王,北卫将把曾经侵夺的土地还给南朝。
南汉皇帝当然动心了。既然能收复失地,何惜一个冯翊王。
南汉皇帝的宠妃李淑妃,长年收受冯翊王的贿赂,所以南汉皇帝的态度一有动摇,冯翊王就得知了。
冯翊王心想先下手为强,干脆趁南汉皇帝还在犹豫,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起兵造反了。
冯翊王,一个北卫逃犯,本来兴不起多大的风浪。但是南汉皇帝昏庸无能,朝中有佞臣,边疆无良将。面对冯翊王的攻势,竟然节节败退。一筹莫展之下,只得启用外戚。
南汉皇帝一直宠幸李淑妃,冷落皇后。高皇后有个堂兄高寒朗,本来是一代名将。当年高寒朗纵横疆场的时候,北卫哪里能像如今这样蚕食南汉。
然而,一来因为南汉皇帝猜忌外戚,二来因为李淑妃得宠,李氏一族一再陷害高氏一族。所以高寒朗被流放边邑,多年未得召用。
如今社稷倾危,南汉皇帝不得不启用高寒朗。高寒朗一挂帅就不同凡响,与儿子高君琰各领一枝兵马,很快就将已经攻到京师外围的冯翊王剿灭。
高寒朗勤王有功,带兵入朝,很快控制了皇帝。外戚高氏复兴,首先铲除了李氏。南汉皇帝的宠妃李淑妃,被高皇后找了个借口打入冷宫,很快饿死冷宫中。
南汉皇帝连自己的宠妃都保护不了,可见已经大权旁落,成了高氏cao纵下的傀儡了。
“现在南朝大乱,权臣高寒朗专政,刘氏衰微,改朝换代指日可待。若是高氏篡权,刘氏在各地的藩王必不会善罢甘休,那么我们卫国的立场,对于刘氏和高氏都将会非常重要。这时,我们只要选择一方联姻,谁靠我们的扶持而上位,谁以后就得听我们的。所以,母后不要小看沁水的作用!”
兰太后听着舒雅侃侃而谈沁水的作用,不动声色地观察舒雅的眼睛。她看出来,舒雅对沁水的恨不是装出来的。
兰太后眼底浮起一丝阴阴的冷笑,只微微一瞬目,她的眼眸又是宁静无波的了。
曾经斗败无数宠妃的兰太后,心里相当笃定,自信完全可以掌控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舒雅。
而舒雅则刻意保持了一贯的风格,每日来给兰太后请安,都是浓妆艳服,不像是来请安的,倒像是来比美。
她越张扬,兰太后反倒对她越放心。以兰太后的经验来说,越是怀有异心的人,越低调恭逊。
新婚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皇后舒雅照例来给兰太后请安,陪兰太后聊了一会儿。
两人不知怎么说起了卫宣帝一直为其虚悬后位的那个女人,萧辰的生母霍清漪。
一听到这个名字,饶是多年历练、处变不惊的兰素星,眉心都有微微的跳动。
舒雅冷锐的目光捕捉到兰太后眸子深处的晦暗。
“她长得到底有多美?”舒雅问。
“不。”兰太后摇首,唇际有苦涩的笑纹,目光深冷,“她不仅仅是美,而是……我说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舒雅对那个女人非常好奇。那个曾经的北燕公主,似乎已经是北卫宫廷的传奇人物。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兰太后岔开说起了别的。随便聊了几句后,舒雅起身告辞。
走出徽音殿,站在殿外廊上,夏日的晨风带着露水的清新,清凉湿润地扑在脸上。舒雅轻轻闭了眼,任阳光的斑点在眼皮上跳动,感受着风里的荷香。
突然,她猛地睁开眼睫,瞳孔骤然收缩。
她不易察觉翕动着鼻翼,似乎嗅到了什么气味。
隐隐约约,似有若无。
这顺风飘来的气味,为何这般熟悉?
她不动声色地带着侍女们往外走,然而她的眸子深处,忽然有异样的光芒焕发:她想起来了,这个味道,她想起来了!
唇际,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森冷笑意,轻轻掠过。
注释:褙子,一种长衣,流行于两宋,多为对襟直领,无纽扣。
☆、第二十七章 宫变之备【一更】
萧羽一下朝就匆匆往皇后的昭阳宫赶。
新婚一个月来,他日。日如此。甚至有几日,因为与皇后彻夜缠绵,差点误了早朝。不过,兰太后并未因此责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