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斜倚在软榻里的女子。
心里猛地就是一痛,这样猛烈的痛,几乎迸碎心胸。
那刻骨铭心的身姿,完全走形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那个身材曼妙绝伦、一代舞蹈国手的女人,此刻身怀六甲,臃肿不堪。
而她怀着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怎不叫他为她心疼如绞。
廊桥临水而建,走上去有空落落的回声,伴随着廊下水波的琳琅。
一步步向她走过去的过程中,斜阳正在她背后,射入他眼中,有片刻的盲目。
蓦然间,许多记忆的片段宛若细碎的阳光在眼前闪耀。
他从牢中将她提出,带到前线去对付扶日,一路上夜夜与她云雨共度。联姻达成后,他作为北卫的迎亲使者,一路送她来牧京,那无数个日夜的云情雨意……
一切那样清晰,却又那样遥远,就好像从未发生过,就好像只是一场梦……
她还记得那些云水激荡的日夜吗……
还未走进涌月轩,她的四个“胡力郭”就横成一道钢铁般的墙,将他拦在廊上:“请大鸿胪卿止步,就在此朝见皇后即可。”
他苍白无血色的薄唇,勾起一抹苦涩而凄冷的笑。
他冒犯过她好几次,所以,后来每次她召见他,都让他止步一丈以外。
“臣,参见天后。”他先解下佩剑给德赤,然后屈膝跪倒在廊子里,低垂头颅。
“你起来。”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只是那样淡淡的,仿佛一说出就会飘散在水天暮色。
他站起身后,抬目看她,虽然隔着一丈的距离,还是清晰地看见了那双紫色的美眸。
虽然她的身段变样得厉害,但那双眼睛,还是那样美得不可思议。
她也在望着他,有一刻的失神。
她心里第一个想法是,他瘦了。他本来就很瘦,怎么如今越发瘦了。本来就没有血色,如今也越发苍白。
她叹口气,挥挥手让所有侍从全部退下。
只有四个“胡力郭”背着手,虎虎生风地站在她身后。
然后,她让四个“胡力郭”的首领德赤,将那张青纸拿下去给他。
他接过,只看了一眼,眸底有微微的波动。
“我只问你,梁王的证词,是真的吗?”她的声音还是不露悲喜的冷静,“这里全是我的心腹,你可以跟我说实话。”
他垂下头,不说话。墨色长袍的高挑身形,散发着幽凉的寒意,只以沉默对抗。
“沉默就是表示肯定了,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他还是不说话,连眼皮都不抬。
她终于控制不住地有些激动起来:“韶云,你真的参与梁王谋反?为什么?你想干什么?嘉善坊内要价最高的豪宅,我赐给你做府邸。已故广陵王的别墅,在京郊地势最好的山水佳处,我赐给你做别苑。你的妻子我封她为一品夫人。你的妻弟目前在皇帝跟前任要职。你的拜把兄弟犯了事,跟我求一声情,我马上求皇上赦免。你看上了卢大人家的千金,想要纳其为妾,我也让你如愿了。如此待你,你竟还要谋反!你若自取灭亡,届时,不要怪我无情。”
而他听了这些话,猛地抬起眼睛。那双冷灰色的狭长眼睛里,猝然迸发一簇簇寒焰:“你对我抱愧,所以给我这些,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我?我自幼习武,第一次参加宫里的侍卫选拔,就拔得头筹。经过一轮轮选拔,在太上皇当政时,一直做到右卫将军。在姑母摄政时,又做到领军将军。我一身武功,一直胜任禁卫军统领。你却让我去做鸿胪卿,管理外交和礼仪。封我一个破侯爵,拿着厚禄,毫无作为!”
紫色的眼睛里荡起悲悯的涟漪:“我不如此做,皇上如何容得下你?我的苦心,你怎就不明白?你们兰氏都已经斩尽杀绝,你能侥幸活下来,难道还想身居要职?我在保护你啊,韶云。我千方百计地保护你,你却要自己撞到刀口上去,你叫我怎么做啊!”
☆、第十章 爱是毁灭
她忽然自袖中摸出一张纸,放在面前的几案上,让自己的情绪尽量变得平稳,“韶云。我父汗最近派使者送来一批西域良马,我会让皇上派使者回访。届时,我让皇上派你去。这里是我的亲笔手书,到了大漠,将我的手书给我父汗,然后你就留在那里,不要再回来了。我在手书里请求父汗给你一个显要职位,你到了那里可以一展抱负,而且比在这里安全。你如果舍不得妻妾们,等你在那边安顿好了,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妻妾?!妻妾?!”阴冷的男子蓦然之间像沸腾的岩浆,全身都涌动着悲狂的愤怒,双手握成了紧紧的拳头,抬目直视她,“你明明知道我心中没有什么妻妾!你嫌我碍眼了?再也不想见我了,所以,要把我远远地赶到大漠去?!”
“你在说什么?你看看我的样子,你觉得跟我说这话合适吗?”她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双手抚上巨大的肚子。粉金色的宽松长袍上印染着大朵的郁金香,隆起的滚圆肚腹撑得那一朵朵郁金香有些扭曲。
“我不在意你有别人的孩子。”忽然,他压低了声音,神色阴毒狠戾,带着一丝隐隐的疯狂,“帮我,舒雅。如果你帮我夺取皇位,萧羽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我一样地封你为天后,一样地给你权力,一样地专宠你。我会比他对你更好,帮我吧。我保证不会要他的命,我像如今你们对我一样对他,高官厚禄,少不了他的。你觉得如何?”
她却一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看着他。
他的眼睛,或许像胡汉混血的母亲吧,比中原人的眸色要浅得多。是冷冷的灰色。
此刻,那双灰色的眼睛,像毒蛇吐信般喷发着可怖的野心,满含疯狂的期待凝望着她。
勾结情夫,夺取丈夫的皇位,使情夫上位。
他幻想这样的历史事件,也可以发生在她身上吗?
她忽然笑了,衬着湖光霞影,那笑容有些凄艳。
“韶云。你觉得我会这么傻吗?别说你若做了皇帝,民心不服,朝臣不附。吴越国还有个厉害的萧辰,他若带兵勤王,你我能抵抗他?当然,你会说,我有父汗的支持。但若是那样,卫国就会狼烟四起,分裂动荡,黎民涂炭。再说,即使忽略这些,我会相信你的话?你会比他对我更好?当初,可是你一力促成这门亲事。当你拥有我的时候,你把我嫁给别人了。现在,你看见我们夫妻恩爱,马上又会有孩子承欢膝下。你却反悔了,想要夺回我了。这是一个真心爱我的人该有的行为吗?”
他无言以对,只有剧烈的痛楚,从瞳孔深处裂开。
侧目看向廊外,朱红立柱间,是碧波万顷的湖水。斜晖遍洒,层层细Lang,漫卷残红。有鸥鸟在脉脉夕照里盘旋轻翔。
他牵动嘴角,仿佛是自语般,低低说:“我没有料到自己的心啊,是在失去以后才发现的……”
她却听见了这句低语,紫色的眸中有复杂的神色涌动,许久,她说:“现在发现还不晚,如果真的喜欢上我了,看见我现在这样幸福,该为我感到高兴。韶云,求你,不要破坏我目前的幸福。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会尽全力护住你,不让萧羽伤害你。但是,如果你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行径,我就护不住你了。萧羽,经历了这么多,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孩子般单纯的人。如果你一再地威胁他,他很可能连两个至交的性命都不再顾及,届时,你所以为的最后退路,也将毫无用处。”
他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目光依旧投向水天之间。夕阳从他对面照过来,将廊柱的阴影投在他消瘦的脸上。微微塌陷的双颊,带着冰雕一般的苍白,然而,却异常的英俊。
那一刻,她看得有些失神。一种说不出的隐痛,像冰面的裂纹,在她心上蔓延开来。
“韶云,你还是把我这封信拿去,去大漠上找我父汗吧。”她再次拿起案上那张金粉凤纹纸。眼里充满担忧、疼惜与恳切,托着自己巨大的肚子,使身子微微前倾,想要看清他的神色。
他猛地转过眼睛,盯紧她,一字一字说:“听着,我不会离开你。”
话一说完,他也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皇后,他的剑。”身后的德赤提醒。
“给他送过去,还有这个。”她把那封手书交到德赤手里,“然后你这样对他说……”
德赤躬身领命,穿过廊子,在湖岸边追上兰韶云。
兰韶云默默接过自己的佩剑,挂在身上。接过手书时,他的神色凄寒。德赤恭敬地躬身,在他耳边说:“皇后要小的带一句话。她说,舒雅求你,不要再存谋逆之心。就当是为了她。如果你因为篡逆而死,她这一生都会活在痛苦中。”
兰韶云紧抿的苍白薄唇,微微颤了一下。灰色的眼底,掠过阴狠的冷光。
他“唰唰“几下撕碎了手书,随手一抛。
金粉凤纹的碎纸片在夕阳里纷纷扬扬,他透过飘转如雨的墨迹金粉,久久地注视远处廊上的那个郁金香长袍的身影。
德赤以为他有回话带到,是以一直等候,不敢离开。
然而,他终于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看德赤一眼,就这样转身走开。
直到沿着湖畔行出很远,他才扯起冷冽阴毒的笑,自语道:“夫妻恩爱?儿女承欢?我不会让你如愿!舒雅,你是我的女人,我不会让你跟别的男人过得这样好!”
没过几天,萧羽又在德阳殿召见沈俊驰。
“碧霄宫已经查出来了,兰韶云请的刺客是蜀山派的人。”沈俊驰说。
“蜀山派?”萧羽眼里掠过一道冷光,他虽然对江湖上的事不甚了解,但他记得小时候,舅舅家给兰氏子弟请的师傅都是名德大师。授文的是一代鸿儒周宏正。授武的,好像就是蜀山派的一个宗师。
这么说,兰韶云跟他的师门一直有联系,还买通了他们为他卖命?上次刺杀三弟,他之所以没找自己同门,大约是怕事后被父皇查出来。而今,他却孤注一掷了。这一举,不成功便杀身,所以,他也豁出去了。
萧羽微微后仰,阖目沉思。他俊雅的容颜,依旧如流云般清远秀逸,不曾染上一丝阴霾。但他内心,却有恨毒的汁液横流。
舒雅啊舒雅,你坚持要保护的就是这么个畜生!他作为兰氏全族的柱石,谋害我父皇、窃夺权柄,朕饶他不死,优待于他。
他却还要勾结朕的兄弟,再次谋反。这次谋反未遂之后,朕仍旧给了他机会,只要他不再异动,朕不会动他。
结果,他还是贼心不死。这次又勾结了江湖上的同门,居然想要谋刺朕。
朕虽然不喜欢做皇帝,但是更不喜欢当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有人试图置我于死地。
舒雅,这次,你不要怪我。
“皇上,上次你让我问姐姐的问题,我问了。姐姐说,她以前从来不用‘露华浓‘的脂粉。后来偶有一次,姐夫跟同僚一起去茶楼的时候,路过’露华浓’,姐夫的同僚给妻室买脂粉,姐夫也顺带买了一盒给姐姐带回去。姐姐用了以后很喜欢,以后就常叫姐夫去买那家的脂粉。”
萧羽慢慢睁开眼睛,唇际有冰冷的笑意,“你通知碧霄宫,就着落在‘露华浓’这家店铺去调查。”
“是。”沈俊驰虽然很奇怪,但不敢多问。
萧羽看了他一眼,柔和地笑了,“俊驰,你是不是想问朕为何会怀疑这家脂粉铺?朕告诉你吧,男人只会给自己心爱的女子买脂粉,一个不曾挂在心上、又没必要讨好的女人,男人不会给她买什么脂粉。”
沈俊驰闻言无语,眼里交织着怜惜与憎恶。过去兰氏和沈氏没倒台之前,他未流放之前,就发现了姐姐的境遇。姐姐从嫁给兰韶云就没有享受过夫妻恩爱。
一咬牙,沈俊驰更坚信自己为萧羽而在兰韶云身边做谍者,是正确的选择。
他知道萧羽这样的男子,虽然情有所专,但他也会善待其她的女人。
姐姐如果能嫁给这样的男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现在的关键是,不知道兰韶云何时动手,怎样动手。”萧羽眉峰深敛。
“碧霄宫主很担心皇上,让我问皇上,要不要她派几个杀手时刻守护您?”
“不用。碧霄宫的杀手在朕身边,反而会引起皇后和兰韶云的注意。朕有四个‘胡力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再说,朕与其被动防备,不如主动出击。”
“皇上准备如何出击?若有能用俊驰之处,俊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想到皇上许诺的贵妃之位,沈俊驰更加充满干劲。这其中有为姐姐后半生着想的心思,也有为自己的前程所存的私心。
萧羽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在龙案上,缓缓地,只吐出四个字:“引蛇出洞。”
☆、第十一章 幕后黑手
这个计划其实已经在萧羽心中酝酿已久。然而,他唯一顾忌的是,舒雅的身孕。
在她怀有身孕的时候,扳倒她的旧情人,她会如何?
情绪激动之下,会不会滑胎?太医曾说过,舒雅这一胎极不稳,经不起任何情绪的波动。
然而,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
从胸臆间长出一口气,萧羽终于问出了他刻意放在最后的问题:“俊驰,朕让你调的那些日期,你弄来没有?”
其实沈俊驰也在等着萧羽问这个,这件事他已经为萧羽办好了。只是,如此敏感而暗污的事,皇帝若不主动问,他岂敢提及?
沈俊驰从袖中拿出了三样东西。
一份是他去兰台令那里调取的皇帝起居注,这份资料里有萧羽临幸妃嫔的详细记录。
一份是从掖庭署调取的彤史,这份资料里有后宫每个妃嫔的月经记录。包括皇后的。
还有一份是沈如湄提供的,皇后召见兰韶云的日期。每次但凡兰韶云进宫回来,沈如湄都会旁敲侧击地从兰韶云或者他的随从车夫嘴里,弄清楚他见了什么人。如果是舒雅召见,沈如湄就会记下来。
沈俊驰将这三份资料呈上后,发现皇上白皙修长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他心里既怜悯又惶恐,赶紧垂下眼睛不敢看。
殿中沉寂如水,纸张在萧羽手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很久,很久。萧羽的面孔逐渐褪尽了所有血色,为了控制情绪而紧咬的牙床,使得清俊秀雅的容颜微微有些变形。
从沈如湄这份记录再对照彤史看,舒雅正好在排卵期召见过兰韶云,而那之后,她就没有来过月信。而从起居注上看,自己那几天正好生病,他记得生病期间,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