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曹某人一日到晚,和帮闲散官吏们登门相邀,作揖道,那笼烟阁里又出了新乐子,似是还来了些个生面孔,魏兄可一同去否?
魏远争这一答应就是半个月,平日里早出晚归,在外人看来就是个十足的堕落官员,不思进取。深夜里回府来,也不知怎的总能摸到江南这儿,或立在门口远远望他睡了,或同昨日一般耍赖似地留下。
魏远争出得江南的屋子,摇头,大概是放不下罢……
第二十二章:吴侬软语,杯酒天涯
「老爷,您看——」魏远争前脚刚踏进房里,小厮后脚就抬进来一个大坛子,说是京里头差人送来的。
京里头?莫不是自己老爹最近有什么好事,想起来他还养过这么个不肖子在扬州?或者?
难道是远纷送来的……
「那个送东西的人还在吗?」魏远争问向那小厮。
「回老爷,刚走,要小的去把他叫回来吗?」小厮抬头看了看魏远争的脸色,见他没有表态,吞了口唾沫等着指示。
「不了,你走吧。」魏远争也不急着追究,那坛口用几尺粗麻捆得严实,外头又以锦带延边裹了一圈,结实得很。拿把小刀挑开了,酒粕气味携同一缕清香丝丝溢出,京都秋雨般醉人,却是清澄澄一坛醇酿?
「对了对了,老爷,还有这字条!」刚走不久的小厮火急火燎地又赶了回来,差点给门槛绊了一跤,从怀里掏出张小笺,「您看看。」
魏远争正当一头雾水,闻言接过字笺。
那名小厮只看见自家老爷身形一抖,眉头骤然蹙起,那捏着字笺的手指用力攥紧,许久,仍是神游一般的表情。
这是陛下的字,侧锋如兰,叶瘦风疾,铮铮一手瘦金书。强势而孤寂,似是力透纸背,将往事一一提起,字里行间满满当当他的影子。
杯尝七尹酒,树看十年花。
远争,远方珍重。
鼻子没来由地一酸,九哥……
「不许喝酒。」
「九哥九哥,寿星为大,今儿个可是我生日。」那时的魏远争刚满了十六,一脸嬉笑着便要点过谪仙居的白酒来,却被晏长治一句不许喝酒生生驳回,很是不甘。
晏长治看他失望的样子,轻笑只说:「过几年等你大了,九哥亲手酿了七尹酒陪你一醉方休。」言下之意,还是不准。
魏远争那天回去就从老爹那儿偷了两满壶的女儿红,哼,什么一醉方休,等你肯了我都该成老头子了。酒量原来真有天生一事,两壶酒灌下去,走得平稳睡得泰然,于是乎魏远争愈发骄傲起来,年岁久了,便也淡忘了这事儿。
没想到,竟是真的酿了,还遣人一路马不停驿地送来?五年前,不过一句戏言般的承诺。这酒,到底该算作是九哥赠的,还是陛下您赐予微臣的呢?
杯尝七尹酒,树看十年花……
陛下,一杯薄酒,已是天涯。
当天,魏府的来人都被婉拒于外,原因是魏老爷醉了。料得不是这澄如琉璃的酒醉了他,醉了的不过两端相思各结,入骨蚀心不自知罢了。
「四公子……」他听得那一把珠玉清透少年音。
迷离间半睁双眼,重影模糊,是你吗?你又是谁呀?
「怎的,引壶觞以自酌,不行?」沉重暗哑的嗓音间浓浓的糯音。
「您知道吗?您的眼睛正泄露着悲伤。您现在,像极了路边潦倒的流浪汉。」他不敢走近去,也许酒醉方能见着真心,可为何那人眼中没有一星半点他的影子?恍惚间竟有错觉,是否过去那些时光不过是用来互相麻痹的一场梦而已,无力得近乎可笑。
你那逝去的二十年啊,同我无关。
「你……」魏远争激动地站起来,却无言应对。悲伤?我怎么会悲伤?他走过去站在少年跟前,张张嘴,然而却依旧只能发出那个独立的音节。
晶莹的眼眸水一样的伤切温柔,少年注视着他,神色悲悯。不带任何的碰触,那双眼却仿佛要看进魏远争的心里。一寸一寸,缓缓扫过,浅淡地宛如母亲腹中的羊水,牢牢将他紧裹。
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躲避,魏远争啊,他暗自嘲弄,究竟谁才是懦夫?
再度托起酒杯一饮而尽,却一樽还似一樽累。许久,魏远争方才迟疑开言:「江南,你与他不同,我……」
头昏沉地转向雕镂屏风后少年站立的方向,那儿却空空的只剩下几幕玄色帷幔,萧索随风四拂。道道日光镀着薄金,顺着敞开的屋门一股脑犀利地涌将进来,魏远争下意识用手去挡。
炙热骄阳,宛若人心——
于阴暗地将眼睛再度睁开,视界里的光印仍久久不去。亮影形似半株白莲凄厉盛开,眼眶竟被刺得微微发红起来……
风起雨歇,日出日息,行人卷起的袖管暗暗放下,又不知什么时候,单衣换作秋衫,走在路上有了些许的寒凉。
八月廿九,苒苒物华休,微雨洒庭楼。白墙黑瓦青石板路上零星布着绿苔,成丝细雨让这黄昏的天如笼轻烟,一片渺渺,不似人间。
不觉又是寂寥秋日?那么,岁末的冬也不远了吧。执湖颖的纤瘦手腕一顿,绵白宣纸上,弯钩墨迹迅速晕开去,毁了好好一个「凉」字。
却道天……是:却道天凉好个秋?
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也许,这一笔写得的确太早。等你真正顿悟开来,又哪里是单薄的「愁」字能够语尽。
「晚上同我去听苏州评弹如何?」午时,那人端起青釉茶盏,呷一口热茶,似是漫不经心问道。
此刻夜幕将至,却下起了小雨,雨势不绝,怕是不去了吧?
正思忖着,门口忽然「咚咚」两下敲门音。推门一望,魏远争着青衫撑了一柄素净油纸伞立在门口。
「走吧。」
等到要上轿了,江南才发现曹愠他们此次都不同去,这一行却是单独的两人。
倚着软座打盹儿间,忽的行动一滞,听得身披蓑笠的轿夫喊:「公子,到了。」江南迷蒙睁眼,掀开帘子往外望去,才觉察黄昏已逝暮已深。
几艘精巧画舫等在岸边,雨中的瘦西湖较晴天减了三分旖旎,多了十成的清韵。这一派纸醉金迷地,在这霏霏夜色下,却也好比是浅斟的酒,低唱的词,既不妖媚迫人,也不会过于古板庄重。
画舫间隐隐绰绰透着烛火,朦朦胧胧的暖光升起轻薄的烟气。胡琴声混同着欢歌笑语,碎了这宁静,听着,人便醉了一半。
「这唱评弹的两人据说是从苏州一路过来的,最近出名得很。」琵琶声里,魏远争向邻座的少年介绍道,手中也学着那些老戏骨的模样,拿了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和着节奏拍手。
座下的人并不多,一来是天气的缘故,二来是这画舫虽不大,老板眼界却甚高,非得些达官显赫不得进。更稀奇的是,且还要长得好、让她中意的才能进来,说是怕委屈了自家姑娘们。
于是乎这画舫相比湖上别的人家要冷清许多,但却也雅致风流,甚是舒适。
江南把头偏过去些听他讲话,轻勾嘴角浅浅笑道:「四公子您对这儿倒是熟门熟路。」明明是不咸不淡的口吻,随口应和一般,入耳却总觉得别扭。
魏远争自然也品出来这层意思,于是微微有些冷场。「真是好听。」他随口诌道,打了个哈哈。
「四公子,您知道她们唱的是什么吗?」江南朝他望了一眼,魏远争摇头:「以前苏州来的奶娘教过,忘了些,不全懂。只是听曲子觉得舒服,这吴侬软语甚是醉人。」
舱前座上两个娇滴滴的女子一左一右,弹着三弦、抱着琵琶,柔声柔气唱得婉转动人。拖长了音却不尖刻,一顿又是一番风情,整个人不禁要摇晃起来,也不知是不是湖面的涟漪推了船在波动。
难怪多少男子要宿在这温柔销金窟里。江南神色一敛,语气却宛若轻吐白莲,融进这细语声声中:「像是,圆满曾有几许人,不堪回首旧时情。这两句,听得懂吗?」
「听懂了,不就是……」魏远争欲言又止,圆满曾有几许人,不堪回首旧时情?心头一颤动,手上的扇子也不觉停下了动作。
「想我是么饱经患难已半世,不堪回首旧时情。
我是无趣味,暗神伤,对明月凄凉欲断魂。
……
一入情网总难解脱,像春蚕到死丝方尽。」
小女子以情带腔,时而滑音时而颤声,将一首「离恨天」唱得纯熟。杏目低垂,拨琴的手抚上胸前,浓浓的伤愁,眼睫有泪珠暗凝,像是随时可能低落下来。
迢迢良夜,丝竹声里,众人都变得格外沉静安逸,心口像被一根细丝牵着,牵扯出缕缕无处话明的凄凉。
外头闪过一阵白光,一声响雷将正收拾着三弦的小姑娘吓得不轻。观众们都乱哄哄准备散场,也有索性拥了莺莺燕燕便要在船上入房睡了的。这间画舫虽然特别些,却始终碍于生计,免不了俗。
第二十三章:等闲丹青江南心
「这雨下得可真大。魏大人和这位小公子还是在我们画舫歇下吧。」舫上的姑娘许多都是认得魏远争的,见他们两个还坐在那里,有一个便羞答答出了声。
「怎么样?这么大雨,恐怕回不去了。」魏远争看向江南,征询道。
少年头撑着胳膊有些累了,又一道闪电划过,将他低下的脸庞衬得清冷苍白。「随您。」他恹恹睁眼,一瞬又半闭起来。
大雨意外地留住了很多恩客,舫中房少,轮到魏远争他们只得两人一间。
鸨儿叫去几个姑娘进到他们房里,不一会儿就被婉拒了出来。「我朋友恐怕是困了。」魏远争指了指红漆床柱上半倚的江南,对她们说道。
房里只剩了他们两人,倒有几分像是从前遇险时住在简陋的小客栈里,他看他入睡的情形。
我最喜欢的就是黑天雨夜,睡得格外安稳。魏远争想起江南对他说过这话,摇摇头,看着情形倒真是不假,雨滴声比那哄小孩入睡的紫竹调还要管用。
「往南边去点吧。」魏远争推推他,江南朝床里头缩了缩,一人盖了一床团花绣禽的锦被睡下。
乐音混同着雨声,时而甜腻,时而清浅,锦被上洗不尽的脂粉香气,若有似无,衬着这夜的繁华。
魏远争最近两个月,虽是几乎天天与曹愠他们待在花红柳绿之间,却从没有一次歇夜的。
于是暖香微醺,好生不自在。纠结了一阵后,魏远争索性躺在床上干睁着眼睛,胡乱回忆起过去那些琐事来。
想到从江南那儿抢来的三幅画,魏远争烦躁的面色变得和缓下来,「呵——」,纵是这么久了还是要暗自发笑。
你说他好好地画个人也便罢了,可三张宣纸上头却皆是绘的那只小刁狐狸满月,怪模怪样、不伦不类。
满月,这孩子是想要借满月的名字来祝福他吧。又或者,因为满月是自己送给这少年的唯一一样馈赠?
且说那丹青,旁边的字是极好的,劲峭风骨一手欧楷,先在右下角起了句祝词:「青天轮满月,尘间万事和。」,可惜画糟了,纸上的满月活像只生着闷气的小老虎,眼睛瞪得大大,就差在额上加个王字。
第二张换了首诗:「此生此夜尽长好,明月明年旧处看。」倒是将前人的两行叹息之词改成了完满寓意。句子是变了,可那画还是老样子,满月的耳朵给描得宽宽长长的,感情这孩子是在画传记里头的八戒?
最后一幅仍是那句明年明月的诗,绘图的人显然是暴躁了,带着几分懊恼,笔重重一搁,恰巧点在画中满月的胸口,结果末了,满月成了只戴着围脖的长脚猢狲儿。
如此天夙颖异的毓秀水乡少年,原来却是个没耐性的小画盲,魏远争在黑夜中撇过头去,当你是丹青妙手呢,不自觉又是一笑。
笑颜却一时凝滞在了唇角,有个人,却是真真正正的丹青妙手,京城魏府上没人比得过他。
四岁的时候,魏远争隔着被吊兰碧绿叶子遮去大半的窗棂偷偷瞅他,扔一块小石子,将安安静静填色的他给吓得跌在地上。
七岁那年的冬天,罩着宽大袄子,小魏远争左襟对不上右襟,肉呼呼的小手「啪」,把满满一砚台的墨汁洒在他身上,自己却乐得没心没肺。
大些了才知道,原来别人口中的「词画双绝」「京都才子」却是自己的三哥,整天被他捉弄了还笑呵呵的三哥,远纷。
魏家三郎的词,凡有井水饮处,女子男儿、伛偻的老叟学堂的小童,个个朗朗上口。户部尚书魏大人的画,一掷千金踏破了门槛,求来的兴许是张白纸头。
优秀如远纷,世上有几个女子才情抵他十一,莫怪最后要跟了那人。
晏朝自认为是文人天下,打头的就是万民之主,遒劲一手瘦金书,铿铿然能奏起千年编钟古乐的皇帝陛下。百姓是不知道,朝廷里有些人脉的谁不晓得,满朝文武,同陛下最合的来就数尚书大人魏远纷了。
说得好听点是合得来,其实不就是个宠臣?要不是挂了个官名,和前朝宫里头的那些个儿男宠,有什么两样?底下官吏中几个多嘴多舌的议论纷纷。前朝覆灭,因其逆天悖常,以色侍君,男风盛行。有鉴于此,导致晏朝开国之初严禁此事,至今仍有些讳莫如深。
宠臣?男宠?这样的字眼加在你这本该流芳千古的一等一才子身上,远纷你可有彷徨犹豫过?
魏远争眉头攒起,那神情里似乎还有几分痛惋。丹青妙笔,丹青妙笔,他沉闷地转过身去,「吱吱呀呀」,古早的床铺轻微作响。
城外寒山寺的暮鼓沉重而悠远地撞至,打更人一快三慢「咚咚」的梆声在大雨中显得混沌。不知过去了几多时辰,这一切的声响模糊在了耳畔,魏远争疲惫终欲睡去。
身旁「悉悉索索」,锦缎绫罗翻起温柔,肩头感觉微凉,轻柔而冰冷的压力纵是隔着一层秋被还是让他有了些许意识。
「……睡……没?」
「醒……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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