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没?」
「醒……也,好……」
浮散的精力只能偶尔漏进一两个单字,「我不管……」,果断的清冽,这一句却用力地撞进魏远争心里。胸口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了那少年的手,五根手指将锦被一角捏得皱起。江南他……
「江南。」魏远争哑着嗓子开口唤他,少年身子一怔,环抱自己的单手僵在了原处。许久,魏远争正思量着出声,忽的胸口一窒,江南的臂膀深深陷进被里,将他牢牢地箍紧。魏远争几时被人这样抱过,登时支吾不能语。
越是迫近,越是感到寒凉。江南你是不是天山上的玉石,纵然有人将你采撷下来,却仍旧要不由自主地去矜持固有的温度。还是非要他把你琢磨,贴身藏了,一端系上红绳,用心口的热度暖化?
重重地一太息,魏远争挣开桎梏,侧身看向他。对面的少年寒鸦黑羽一般深浓的睫毛,一动不动地凝滞望他,那双眼目如点漆,静默,似要与暗夜融在了一起。
失望而又期许。
他在想什么?魏远争懊悔起来,该死,江南方才究竟同自己说了什么?那些他没听清的念白,那些他错失的心意……
「冷。」江南迟疑地吐出一个字,魏远争却如同得了赦令,他伸出手握住那依旧露在外头的僵硬手指,一根根使劲扣起。比自己想象的更凉啊,一阵心疼攀爬上来。「不是说雨天最容易睡着的,是被冻醒了?」
「想睡,可……」江南缓缓摇头,雨势越发湍急,噼里啪啦溅起一连串急促的滑音。
魏远争心里头一惊,他竟同自己一样听着骤雨醒了半夜?
「江南——」魏远争惊异过了,心思转而又兀地揪起,「这才秋天,等入了冬,可要怎么捱过那数九寒天?」
两人已是挤在了一条被中,那少年明明是欲规避的,可不自觉又要靠拢过去。天性畏寒耐热的人,果真还是免不了贪慕温暖。温暖这东西,躲不过干脆就去接过。
「习惯了。」江南淡漠出声,轻呵的呼吸柔缓,泄露舒适的微颤。
「啊——」魏远争小小的一叹,「有我在,三九天也要你生一身的痱子。」
相偎中,江南淡笑不应。
俗世红尘,多情风流,总要比薄情累;薄情相守,却多少苦过那累狠了的。不是有意,却有意无意,他个个要用了真心。真心又岂是猪心一样,油淋爆炒,一整颗拿菜刀霍霍割了好几份。
既然多情人的真心只能择其一。寡情的便独独剩下了两条明路,要么自行退散,要么烹茶品茗、风吹雨淋就这么等着吧。啧啧,多不公平,心甘地要受尽委屈。
这世间有很多事,本就是论不得公平的,较真便伤了和气。
想从前,唐骁和江南,也是亲密无间。感情这回事,却没几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靠得越近,人家无意,便越要疏离。
记忆里,好像又是那片芦苇林,唐骁恐怕是受了什么往日光景的刺激,急不可耐地喊出他的心思来。
没曾想江南只管往湖里掷去颗石子儿,生生地没有回应。唐骁,你是想祁儿了吧。他只接这一句。
唐祁,那个去世的女孩儿,唐骁的妹妹。
这一句,却戳到了听者心里去。是替祁儿去关心自己的大哥罢了,不要多想。这样的态度,真够伤人。只这就还罢了,偏偏连唐骁本人,也是梦蝶的庄周心态。是爱的江南,还是只将他当做了祁儿,祁儿、江南,恰似两只蝶,在他心尖上蹁跹。
第二十四章:夜雨寄北,归期未有期
或是说,世人的心里,都藏了执念幻化的蛱蝶,粉翅翩翾,一个不留神,已款款飞入了他人梦境?
「醒了?」魏远争半夜未阖眼,瘦西湖上画舫轻摇,清晨倒一路催人入眠。于迷蒙中睁眼,见江南早已穿戴了齐整,在不远处打量着自个儿。
想来自己这番蓬头垢面,江南近几月来看的也不知有多少,索性强打着精神坐起来,眯着眼扯出个笑容:「早。」
早什么早,江南踱了两步,腹中早已饥肠辘辘。要是这秀色当真可餐,那远山上的朝霞日出、炊烟雾霭,早被他自己吃得干净。
扬州是块玲珑地,掺了碱的水面,碗底搁些荤油,加上虾仔酱油同蒜花这么一拌,热腾腾地直暖人心窝。要不怎么说民间才是聚宝盆呢,朴朴素素一碗寻常的干拌面,工序却是一样错不得,面老板考究熟络,还真做出了精绝之味来。
捧着鱼汤「咕噜」一口下肚,两人皆长长地舒了口气。
「说起来,这扬州城,江南你还没好好逛过吧?」魏远争惬意地拍了拍身,见江南颔首,由是一笑:「那,索性我们走回去,顺带沿街看看如何?」
约摸一个时辰后,魏远争肠子都快悔青。
江南是沉稳没错,是知情知礼,也没错。可毕竟,十五岁的孩子,那股子好奇心还没褪尽,这会儿在杂耍摊前站了有几盏茶的时间,看得是意犹未尽。
魏远争拉他走也不是,干等着也不是,晨间的困意袭上来,撇着嘴一阵哈欠。江南匆匆忙从那耍着花枪的艺人身上挪开视线,投过一个关切的眼神。魏远争望他侧脸,怎么看,刚才那一瞥都带着点儿不耐烦。
杂耍艺人赤着膊,银光交错间,汗孜孜地往外冒,将一幅习武的好身板勾勒得精到。
这几人要是去参军,兴许还是些人才,可惜了,在这儿舞那银样镴枪头。魏远争瞧瞧江南的小身板,个儿倒不矮,将来兴许还能同他并肩,只是那骨架……
正想着,不知谁家公子哥儿的马车疾驰而过,本就不宽的街道上人人都忙着避开。闹哄哄一阵混乱中,魏远争回过神来,却不见了江南的影子。
「江南。」他叫了一声,周遭嘈杂不已,将他声音盖过。有些急了,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依旧被湮没。
老的少的,胖瘦不齐,魏远争胸中正腾腾升起焦虑,左右四顾,却在众人之间一下子发现了那只素净的白手,手骨分明,腕上光秃秃地系了根红线。魏远争登时激动,看准了方向将那手一把给拽了过来。
「哎——」江南被这莫名的力量拖得一趔趄,正一头雾水,听到有人大声喊:「走了!」抬头看魏远争板着个脸,眉眼间都透露着怒气。
恼了?
江南被魏远争扣紧了手一路拉着,这人步程快,又带了情绪故意为之,江南跟着吃力,紧赶着看不到他正脸。
逛是你提议的,看杂耍也是你听到锣声非去凑那热闹,怎么反倒怪起自个儿来?这般一思量便要挣开那手,想不到魏远争用力一捏,猛然疼得江南龇牙咧嘴。
「嗯?」魏远争回过头来,倒是一脸无辜。江南清凌凌眼眸没好气地望了他一眼。「咳咳……」手上又是一紧,这人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会跌倒,抬脚疾走毫无预兆。
他在后头跟着,却想不到魏远争此时的步伐,是颇带了几分得意的,挟着狞笑,从行人的侧目中走过,悠哉悠哉。
谁家玉郎归来,鬓若刀裁,眉似墨画,色如晓春之花。
两人一前一后,守门童子恍然间,直将府门前的石阶当作了汉白玉铺就的天路,梦雨飘瓦中,一派红尘涤荡,清秋洗净。
「老爷,江公子……」许久出声,那两个身影早已进了府,灵风习习,雨丝若有似无,点点虚渺了他们的青衫与白袍。
「吱呀——」木门一到雨天,受了潮总要挤出沉闷的声响。江南才同魏远争分开,推门,溪篁站在屋内,身上衣裳半干不干贴着。
「刚回来吗?」江南出口问道。溪篁昨日听得自己要出门,坚持要暗里随行。自己夜中睡不着,也想着,溪篁可曾找个住处安置下了。
「嗯。」溪篁应道,侧过身去咳嗽起来。
果真,是在外面守了一夜。「受了凉?」江南上前去搭他的脉。
「没事的,老毛病,不看也不打紧。」溪篁抽出手,掬起拳头又咳了两声。「倒是殿下和他……」
被溪篁这么一问,江南方才意识到,刚才魏远争牵了自己的手进来,府里不知多少人见着。
「挺好的。」他也不知如何应答,只下意识地回了这句。片刻过去,又抢着说道:「昨天晚上听了评弹,上午吃了面,又在街上看了杂耍。扬州……还是挺有趣的。」
溪篁看他说得不自在,听得也不自在,「这就好,溪篁先……」
「等等!」江南伸手拦了他,「我给你开张方子,回头让六幺去抓来。」
伤寒的方子大抵如此,江南又加了好几味草药,陈年顽疾平日里不加留意,年岁久了,恐日益加重,再治已错过了时机。
「呸!」炉灶前,六幺脸上一道黑灰,手里头拿着蒲扇使劲煽火。灶上药罐头底座被熏得发乌,不疾不徐咕咕噜噜。
「呸呸,人家快活了,给自己弄得一身病!」多少年了,他也没见着溪篁这么病过,从前受伤,也不过是上了药躺上两天,哪有咳成那样还发起烧来的。
还是,在他所倾慕的岁月里,铁打的杀手也终究抵不过岁月的蚀锈?
想着于是愈加烦躁起来,一柄蒲扇「哗哗」煽得狠了,壶嘴上溢出棕褐色的药汁,「滋啦」,沿着圆鼓鼓的土坯壶身蜿蜒得腌臜。
到处充斥着呛人的药气,小厨房间内满满当当,苦的、酸的、腐的、辣的,说不出的千般味道。
「错了!」院中的不识趣的两人,却像是偏偏专拣了旁人心烦意乱的时候来嬉闹,一句错了,严肃中带了调笑。
魏远争手上掂着花梨木的剑鞘,当做戒尺的样儿,「啪」,敲向江南的头顶。绿芜满径,红叶飘摇,魏远争神清气爽,好不逍遥。
那剑茎正握在江南手里头,腕儿一翻,玳瑁龙泉剑往前点去,算准了时机收势,往后回抡之际却被顶头吃了个暴栗。
「咯吱——」江南缩下脖子,「没错啊。」他将手上的剑复又比划了一通。
「诈,诈我呢?」江南微嗔,七星龙泉指向魏远争。
「招式勉强过了,剑诀错了。」魏远争看他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两只手左右把玩着木鞘,上嵌的纯色夜明珠子忽闪忽暗,白日里些许的亮,同主人的眸子一样狡黠。
「漫漫平沙走白虹,瑶台失手玉杯空。分明就是这招!」江南不觉提高了声调,这人今天借题发挥,无故打了自己许多下,再好的脾性,也要烦了。
魏远争好容易找到件趣事,就是乐意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了人家还只当自己好玩。此人啊,就是有欠管教。「师傅说了,下招该是:晴天摇动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魏远争清了清嗓子,言语中以师傅自诩。
「什么时候拜过师了。接了这招,那招天越白虹,就跳过了?」江南朝前一步,誓要把刚才平白吃的招儿给讨回来。
「剑法么,本就是随机应变,一招招下来,对手不都给你拆喽!」嗬!这人到好,强词夺理,偏生还理直气壮,不依不饶。
江南语塞,越接触,越发觉得这人无赖起来就像个小孩,偏偏还是个平时一张讨巧脸庞,没事就要上房去拆拆屋顶掀掀瓦片的那种。
红叶作路,鹅卵石上踩过两人深深浅浅的印记。不知不觉站在了院里的荷池旁边,一个提溜着剑穗,一个钳住了刀鞘,末了还是魏远争服软:「罢罢,我这师傅当得也忒没面子,难得收个徒弟,还被徒弟追着跑。」
江南看他垂头丧气,演得跟真的似的,不禁好笑。
松开手,一池秋水被渐起的寒风吹皱起,江南深吸了口气。连日的阴霾在空气里种下水汽,吸进肚里,有淡淡的草木香味。
荷间,「悉悉索索」,一叶小舟穿行而过。侍女弄莲,残花难扶起。密麻的茎叶中,摇橹声沉闷而又轻微。「吱呀——」一声,便像远至了天际。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多少年后,枯荷不复,雨声错落,却终究不是打在叶上的天籁。年换了年,西风暗换了西风,人在岁月中衰老成长。此生此情,可复伊否?
第二十五章:乍暖,寒彻琉璃烟火
春秋五载,说是各奔东西,其实已隔天涯。
晏平十二年,冬。
这一年的元宵,恰逢了朝中立储的大庆,连宫里头好几拨的宫娥内侍,都被允了归家团圆。光禄寺接了诏令于端门下以金碗赐御酒,凡看灯百姓,不问富贵贫贱,均可得上一杯。
京都皇城,每家每户张罗着灯火烛光,洋洋洒洒铺陈了条条青石板的长路。战争赔款带来的阴霾仿佛真要被喧阗箫鼓掩盖,行歌红粉中人人皆咧开嘴角,只管笑了今朝。
姑娘姐儿们个个面若桃李,眼含秋波,那削葱玉手提了各式花灯,芙蓉、牡丹、金莲、玉梅,直映得她们自己也好比是了瑶池的琼华。往来行人,无管王孙公子还是寒门书生,哪个都不闲着,争香逐艳,手儿厮挽,好不快活。
「啊,抱歉。」在第四次撞开了一对你侬我侬相牵小手后,曲休终于忍不住给身旁那位不消停的顽童送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每年一样的景致,有什么好看得跳上跳下。」
被说的人正预备去够最上头那盏挂了绢条的獬豸灯,听得这话嘟嚷着转过身来:「哪里一样了,灯谜没个和去年重样的……」,说着端正身子,清了清嗓:「小休,别把我说得跟猴儿似的。」
曲休提了速往前走,头也不回:「难怪溪篁要嫌弃你,前年陪了……」
后头不情愿地反驳起来,声量高了几分:「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他不肯陪,那是因为要留下来看铺子。」
曲休不理他,一气往前走着,猛然间脚底下一软,糟,这又踩着人了!
「你过来看——」笑声戛然而止,纨素裙摆下小小的绣花鞋被蹋在了脚底,姑娘回过头来,一袭淡蓝衣裳。
「抱歉……」曲休才想喊姑娘,抬头看见女子挽着一对惊鸿髻,却是已嫁作他人妇。讪讪地挪开脚步,少妇先冲他笑了一下:「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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