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信,你看什么看。」车内原来是有人的,略带沙哑的训斥把六幺吓得一滞,讪讪缩了扯信的双手。
「没事,你看吧。」曲休往后看了眼,叹气。连自己都跟六幺熟络了,偏生这人,碰了面就没句好话。又见六幺托着信,仔仔细细,一脸满足。真,真可怜……
「啊!」六幺突然咋呼,把信一拍:「这人怎么说话这样!没教养!」
「呵。」曲休看他的较真劲儿,倒比自己还在意。
「哪有人好好的名字不叫,写信也喂来喂去的——」一纵容他还说开了:「什么祸害遗千年,啊呸,他才是祸害呢!」
曲休捧肚子笑。
「就是就是,上次小休被人诬陷,不也是因为他!」六幺捋着袖管,义愤填膺。还欲再说,发现四周沉默,方才笑着的也板起了面孔。暗叫不好,难得曲休心情好些,自己又说错了话。
「那玉刀……说不定不是他的……」曲休喃喃,双眼定定地出神。
六幺噤声,心里头说不出的愧疚,嘴上虽想反驳,却也不敢再提了。曲休是跟着那太监去的杜宇亭,太监身上怎么会带着玉刀,后来破案又破得顺畅,他看着,就觉得这事像是故意为之。
幸好车里此刻有了动静,「咳咳,咳咳——」六幺一拍脑袋,赶忙冲进去:「怎么又咳起来了?」曲休在外头隐约听得六幺嚷嚷,一时间哭笑不得。
若说有谁真是长不大的顽童,怕六幺是数第一名的。其实还有个人,平时装得正经,孩子的玩意儿把戏,一样也不曾落下。
哼,曲休竟也瞥了下嘴,将魏远争送来的信毫不留情地折了。你才祸害,他啐。
「好点了吗?」车内,六幺的声音能甜出蜜来。
「嗯。」一声答后,车上有片刻的寂静。
「走开!」听到怒吼,曲休终于憋不住笑开来。这六幺八成又是想占人便宜,这下还不得乖乖被踢。
「大不了你再亲我一口就是……」声音大义凛然,实则垂死挣扎。
果不其然,话未说完,六幺灰溜溜地扑到了外头。「出去,挤死了!」
六幺哎呦着正要怨言两句,不想人家转了话头:「您怕冷,别在外头待太久了。」放柔了声音,一下冲着曲休去了。
「嗯。」曲休点了点头,掀起帘子,耳边听到趴着的人嘀咕:「好累。」语气半点也不像平时玩笑的样子,听得人心口压抑。
曲休欲言又止,只想着,等下进去,得跟他好好说说去。
南下路漫漫,一程停复走,愈近愈要惊叹。
几个御医皆是京官,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暖风直将他们醺醉了。又行几日,曲休隐隐觉得景致异样,颠颠簸簸将至了受灾省县,人亦困倦迷糊。
「呜啦——」,晚上寒鸦掠过,一声凄厉呜咽惊醒了曲休。他猛地坐起,胸口气也透不过,一闭眼拉开帘子,顷刻间涌进夏日暖风。
才想深吸一口,「呕——」,恰经了一处尸堆,阵阵腐味让他折腰作呕。青苔在潮湿中长势凶猛,和着新死的鲜红和旧人四肢衰竭的暗白,仿佛至诡异的一曲挽歌。
挽歌挽人,他们这一走,就是整整两个月。
帝京皇城。天已是极热的时候,乌云在琉璃瓦上空盘旋了一夜,眼看着就要雨势倾盆。现下闷热到了极点,早晨运来的冰块,到中午已经滴答漏得不成样子。
「陛下,方才南方八百里加急,余怀兮说再过几日,相信瘟疫就能得到控制……」
座上的君王冷哼一声:「知道了。你先退下。」
「陛下——」
「下去。」恹恹抬眼,手都懒得挥动。屋内水汽蒸腾,君王的眉间像是锁了深浓的迷雾,化不开的紧迫。
第四十五章:山雨欲来,零落成泥
要说南方上一季是草长莺飞,春柳如丝,那今夏,这方水土真可称得上是修竹成荫树扶疏。
莫说农田里野花野草遍地,便是衙门口,也有扎堆的爬墙虎一径舒展,遮了县太爷顶顶气派的金字牌匾。原本只消几步就好走到堂上去,如今人在门口,愣是生生地迈不开腿。那横在道上的,满是出了疹子的手啊脚啊,冷不丁有人翻身动两下,兴许就要绊你个嘴啃泥。
呻吟此起彼伏,突然有人砸了东西,「哐当」爆出声巨响:「妈的,这没药材让老子治个屁!」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听得这话,顿时鸦雀无声起来。
「你发什么疯啊,当他们面说这个……」旁边立马有人拉住他,压低了声音狠掐他的臂膀。
「说,说清楚,朝廷是不是不管我们死活了……」
「对,说清楚!」
想阻止时已经迟了,附近的几个病患同家属们一吵,接着屋外头的也炸开了锅。
「你看看,都是你造的孽,他们要闹起来造了反,我们就真不用回去了!」几个御医都急得脚底扬尘,黑靴「噔噔」直跺。
「这又不是一日两日了,随这群死人闹去,大不了不活了,也比在这儿担惊受怕,累死累活的强……」
话没说玩就遭了白眼,只是大家都提不起气势来骂了,鼻子一酸,眼睛就不知道是急红的,还是愁红的。
「早知道这样,我宁可我那老丈人把我打成个瘫子,也不用来这鬼地方……」同行的随从许多都跑尽了,而他们却只能够死挺着,因为万一朝廷追究起来,那在京城里的一大家子人……
「小休,你两天没睡了,听我的,先回去歇着。」外堂西北边的角落里是几个最严重的病患,说话人守着一名青衣男子,手中不停替他递过银针。
男子一双顶清澈的眸子,此刻也布满了红丝:「再看看。你要累的话,就先回屋吧。」嘴角堪堪扬起,又不自在地蹙起了眉头,素衣青黛的颜色,衬得清俊的面容愈显苍白起来。
「您犯得着为他们……」递银针的手使劲一攥,针尾被捏出道夸张的弧线。
男子空暇的左手竖起食指,隔着厚布凑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疲倦的双眼不经意地扫过他:「溪篁,苍生无辜。」
好句苍生无辜,他努力着把那根救命的绣花针复原:「您……」他想说您怎么对得起他,您的父亲。再想想,纵是他父亲在世,遇上了这样的场景,怕也会痛惜地流连,掬起一抔感怀疾苦的眼泪来。到底是骨肉之亲,便连那股倔强,也摹刻地如出一辙。
有人端着两只药碗从门口三挤两挤,晃悠着走过来。刚到他们身边,就匆忙撇了碗,跳起来手捏着耳垂:「烫,烫死我了!」
「这么不小心!」银针好不容易扳直了,他看着地上亮澄澄的两滩药渍,又不由得横眉冷目喝他。朝廷已经十多天没派人过来了,库存的药材也差不多用罄,要知道,配全几服药如今可不容易。上午曲休周旋了半天,饶是如此,也不过讨到些毫厘。
「正好六幺来了,有他帮忙就好,你……」曲休张嘴时,额上刚渗的一颗汗珠子,顺着皮肤倏地隐没在发际里。
六幺本来还因为做错了事,耷拉着脑袋沉寂着,一听曲休这么讲,立马点头连连:「是啊是啊,有我照顾小休就好了,你快去睡觉去,快去快去!」他一边聒噪,一边还想用手去攘他。
玄色的单衣从指尖蹭过,捋了捋衣角:「仔细点!过,过一个时辰,我再来……」不甘不愿也无法,他自己晓得,这身子比不得往昔。
终于是支走了他,余下两人都舒了口气。其实曲休相较于他,已经算睡得多了。每每自己浅眠,他还要过来执意替自己打扇,哪里还有时间补觉。
这一忙,夜幕又降临了,火烛下曲休一张脸惨白,素来禁热的他,却是满头潮气,汗水涟涟。
六幺刚收拾出去两个新死的病人,进来看见曲休伏在一旁的小矮几上,于是笑了一下,放缓了手脚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站着。
「呃……」躺着的老头冲他挥手,手臂才举到一半,就没力气地落在了草席上。六幺本不想搭理,看他这样,八成是活不够明天的。奈何人性向善,这些年他同曲休在一起,也是受教不少,这时候他朝那老头死命瞪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别吵,我家小休刚睡着呢!」
被这一瞪,老头立即翻了白眼,蹬腿时回光返照留了句遗言:「太医……太医晕过去了……」
仲夏夜的雷雨砸下来,哐嗤哐嗤,比戏台上擂大鼓的还带劲。
六幺光着膀子,身上的衣衫全裹了曲休,短短一段路,两人就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送到那人手上时,曲休无意识来了个抽搐,登时自己脸上就狠狠挨了记实心拳头。
天空一道闪电劈过,瞬间照亮那人脸上的长疤。看看,他的眼神,好像是要吃人呢。
曲休褪尽衣衫,就好像是风雨飘摇下的颤着叶子的新荷,干净。难怪,也只有他,配得起所有人的温柔。
六幺眨巴着眼,心里一丁点酸劲也没有,真的。起先那酸,老早成了苦,现如今变成了辣,火辣辣一把就让他热血上涌,想着怎么把自己的贱心烧了,最好连渣滓也不剩下。
曲休隔了两天才算彻底清醒,听他们抱怨着,这样的身子还要死撑之类。他就笑,白白的脸孔上一丝红也没有。
六幺抹了把汗,他该不会是晕傻了吧。
事实证明,曲太医还是很有精神的,没多久下了床,举针落针,一个穴位也没找错。
夏天眼看着就过,他们离京去南方,已经是第三个月了。
「什么!」大理寺的惊堂木终于寿终正寝。那探子吓坏了,连同堂下的犯人一起抖腿。魏远争的手也抖了,惊堂木震得他半边胳膊没了知觉。南,南方,竟然真造反了!他站起来转圈,满堂的衙役你看我我看你,也跟着小心翼翼的挪。
「备马……」案子审了一半,犯人厥过去了。他贪几个银子,卖几套题,也不至于车裂吧……
魏远争说第三遍的时候,总算有人听懂了,风驰电掣地去牵马厩里的玉鬃。
玉鬃马被背上的人抽得狠了,撒开四蹄玩命儿地跑。不多时后面跟了一队伙伴,原来魏远争是打算私调击刹军。
灾民们上月底就造了反,晏长治那是明摆着收紧风声,这时候就算自己去求,也不过多几句劝诫,倒不如现在赶去先把人救了,大不了回来再挨顿罚。
还没出得京城,就有人守在了城门口等他。
「三哥……」
远纷近来消瘦不少,立在风口,鼓鼓的白衣撑得人越发谪仙似的模样:「回去。」声线照样的和煦,却不再温暖人心。
魏远争张了张口,到底没反驳他,手上的马鞭却高高举着,随时准备落下去的模样。
远纷叹了口气,大白衣里灌满了呼呼的风,旗子一样招摇到马前。魏远争低下头看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三哥熟悉的眼睛里竟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大男人也慌张起来,一瞬间,手要握不住马鞭。
「罢了……平安回来。」远纷总在上扬的嘴角第一次无力地抿起,像是要掩盖嘴唇的颤意,扑闪的泪光也一时收了,望着他下定决心一般。
玉鬃马吃痛又开始奔走,突然缰绳一紧,往回调转,在原地不停踱着碎步。「远纷,你放心,我很快回来。」马鞍上,魏远争的声音被风切割得支离。
之后的路程中,魏远争闻着阳光的焦糊和底下浅浅的泥腥,经过了一处又一处南方的浓荫。看远处铺满了接天的莲叶,他忽然回味起,远纷在几天前的笑容,像极了池中最盛的那朵白莲。
当一个双眼通红,下巴上满是青色胡茬的男人出现在小城单薄的守卫之下,城门的兵士甚至想,他是不是北蓟凶神恶煞的胡人。
「上头有令,一律不准开城门!」
守城的小将挺起胸膛对他们喊话,尽管话里少了三分底气。
「开门!我们是京城派来的!」遥遥地传来魏远争急切的呵斥,御林军统领的令牌和御赐的印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小将挺直的背脊也禁不住萎靡下去:「大……大人,城里面乱起来了,现在进去,太危险了。」
「少废话!」魏远争再往前行一段,兵卒们就看不清那个身影了。等到城门打开一道缝隙,还没来得及反映,那小支军队已鱼贯而入。
左右张望,兵卒倒是有些兴奋起来,原以为这座城池算毁了,看来朝廷还是顾念着他们的。
魏远争在城里横冲直撞,策马的方向也开始混乱。陛下啊陛下,他心中一阵绞痛,您竟是要灭城!
灾民的起义说不上多有组织,魏远争知道,再往西去,才是祸乱的频发点。纵然如此,看着满地的残骸,和路人听到太医这个字眼时腥红的双目,魏远争还是打心底里生出了恐惧。
「那群庸医根本治不好人,早被杀光了!」被问的年轻女人怀中抱着断了气的孩子,嘴角咧到了耳朵边上。
利刃似的马蹄削起厚厚的泥土,魏远争感觉自己真他妈疯了。
不许再死!
听好了,不许再死!
第四十六章:晓光穿户,一朝云雨
找寻中,雨点又开始劈里啪啦地投下浅坑,在夜色下积了一滩滩晶亮的水洼。按说梅雨季节早就过了,可自打来南方,满城风絮,这雨势时缓时急,就没好断过。
是夜,又是无功而返。县衙去了,旅馆驿站,尽管老早没了经营,魏远争也去了,踏着堆积的尸首,他就差冲到山顶上的土地祠里去掘地。人人都说,掘地三尺有神灵,可老天怎么就舍不得一个他了呢?
好几次魏远争以为自己是感染了疫病,原本这儿几乎就是座死城,在潮湿的空气里四处横行着杀人的疠气。
所有军士都给他强行安置在了城外,百顷土地已经挨个被他们翻了个遍,还能怎么样。玉鬃马也累了,马蹄踩下去,只能有气无力地拖起一串黄浊的泥珠,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向前,偶尔被响雷劈得跳跃起来,它,也害怕吧……
嗯?死胡同,晦气!魏远争暗骂一声,扯了扯缰绳。天气恶劣,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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