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好好的……」好不容易到了,太傅府甚是安静,那慵慵懒半眯眼的守门小童不晓得溜到了哪儿去。石狮高匾朱漆门,一丝装饰也无,端的是再寻常不过模样。
就连门上麒麟兽衔的铜环,也还是小时候扳弯了小半截的那枚。不懂事那会儿拿脚踹门,现在用手指抵着门环,指尖却有些发麻。
不是好好的……
走前还好好的……
一记麒麟兽拉不住的力道,门环瞬间变得可笑而畸形。朱门里无数纠缠的白绡,像是要冲出来,冲出来绕上围观人的脖颈,狠狠勒至窒息。
「乓!」门环失了力,重重砸去一角红得滴血的颜色。「哐当,哐当——」
「哐当,哐当……」
推门的人像是被这一院子的白刺伤了眼睛,雪盲一样,才迈开一步,就被门槛绊倒,膝盖骨重重磕了上去。
「四……四公子!」
门边的家丁发现了他。
「远争……」蔚念闻声惊愕地看向这边,慌张跑过来扶住丈夫的手臂:「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魏远争一怔,迅速甩开她的手:「我为什么不能来!」
径直走到灵堂中间,素幔重重,那黑底白字间……竟果然是他三哥魏远纷的名号。
「他来过没有?」魏远争低声问着,像是在自语。
「啊?」
「我问你,他来过没有!」
蔚念皱了下眉头:「你是说,陛下?」见魏远争转过身来看自己的眼睛,不由得攥着袖子向后退开了两步:「远争,我就是怕你冲动……」
沉默了片刻:「陛下他不会来的。是他下旨处死三哥……」,一身素缟衬得她面色凄清。
震了一跳,面前的人突然炸开凄厉的嘶吼:「混蛋——」
蔚念赶紧挡在他面前,将他死死抱住:「别冲动,你别冲动啊,陛下他也是没办法……」
可怜他哪里肯听她的,失控间一搡手把她推到廊柱上。
「别去啊……」泪水一下就溢满了眼眶,蔚念情急之下摁住了他的手肘:「远争你冷静……」一抬眼忽然对上了那双发狠的眼眸,又在自己手指上扫视,顿时如遭雷击,慌忙撒开手。
「远……」
却眼看着他一个箭步迈出了府门。
「我要见陛下,放开,让我进去!」御书房前四五个侍卫,合力按住魏远争的肩膀,拉着他不停挣扎的手臂。饶是如此,仍旧被他挣脱出手来,握成拳头拼命砸向紧闭的朱门。
「魏大人,魏大人……」更多的侍卫扑上来将他的手夺下,「啪」地一声钝响,在身后扭成怪异的姿势。
「魏大人,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啊,陛下说了不见任何人的……哎呦!」说话的侍卫被他用力踢了一脚。
「我,要,见,陛,下。」声音已经喊哑,只能从嗓子里冲出低暗的吼叫。
忽然那群侍卫像瞧见了救星:「徐公公您来得正好,我们快拦不住了,您快——」
被叫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下腰颤抖着食指指着他们:「陛,陛下……啊啊,陛下召见……」
「砰!」那群侍卫还没回过神来,魏远争就一脚踹开了前面的大门。进了宫殿他困兽般横冲直撞,跨过一道又一道高槛,直接挥开珠帘:「陛下!」
「嗯。」晏长治微微侧首,低下头继续摆弄着他身前琳琅的茶具,手指娴熟地提起一把钉足石瓢紫砂壶,往杯里轻轻点注。稀薄的水汽淡淡氤氲开来,仿佛他是身处异世,旁观着无相关的莽夫。
「你……」魏远争气结,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今天发丧,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煮茶?」你的心还是不是血肉做的?
「嘶——」,几滴沸水溅在手背上,被他拧痛了,晏长治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眼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小声发问:「手怎么了?」
「你……」他冷笑一声,「这时候你倒关心起他弟弟的手来了?」
晏长治不答,任由他捉着,腾出另只手来端起刚泡好的新茶。尖足茶盏质白如玉,绿叶在水面打着旋儿徘徊,尖芽竖起,浮浮沉沉:「魏远争……你听过没有,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
「哐——」,话没说完,手中的茶盏就被他反手打落在地。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他妈告诉我啊!」
厉喝下,晏长治终于不再去碰那些茶具,声音也仿佛有了几丝温度:「你要朕告诉你什么……他是自己要去死的,这个?」
「他……自、己、要、死?」这消息像是比远纷的死讯还要还要令眼前的人怔讼,咬着牙,他一字一句地问,牙关难以抑制地战抖起来。
「这世上没人能逼他去死。」清清浅浅的语气却再也没能够淡然起来:「如若不是他自己要求,这世上没人能逼他去死!」
「不,他不是最懂得明哲保身……」他怎么舍得自己去死,怎么可能啊。
羽睫垂落,座中的人无力地阖了下双眼:「你早该看出来的,朕也早该看出来……可惜我们谁都不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了,也不会懂。」
忽而他抬起眼眸:「魏远争,他以前跟朕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朕参不透,你懂吗?」
「如何是好,朕参不透……」
墨眸黑得发亮,顷刻涌出泪水。如何是好,朕参不透。
两个男人同时惊惶地对峙着,坦陈着笨拙的悲楚。
第五十章:此去经年,与何人说
御书房的每一物、每一景,与刻在瞳上的身影,都变得模糊泛白:「……亡羊补牢,你又何必?」
「果真是……晚了吗……」男人孩子一样皱了下鼻,脸上的表情变得柔软而无助。
「上个月他还坐在这里和朕斗茶吃的……」
像是兄弟间总有相通,那一刻,魏远争突然想把这个陷进回忆的人抱住,同自己死去的哥哥一样,给予他些许安慰。
可他还没搞清楚,又是什么让晏长治明知结果,却依旧要下那样的旨意。
「……远纷,是怎么死的?」
「嗯?」被问的人似乎有些出神:「他?他啊,贪污三十万两赈灾款……车裂。」
是车裂。原来那灵堂的黑棺里,装着一具被撕裂成五份的躯体。
魏远争好像能看到,在众人围聚的地点,有几匹马,几根扎着钢针一样棱角的聚拢的鬓绳,它们中间是远纷至好看的脸孔,盈盈舒展的四肢。那面孔兴许已经不再干净,像一块蒙尘的玉璧,天一定是暗的,那如同晨曦的笑容大概会被湮埋。它们束缚着他,将他的手脚勒出紫红的血痕,而后再由几个最粗鄙不过的车夫,亦或是满脸胡茬的侩子手,扬起马鞭,狠狠抽下去。
那些马儿受了惊。起先它们并不一致,有往东的,有向西的,却都惊慌地感觉到后面紧紧牵绊的物体。于是拼了命地要往前,久而久之,那物体就随着它们的动作拖过去一点。
再后面,人的身体已经不再是鲜活的,每一寸肌肉筋骨,都是一场饕餮的盛宴。
耳边仿佛能听到骨头在急剧的拉力下断裂的声响,附着在上面的血肉被丝丝剥离出来,莽撞而生冷。那家伙是不会喊疼的,那种鼎沸的人声能把最嘹亮的鸡鸣和悠远的钟声盖过,就算受刑的人终于说了什么,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将带着爱人参不透的答案,一辈子去到阴曹地府里。
是的,阴曹地府。
魏远争张了张嘴,他该追问什么?还是说,作为为官七年的大理寺卿,这量刑看来实在太过适宜,甚至有故纵的嫌疑。
座上的人忽然跳起来,像一只惊弓之鸟:「朕还没看过他,朕该去看看他的……」
去看什么,那几团再拼不起的东西,仅有着一点似曾相识气息的冰冷躯壳,那些都还能是他吗?
他圈起了他,如他千万次想做的那样。
只是这一次,魏远争的拥抱仅仅是一个不再有欲念的家。
「陛下啊,他死了,他一定不想让你看到……你去的话肯定会扑空,还会让他不高兴……」
「魏远争!」怀中的帝王挣扎了两下:「你把朕当成什么?」
身体被意外地勒得更紧:「九哥。」
那不是他问话的本意,他以为魏远争将自己当做了鲁莽的稚童,或者是一个激动的疯子,才会用方才那种近乎于哄骗的语气来同自己讲话。
「九哥。」
怎么回事,他甚至还没有听自己的解释……
「魏远争,你要听了前因后果,就不会想要叫朕九哥了……」
隔着两人的衣衫,晏长治依旧能感觉到围住自己的手臂难堪地僵硬起来:「他,他真是你害的?」
「是。」
「你……」拳风已经扫到了耳畔,却被生生收了回去。魏远争站在他面前,怒睁着双眼,像是不要遗漏说话人脸上的每一缕细枝末节的谎意。
「魏远争,你可记得,那天你私自带人去南方,是远纷去找的你?」
晏长治嘴上问着他,但又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讲。
「那天他劝朕说,你去了倒也好。等将来有了银子赈灾,你在那儿能够就近镇压……」
听到与言语中与自己的相关,对面人忍不住迫切起来:「这跟远纷又有什么关系?」
晏长治看他一眼:「那之前,他在这儿……」眼睛又不由得转向一边的几案,几案上悬着牛皮纸熨金的地图,乍一看,像装饰着一幅精巧的画卷。很少人知道,那样漂亮的东西,小小的纸罢了,却能够左右生死。每一笔墨迹,它的周围,就是无数鲜活的子民,有情有信,同他们一样。
「他问朕,那个,和他比,哪个更重要……」
记忆坦诚极了——
很美的午后,很美的景。他指着它,身上有刚吃过桂花糖的淡淡甜腻:「陛下,那个和微臣比,哪个比较要紧呐?」
彼时晏长治正半伏在案上,手里拿着夜半南方来的急件,焦急地蹙着眉头:「干什么要跟死物比,你要喜欢就撕了去。」
「扑哧」,异常明朗的笑声,晏长治这才微一抬头,唇上一热。
远纷凑近了啄他,柔柔啄了三下,最后一下落在他的眉心。
「事情,会好起来的。」他安慰他。
「嗯……」怕是不好。晏长治听了话,心口更加烦闷。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灾事,那个本就贫瘠的国库,更是迅速干瘪了下去。至如今,除去给北蓟的岁贡,就连派给南方的药物,也无力承担了。
何况现在他掌中捏着的,是灾民造反的消息。
凭他手下羸弱的地方守军?便纵是抵上朝廷的精兵,粮饷没有着落,镇压的结果也不过落得两败俱伤,白白让北蓟和上宁捡了便宜去。
唉,国库空虚,内患忧矣。
「陛下,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您知道佛家的三法印……」
「嗯?」晏长治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那语气显然是没有在听。
「没什么……陛下,要有一天……」
那人伏在案上,连天地都昏昏的。
当晚竟下了雨,雷声大,雨点小,到凌晨,地上积了小洼小洼浅浅的雨水。
「陛下陛下——」
「干什么这么慌张?」他一夜没有睡好。
「户部尚书魏大人,正在宫门前跪着呢,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
「说是……要自首。」
自首?这样的字眼,像一把刀,不及时戳得晏长治心中豁然清明。
……也是啊,这实在是个最好的法子了。
从他主管赈灾的那一刻起,兴许就已经在盘算了。现在他如愿,说自己贪污了赈灾款,将灾民的愤怒引向自己。
他要死,因那莫须有的三十万两银子,背负一世贪官的骂名。只为,守住他的江山。
从他死的那一刻起,灾民们会诅咒他,将他列为死去亲人最大的凶手,日日夜夜,用最恶毒的言辞,让他连魂魄也永不得归。
从他死的那一刻起,朝廷会成为一个受害者,灾民们继续仰望它,将晏长治当做头顶的神灵供奉。起义的无论宵小,还是良民,都再无事由。
唯有尊贵的圣上能救赎他们,但凡他拿出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款银来,便足够他们感恩戴德。
受伤的,得益的,这两样加起来,针对的却独独只一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魏远纷,朕从来没细看过你,如今想来,却是中了你的圈套。
「啊——」现实中,晏长治像一个虚弱的病人,拼命将头抵在魏远争的胸前,有的只是不停张开嘴呼吸的力量。
风掀起案上林林总总,宣纸雪片一样飘散在湿冷的地砖上。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
所有所有,写的都只不过这堪不破的十二个字。
睿智如他,那么浅显的佛理,又如何不懂?
诸行无常,万物都会幻化,世人何苦执念琐事?诸法无我,我是我,亦非我,世人本就没有永恒存在的一个。
涅盘寂静,无生即是涅盘的异名。黑夜过后总是朝云,痛到极致,便有幸福的光,即便微弱如火萤。
长治,我爱你,即便微弱如火萤。
他其实是知道的,有的,只是参不透罢了。
魏远争狠狠抱紧了他,哭惨了的他,恍惚想到那日的黄昏,那日的风,那日远纷灌满了风的白袍:「九哥,他以前跟我说,只愿我们一为明君,一为良将,自己却无所谓做不做得佞臣。我原以为那是戏话,还骂他虚伪。其实那日他来送我,说要我平安回来,那时我便该明白的,他的心思……」
胸口倾时湿漉了一大块,方才的干嚎,变成了切实的眼泪。
哭出来吧。
往后你真当了万世明君,遂了他心意,你再哭,再笑,也没有人再懂你。乘那人魂魄还未曾走远,你还可以自欺,说他在,这世上,还有个他帮你拭泪。
十年,二十年,当魏远争也垂垂老矣,依旧记得那天起风,他们站在一起,在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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