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徘徊,徘徊在这天涯深处的风景。
五夜,这是他们奔走的第五个夜晚。
山地,这是他们脚下的路,坎坷而绵长,绵长仿佛绕过他们的脖颈。
「前面……没有路了。」有人扶扶身探下去,脖颈被骤然扼住一样,窒息般地平静。透过血雾看月亮,月亮……多像一个,饱涨着乳汁的通红透亮的果实。
却仿佛有一盏指天高悬的红灯笼,倏地,灭下去?——
「溪篁!」旁边的人低低惊叫起来,在落地之前把他接住。「你受伤了。」他的手猛地触及了他背后的一片湿漉,温润的,随即身体跟随这温度一怔:「快,我替你检查伤口。」
手背被用力按了下去:「先,先赶路,他们很快会追上来……」前有陡崖,他们不得不再另寻它径。「上来,我背你。」在旁的人很快做出了决定,转身弯下了背脊:「上来!」
「殿下……咳咳,您,您先……」溪篁紧了紧手中的剑,支撑着身体站起来,过程伴着他经年陈疾的咳嗽。
「胡说什么。」秀丽的眉一拧,没了往日的谦和,像是两把剑,一把嗜火一把嗜冰,唯独都没有好颜色。
身后的狐狸通体褐红,局促地磨蹭着主人冰冷的双腿,忽而砰地抬起了琥珀一样闪光的双眸。
「不用争了!」远山深处,传来连连轰隆的马蹄声,如潮汛一般涌来,至近前戛然而止,哒哒地踩着无数细碎的脚步。一声厉喝夹杂着森然的笑声随风在耳畔萦绕,于月夜下迸发彻骨的寒气。
两人一狐被黎明前的月光拉开长长的黑影,黑影一路延伸到断崖,带着殊死的决意。
剑光初露,一场酣战在即,他们明白,此时已由不得进退。
「殿下,要活下去。」拔剑前,溪篁俯在他耳边说,要活下去。这是他们五年来,唯一的夙愿。活下来,活着回去!
荒草的影疯长,粘稠的红色仿佛仙子铺陈的冼练,纵横网罗着他们愈见疲怠的身形。
兵戎在这平和的月夜下相见,碰撞的表象温婉如歌。众人的格斗像一场盛大的舞宴篝火,火星下盛开着忘情欢庆的魑魅魍魉,利刃攫取得火热。
然而颓势犹如预料之中般,措手不及。
「溪篁,小心!」那时曲休才看清,他的背后是一支长箭,而他所能看清的,也只不过是箭羽露在身外的一端。
五年漫长的逃亡生活中,他们想过避世,却终隐于朝纲。帮助过自己的人都已成了弃子,剩下的唯有这帅前搏杀的卒子。他不能不相信,也许就是那人那些扰乱心神的昏招,才逼得自己如今到了这弃车保帅的境地。
但他于他,是愈陷愈深的沼泽。
他现在一身精力瓦解,却想着不要把旁人也拖带进这无际的沼泽地。「溪篁……」剑光火石下曲休来不及多说一句,只是下意识地去为溪篁抵挡住,利器毫不留情地转嫁到他自己身上,穿胛而过。
何等刻骨的痛楚,比起对魏远争那次,却还是减了三分。
刻骨之于剜心如何?
曲休狠狠地斩下面前敌人的手臂,剑花熟练地挑破他的胸膛,挑断他惶然不齐的心脉。五年来,他只求溪篁教他了这一招。
杀人这种事,至多不能超过一招。
然而当日,他便是用这剜心的招数,亲手割断了自己的心筋。他没把握能接好它,心脉的两端像他与那人的一双手,时而握拢,时而远远地不及触碰。
梦萦无解,因它唯有用心头血做药引。心头热血,流尽了便再也不会记得。
但他无惧呵,即使心不记得,他还有回忆记得,有回忆和灵魂记得爱过。
梦萦梦萦,当真是梦里才能再见……
「啊,殿下——殿下!」
身旁的男人嘶吼着杀红了眼睛,曲休朝他靠过去,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久违的白羽。只手拉弓,齐齐撕裂了未愈合的胸口。
在越来越小的包围里,曲休发现自己享受着,享受这种嗜心的疼痛。每一次痉挛的痛楚,就好像,有他在。
魏远争现在可能正在寻找,或者急得发疯,或者沮丧着无动于衷。哪种都好,只要他能一辈子,一辈子这么活下去。因为那最后的二十颗梦萦,吞的,是他的心。
如此他便一辈子记得,连回忆连灵魂,也生死不能忘却。
「哒哒——」
「哒哒——」
曲休本不该听见这风声中疾驰无度的骏马,然而凌空而来的飞箭击落了身前逆袭的长矛,「嘡——」,电光火石飞溅,不由他不看见。
「停——!二皇子有令,活捉二人,不得有伤!」那女子不知从何处来,绾一袭青丝,黑纱拂面。
方才杀手们还似在玩一场屠猎的游戏,手中兵器尚未能到达它们最终的归属地,听到这话却像是被人兀地束缚住手脚,不禁有众哗然。
「二皇子何时有令,还请阁下示下。我们五年前接到的,便是死令……」
有利刃剔过琵琶骨的脆响,远远地金光闪现:「哼,这便是二皇子新下的命令。」马蹄毫不留情地踏上问话人的尸首。
「二皇子的金刀?」他们在女子狠厉的目光下纷纷回头。
虽然一时难以逃脱,但那句不得伤人,显然对曲休和溪篁很有利。杀手本就历练的狠招,招招取人性命,要真论近前擒拿,便先添了几分歹势。
而曲休他们,却像是杀红了眼的狼,一刀毙命、一箭穿心,仿佛冷眼一群跳梁小丑。
晨曦将至,天边升起懵懂的霞光。
旭日东升,辉月还来不及落下,血雾中仿若混元乱世。双方如这日月,对峙着拉开了一盘僵局,究竟谁人西落,仍是未知之数。
曲休拼死震开架住双肩的数柄长枪,右手往后探去,糟了,箭筒内,羽箭竟然已经全部用罄。
「蠢材,我来帮你们。」偏偏这时候,围观女子骑马南下,一弯金刀流光溢彩,直奔他们而去。
溪篁不由向他得靠近几步,身子有意无意挡在他面前。
瞬时,鲜血喷了溪篁一头一脸。
「啊,你?」他惊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向自己的同伴挥刀,才发现她身后的杀手也一时间不明所以,惴惴不敢上前。
「喏。」女子从身上解下箭筒,随手丢在曲休面前。
「管他呢。」曲休果断地拾起来背在肩上,迅速从中抽出一支,搭箭,挽弓。敌人还未及反应,一缕红光穿喉而过。那箭翎,竟是红色。
「阁下为何?」那头正厮杀得火热,领队的追兵一边挡招,一边向女子咄咄追问。女子连退数步,反身绞住他的兵刃,面纱下一缕惬意的嗤笑。
兵刃落地,女子手中的金刀也随即应声脱手:「快,追上他!」她扭头向曲休喊道,竟一时钉在了原地。
最后一名追兵眼看着同伴俱丧,慌忙逃命,被远处曲休一箭射落崖下。
「啊哈哈,哈哈哈哈——」女子不知何时瘫坐在了荒地上,见此景猖狂大笑起来,形似疯癫。
「别……别笑了。」打完才觉脱力,曲休吃力地扶起溪篁,一瘸一拐地走到女子跟前:「你面色很差。」
女子神情一僵,双手抚上自己脸颊,那面纱不知何时已被划破,随风掀露大半个面庞。秀美的双目一瞪:「哼,要你……啊……」她双手忽然死死顶住小腹,脸色较之前更为惨白。
「魏夫人。」曲休双膝一软,半蹲在她身前:「再硬撑下去,孩子可能就保不住了。」
「魏夫人,魏夫人……」她喃喃起来,冷汗迷住了双眼,似是孩童般迷惑地望向曲休:「救他,魏家的,魏家的孩子……」
「嗯,我不会让他死的。」曲休挽起早已褴褛的衣袖,微颤着手搭上了她的腕。
痛楚好像已经不再是她自己的,蔚念轻轻地阖上眼帘:「嗯……我要救他……」
那人的手搭在她腕上,冰凉刺骨。
再醒来这冰凉更为突兀,蔚念在厚实的棉被里战栗了一下:「你?」,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还活着对吗?」
曲休朝她微笑起来:「活着。」
那笑恍惚中是与他的身体截然不同的一种,暖。
「这是客栈,再过两天魏夫人你便可以自己回府去了……」
「回府?」蔚念也笑起来,梨涡浅淡绽开,她摇摇头:「我不会回去了。」想了想,又看着曲休:「你回去吧。昨天的追兵已尽,他们发回去的消息被我拦下了。只要不再泄露行踪,没人会发现你们,再过几天,你们就可以回上宁……」
回上宁,回上宁……女子的轻声犹如天籁绕梁,曲休搭脉的手一滞:「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蔚念抿起嘴,又摇了摇头:「我……大概我也不知道……」
「为他?」
「呵。」蔚念这次点了点头:「他很在乎你。」她忽而「扑哧」轻笑出声:「可为这个,我就该杀了你。」
「那为什么?」
「为……」感觉到那一抹凉意从腕上撤走,蔚念将手揣回了温暖的被窝里,轻轻呷了口气:「为我自己。往后,我只救该救的人……比如,你。」
「我记得,你以前想杀了我。」
「是啊。那是为别人卖命,为自己,我才懒得杀你。往后,我只为自己了。」她一脸戏谑。
「所以你不回去了?」
「……不回。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回去,是蠢材。」她笑起来宛如少女天真的嗓音:「呃呵,你也是。」
对于无辜被打上蠢材烙印,曲休显得很从容:「就快不是了。」说的时候,仍旧有一丝心痛。
「可惜你到现在才觉悟,你们男人,但凡有陛下那点才智……哦,不,他也是蠢材一个。」
「呃咳……」曲休被一口水噎到:「此,此话怎讲?」
蔚念朝他撇撇嘴:「嘁,你问魏远争去。」她猛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早知道那天我就该让宫女捉他的奸,反正下大狱也不会冤枉他。」
「嗯?」
「你以后会明白的,总之这人就是白痴一个。不过,你明白了也没用……宁从嘉殿下。」
宁从嘉。
曲休有片刻的失神。
过两日晨起,蔚念果然走了。
「我觉得你,平凡中庸,既不成熟也不单纯,几乎没有可取之处。唯一的优势,大概是你比他还不聪明。」
这是她的留信。
「唉,好好一女子,怎么就成了毒舌悍妇了?」曲休摇着头叹气,把手中的信递给一旁的溪篁:「喂,我平凡中庸么?」
平地一声响雷。客栈的大门被「哐当」踹开:「曲休!」
「呃咳咳……」曲休用力想把这个突然黏上自己的湿漉漉人影推开,却被一下勒到痛处:「放开!魏远争!」几经挣扎,他终于怒不可遏。
可怜魏远争淋了一路的雨,落汤鸡似的站在他面前,扁着嘴,手足无措。
「唉……」曲休顺着胸口,另只手按着肩胛:「果然是不聪明。」他瞥了眼,不忍看下去。
第五十五章:深知身在情长在
「啊?」过了半天魏远争倒像是才反应过来。
满脸迷茫的样子,怎么看都越发像个孩子。曲休朝他抬了抬手,「没什么。」转身那手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是蔚念……找你来的?」
「她给我送了信,说你在这儿。她……不在?」魏远争试探性地问道,晃眼又打起了哈哈:「算了算了,她在与不在,有什么两样。」
曲休沉下脸去,带着些许无奈的嗤笑:「看来她全都已跟你说了……她离开,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眸光中有莫名的情绪:「你可曾对她有过爱?」
「没有!」魏远争激动起来,迫不及待地否认道。
曲休只淡漠地看着他猛地涨红起来的双颊:「但她有你的子嗣,毋庸置疑。她说要生下他,要把他送来给你,他身上留着你同她的血……」
魏远争一时怔了。
「去换套干衣裳吧。」发问的人兴许自己都觉得苛刻,等了一会儿,顿时意兴阑珊。
「我……」身后有人嗫喏着出声:「我想你不走……」
脚步仿佛被黏滞住,他停下来:「什么?」
魏远争绕到他面前:「你不要也走了……」
曲休愣了愣神:「我不走。」他听闻酸涩不已,抬头,给予了他一个宽阔的笑容,
魏远争仍是皱起了眉:「永远,我是说的……永远。」
不日远行,何谈永远?
有风从红格子的窗户缝里灌进来,魏远争身上滴滴答答往下垂着雨水,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这辈子,你也让我争一回。我是真心……」
说起来,他这生,看似事事上心,其实次次灰心,倒没有哪回真不应了他姓名。远争,远争,他岂是多情总被无情恼,明明的情到浓时情转薄,总要错看了时机。
「何人……不真心?」曲休从心里涌出一股热,几欲从眼光中倾泻出来。
何人不真心?只是能握住的,又有几个?
「溪……咳咳,咳咳,溪篁。」
夜里,曲休紧攥了床沿,胸口一下下磕在花梨木上微喘。
溪篁闻声支着身子跳起来,走近了看他,又离开去拿了些香灰,返回时一点点覆在床前新咳的一汪血渍上。
曲休一动不动地伏着,彼此早已心照不宣。如是恶疾,从他一出生便混同于血液里,同父辈一样,愈渐冰冷,不死不休。
「上宁……」床上的人断断续续地问,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被慢慢遮起的红。他的手指抠得发白,仿佛溺水之人胡乱抓着一寸浮木:「上宁朝,当真,当真还要一个如此羸弱的皇帝吗?」
溪篁的手心是灰色的,像是刚捉了亡灵的道士:「若有一日您握住了玉玺,天下便是您的天下,您便是天下的强者。」
曲休渐渐松开手,唇上还有残留的红,斑驳地,如出了一片病态的疹子:「他们,也如此?」他吃力起来,曲了曲手,溪篁弯腰把他扶回里侧。
「那些人,我的祖父、父亲,他们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