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儿,去准备些热水,我想沐浴。」魏远争这两日只擦了擦身,觉得粘腻不已。
楚儿应声退出去。
魏远争昏沉沉坐在浴池里,因为怕他受凉的缘故,水温很热。魏远争向来不喜欢人服侍着,早早地打发楚儿走了。
「谁?」魏远争问,门口隐约有一人影。
「四公子,是我。江南。」那头应道。江南进了屋,立在门口。
水汽氤氲,看不得真切。
魏远争站起身来披了件外衣,头发湿漉漉蜿蜒过腰际。「有事?」他问。
「这个,玉刀的主人。」江南递过绢条,是唐骁的笔迹。唐骁并不是家中长子,但几番斗争终于继承了父亲祖业,成了这一代有名的商帮主人,情报通达,连官府都要畏惧三分。
绢条上书二十四字,囊括了当今皇上晏长治、已逝长公主晏召云和相王晏永肇三人姓名。
「肇国于东,永志不忘。肇国于东,永志不忘……肇永,永肇?」魏远争念到绢条上的这两行小字,浑身一激灵。晏永肇,这人,化骨成灰他都认得!
晏永肇,当朝右相,为先帝长子,封晏穆王,人称相王。
此人权势极大,素主张与北蓟和谈,尝签下晏蓟合约,割燕云九州与胡人。
魏远争将晏永肇看做朝中第一权臣,自己与陛下新法的夭折,也有他的参与。父亲虽贵为太傅,却对晏永肇颇为忌惮。
九哥的玉刀在自己这儿,长公主已死,那么这玉刀应该就是晏永肇的。
江南的事,竟同他有关!
「四公子……」江南唤道。
「你父亲,认识相王?」
江南摇头。父亲他,真是一个隐居医师吗……
两人同时寂然。
江南取了手巾,沉默地擦拭魏远争的湿发。
许久。
「江南,你怕吗?」魏远争的话轻到像在自语。
江南踮了脚去擦他头顶,「以为不怕……」声音亦轻不可闻。
水汽氤氲,渐欲迷人眼。
被江南灌了一天的药,魏远争的病情好转起来。
白天睡多了觉,夜里倒是不能入睡了。魏远争在花园里兜兜转转,却见着了江南坐在池边,一旁站了个十七八岁的小厮。这小厮是魏远争给安排的,说是怕江南有危险,其实也是个监督。
江南抬着头兀自看着天上一弯新月,魏远争看他背影,怎么……又是这样的单薄孤寂。
魏远争走近些,江南见了他只是小小一惊,随即又安静地望向天空,任魏远争坐到他身旁。
「赏月?」魏远争问他。
「呵——」江南轻笑一声,「不是。我是在想,月亮为什么会一直跟着人呢?」
魏远争「扑哧」笑出来:「江南,你也十五了,怎么还想这种问题?」
江南转头看他,眼中带了一袭月的清辉:「小时候我以为月亮只会跟着自己,父亲却和我说,月亮跟着你,是因为你在一直走。现在我想,会不会有一天月亮不跟着我走了,就算我一直跑、一路追,它也不跟我走了……」
「怎么……会有这么……这么蠢的想法……」魏远争向后一仰躺在草地上,手枕着头望向月空朗朗。
江南低低一喝:「四公子,病还没好,又……」,就要拽他起来。
魏远争坐起来,摇着头叹气:「唉……小大夫。」
两人又坐了半日,一旁的小厮已经瞌睡不支了。
江南打了个哈欠,问魏远争:「不困吗?」
魏远争点头,「困了?」
「嗯……」江南累极躺倒在草地上,像是要睡去。
魏远争拉他,「刚还说我呢,起,起来。」
江南勉强借着魏远争的胳膊坐着,不一会儿头也歪了上去。魏远争无奈地笑,六月的深夜仍有些寒凉。
「回屋了,小懒虫。」魏远争背起江南,哼起京城的童谣。
「紫不紫,大海茄,八月里供的是兔儿爷。
自来白,自来红,月光码儿供当中。
毛豆枝儿乱哄哄,鸡冠子花儿红里个红,圆月儿的西瓜皮儿青。
月亮爷吃的笑哈哈,今晚的光儿分外明。」
今晚的光儿分外明……
会不会有一天月亮不跟着我走了,就算我一直跑、一路追,它也不跟我走了……这样的话啊,想到就心酸。
又过了两日,江南给魏远争灌了六七次药,虽然偶尔也吐得江南一袖,但热度总算是退下去了。
胡伯直「啧啧」称奇,少爷从小到大,数这次好得最快了。
只是热度退了,开始正儿八经感冒起来,整日里唆着鼻涕。
「不吃药了好不好?」魏远争瞟着江南手中的瓷碗。
「不是药,是生姜红糖茶。」江南把碗凑到魏远争跟前,「来,把姜末也一并吞下去。」
魏远争看着碗口还散着热气,道:「凉了,再喝。」
「趁热喝才有效。不喝这个,只好去煎药……」
不等江南说完,魏远争抓过碗大口喝起来,「烫。」魏远争吐着舌头说。
真是孩子气……
「四公子,要是我们不是在这种处境下……」
「呵……是啊,兴许我们会成为知己。」魏远争大着舌头应道。看得真切,才可以成为知己罢……
「我已修书给京城友人,让他暗中调查相王同上宁王族的关系,不日当有回复。」魏远争安慰道,却不知道那书信已被有心人截下。
嗯,事情终该清明的……
只是我已……
魏宅外的夜空,依旧是新月如钩星满楼啊。
京城有多远呢……晏永肇……相王……
以小小的自己和他抗衡,可能吗?再加上魏远争也不行吧。既然如此,何必……
江南走在深夜的街上,长街褪去繁华,只觉得荒凉。小厮被江南下了迷药,又是这种法儿。
明天,四公子大概就会知道了罢。他看着提防自己,事实上却根本没做到充分的警戒,是料定自己不会逃走吗?
今夜风寒深重,不似夏日应有的天气。打更人的声音也透着几分萧索。
隐隐有脚步声,「嗒」、「嗒」几步,由远及近,带着窒人的压迫感。
江南警觉地回头,是唐骁的人?
来人却是个三十多岁的瘦小男人,待江南看清了他的面目,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人右颊上一道长疤,从额上开始,直直穿过眼皮蜿蜒至嘴角,好似一条长脚蜈蚣。
不等江南开口,那人已经走到他跟前,一手掩了他口鼻,一手拖着他的身子拽到一旁巷口。力气极大,应是个熟谙武学之人。
「公子,别叫,我不是来伤你的。」那人低沉着声音道。
「唔——唔——」江南哪管这许多,拼命挣扎着。
那人急了,压低了声音唤道:「江南!」
江南听得,动作一僵。这疤脸男人怎的知道自己名字?
那人见江南安静下来,放开了手。
「这儿说话不方便,跟我来。」
见江南踟蹰不前,那人反手扔给他一个白布包裹,江南打开一看,竟是那青玉小刀!
不等他再发话,江南径直跟上前去,步入晦暗的深巷之中。
第七章:梧桐声声三更雨
待走至一处破旧土地祠处,那人看四周寂静,总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却直挺挺朝江南跪了下去。
江南被这场景骇了一跳。那人口呼「长孙殿下」,泪水沿着那道长疤低落下来,像是激动,又似是有无限痛楚。
「你……你认错人了。」江南退后几步,慌张道。
那人凝视江南,「不,上宁朝长孙殿下就是您。」
「上宁。」此二字听得江南浑身一激灵,「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人站起身来,手指向江南手中玉刀:「这刀是您母亲遗物。您的母亲是晏朝召云公主,您的父亲,正是上宁朝前太子殿下。」
母亲……父亲……
江南只觉脑袋「嗡嗡」作响。自己不过是个孤儿,自幼被父亲收留,在山野间平静度日罢了,怎的……
那人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呈给江南。「殿下若不相信,这是您养父庄近浦临死前写与您的信,您看看。」
「江南吾儿……」,是爹爹的字!江南身子一震,伸出手颤颤接过书信展开。
「江南吾儿:
见此信,想必汝已遇着了溪篁。溪篁是我上宁旧友,可尽信。个中缘由,但由他陈与汝听罢。
有几句话,道是忆了平生。汝只当吾懂医,却不知吾本是朝中医官,随伺公主去往上宁地。上宁三年,有汝。太子尝说,吾儿目光炯炯,堪比那重瞳子。唤汝从嘉。
四年。太子为贼人害,公主走,之晏。吾亦同往。
公主年少,然韶华不复,每日抱汝在怀,问,儿寒乎?喟然沾衣。
后将汝托于吾,只说,你且将从嘉当做我。
馈我梧桐种,对冷月西风,声声三更雨。而今燕巢筑了,往来飞去,亭亭如盖矣。
公主,近浦当不负汝之所托。
吾儿江南,容老父再唤汝一声。勿忘了,汝双亲深意,举步三思之,切记。
父:庄近浦」
「父亲——」江南「扑通」一声瘫软在地,双手掩面,一时没了言语。
「殿下。」那人上前扶了他起来。「时间不多,殿下且听我说。」
江南勉强平复情绪,声尤哽咽,听他讲来。
「十九年前,上宁与晏朝联姻,名动一时。太子殿下娶了您的母亲晏朝召云公主,两人恩爱非常。
但是陛下生性多疑,又被二皇子多次挑拨,对太子殿下愈加不满起来。
三年后,您出世,陛下对太子才稍加和缓起来。太子殿下为您取名从嘉,宁从嘉。
可是,没曾想二皇子又以结党营私的罪名,并连同朝中数老臣联名上奏于陛下。陛下向来最恨此事,震怒,将太子殿下软禁起来。正当此时,却有人截到一封密函,诬陷太子殿下私通邻国,欲逼宫自立。
终于陛下听信了二皇子党挑拨,下令赐死太子……
召云公主知道二皇子必定不会放过他们孤儿寡母,于是秘密逃回晏国。二皇子派人追至时,本可逃脱,没想到晏国大皇子,也就是现在的相王也来襄助二皇子的人追杀。这两人竟是早有勾结!
危急之时,召云公主将您托给身边随行御医庄近浦,太子殿下门下旧客将亲生儿子换了您出来,由小人掩护,终是躲过了追兵耳目。
小人溪篁,原是鸡鸣狗盗之徒,蒙太子殿下不弃赐名。因为貌丑,素来不为人知。近浦兄带您隐居之后,小人却折回了上宁,隐姓埋名做了宫中花匠。
太子殿下的冤情,小人一直在等待机会为他平反昭雪。
终于,二皇子多行不义,继害死两位年幼皇子后,恶疾缠身。任他有通天手腕也逃不过阎罗王的手心。
二皇子死后,小人终于得了机会向陛下进言。陛下想到晚年膝下竟无一子,已是悔之晚矣。遂命小人带了亲卫兵将长孙殿下您迎回上宁。
然而二皇子虽死,但他有一子宏,在朝中势力虽不及其父在世,却仍不可小觑。宏听闻了消息,追查到我们,欲加害长孙殿下。
待小人找到近浦兄之后,他说,我们势危,对方又勾结了相王晏永肇,想要顺利抵达上宁难如登天。立下一计,决定伪造长孙殿下您已死的假相,等追兵撤走,再想办法回到上宁。
近浦兄道,倘若自己不死,必不能消了追兵疑心。遂以公主相赠之玉刀自刎。」
听到这里,江南忽然失声叫出来:「自刎?父亲竟是自刎?」
那叫溪篁的人颔首,「近浦兄进房取过玉刀,交代小人去准备骨灰和灵牌,伪造成您已死的样子,后仰天长呼:召云,你看看,我们的血终是融在这刀上。抽出刀划断颈脉……」
「……」召云?父亲为何用这样的称呼……
见江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那人忍不住补充道:「近浦兄与公主,是旧相识。」
这其中,真是句旧相识就好一笔带过的吗?
江南停止这无妄的思考,又对那人道:「嗯……你且往下说。」
「追兵到了屋里,我们的人在一旁埋伏下来。见他们取走了骨灰与灵牌,里外搜查了个遍,正欲离去。此时您却出现在路口,朝着屋子走来。小人见状,急忙带人引开追兵,纠缠了一夜,没想到再回去,您已不在。
一番打探方知您竟是跟个公子去了扬州。这样歪打正着,那魏府却正好可以躲过追兵搜查。长孙殿下会在扬州督察府上,他们是万万也想不到的。
前几日小人混进府上,却见那魏大人常同您在一起,又派了小厮盯着,不敢妄然近身。
直至看您深夜出府,才敢以实相告。不知长孙殿下为何要走?可是那魏大人刁难?」
江南摇头,一五一十,将这些天来的境况同他讲了。
那人听了,不禁说:「难得您心善……」
江南欲辩驳,那人却止道:「成大事者,却个个踩着别人的脊梁骨往上,容不得心软。」
江南一时语塞,这疤脸男人的话让他如冷水扑面般,心头一寒。
「为今之计,只有请长孙殿下再回魏府去……」
有时候,有些人,有些事,兜兜转转,怎么也逃不过牵绊。
「嘿!醒醒——」魏远争推着小厮的肩膀,这家伙,怎么趴在江南桌上?
小厮迷迷糊糊醒来,外面日头已经老高,见是自家主子,忙慌慌张张站起来:「老,老爷。」
魏远争一皱眉,「怎么在这睡着,江南呢?」扫了眼床铺,帘账挽起,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啊,江,江公子——」小厮环视屋子,哪还有江南的影子,一拍脑袋:「老爷,小的昨日喝了点水,不知怎么的就睡了过去……」
喝了点水就睡过去?怎么听起来像被下了药似的……
不好!魏远争一激灵,朝那小厮喝道:「还不快叫人去找江南!」
那小厮身子一抖,跌跌撞撞跑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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