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篁看着六幺的眼神却怎么也无法下手,那眼睛里有什么?像是绝望,又像是眷恋?他看不清,甚至有些不忍去看清。
渐渐将手下移,溪篁松开了六幺的脖颈,手却仍旧牢牢箍着他的肩膀。六幺得了空正喘息着,却被溪篁手掌突然往嘴上一扣,「咕咚」,冷不丁一颗冰冷的药丸顺着喉管被他吞咽下去。
「这是梦萦。」溪篁冷冷的声音响起,说话间已侧过身去,替江南拈着被角。
梦萦这药,是庄近浦留给溪篁的。
「溪篁啊溪篁——」那时,庄近浦叫着他的名字,笑得眼角都有了泪:「你说,我哪还像个治病救人的大夫?」庄近浦这样问他。
溪篁没有回答,心里却是明白的。十几年来,庄近浦隐居山野,既无法医众人,还得每日去研制毒药,该是有多痛苦。而他也是不悔的,这其中溪篁更是感同身受。倘若这药能为江南回到上宁,铲除逆贼派上一点点用处,便是用一颗医者心来换,又如何?
「梦萦?」西到底喂自己吃了什么?六幺抬起头看着溪篁,西,你不下杀手是不忍心对吗?一定,一定是吧。
「梦萦每月都会发作,没有解药就只能死。」看到江南脖间几块浅浅的红印,溪篁不禁皱起了眉,回话声音更是冷上一层。
「西,解药——」六幺追问。
「只要你管住自己的嘴巴,不向任何人提起我们,解药我可以每月给你。」溪篁此举,实在已仁至义尽。梦萦每月发作一次,只要算准日子提前吃了解药,不会有任何痛苦。
每月?这样的话,自己不就可以一直见到西了。想到这个,六幺忙说:「一定不会,西,就算有人把刀架我脖上我也——」
「还有,不许你接近他。」溪篁打断六幺那凿凿的诺言,望向江南雾茫茫的眼眸,温柔而又怜惜。
那小子,究竟是西的什么人?六幺察觉到了溪篁的变化,也看向床上的江南。西是把他当成了那个太子吗?虽说是有几分相似,但西也不至于……
「还留在这做什么?」溪篁抓起床上衣物扔到六幺面前,见他正看着江南,怒上心头,又狠狠剐了他一眼。
六幺急忙穿上衣服,「西——」
「以后,不准再叫我西。」西?哼,这也算是名字吗。是光荣地结束奴仆生涯的标志,还是转身继续低贱人生的代号?
「嗯?」被这突然一句,六幺一时转不过脑筋来。
「我现在,叫溪篁。」夜月溪篁鸾影。晓露岩花鹤顶。太子殿下温厚的嗓音浅浅吟唱,西,溪篁,以后就叫溪篁好吗?
不是随随便便的代号,而是他的名字。
溪篁,那样的温柔。呵,他念起来啊,简直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六幺走后,溪篁守了江南一夜。
「让人神智尚存却又浑身无力,这药性恐怕要到明早才能散。」溪篁这样说着,手指不经意间触到江南的额发,这眼睛和你父亲的真像呢……
思绪正游离着,猛地溪篁收回手指,真是,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呢。「我在这儿守着。」他走到一旁的桌边,随便拖了张椅子背对着江南坐下。
等江南醒来,早已过了清晨时间,再一看溪篁,已经出去了。想必是怕别人起疑,或是有什么活要做吧。仔细检查了身上,那些痕迹倒是隐下去了很多,但江南仍是觉得不自在,
连忙去打了水将自己浑身上下冲了个遍。
屋里飘着些水汽,江南推开门,被杵在门口的魏远争骇了一跳。
「四公子——」
魏远争打趣地一笑,「怎么,是知道我要来?还沐浴更衣呢?」
江南好容易恢复了精力,听得扑哧一笑,清爽无邪。魏远争拍拍他肩,「咳,见着你就好,这些日子恐怕是没空来了。」
「怎么了?」江南收起笑容。
「昨儿府台大人,叫我排查税务,可有的忙了。」魏远争揉着额角,谁不知道南方这一块儿官商勾结,税务最是紊乱。
「这样?」江南皱起了眉。魏远争看他这样,宽慰道:「别担心,忙阵子就解决了。」顿了一下,又说:「你啊,给我把那些兵书国策记熟了,回来我可要抽查。」
「啊?」那国策,他一看就要睡着,还抽查?
看着江南发怔的表情,魏远争笑容一时带了些得意,推了下江南:「好了好了,我得走了,房里一大堆账本……」
这人,专程过来等在门口,就为告诉他这个?江南看着魏远争匆匆离去的背影淡淡笑起来,或许是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呢。
什么时候起,合欢树上开出了合欢花,朵朵团团?
什么时候起,忘忧草中缠绵着离忧风,簇簇丛丛?
只有无根的雨懂得,只有远方的风明白……
「怎么是你?」溪篁看到新来的下人,脸上还挂着昨夜的彩。
「西,溪篁。」魏府下人的制衣穿在六幺身上,平白地多出几分倜傥来。「我只是想来看你……」声音有些露怯,要是溪篁现在拿了扫帚将他扫出去,他肯定也没办法。
溪篁原不是心软的人,对六幺也称不上感情深厚、手足情深,但看他这么放低了姿态,也只好恶狠狠来一句:「听清楚了,不许去招惹他!」这他,指的自然是江南。
「你,你放心,我只看你。」六幺心里没来由地有些疼痛,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自己在乎的,舍你又其谁?只是怕你再一转身又追逐着某个人的身影去了,留下自己啃食十多年额外的思念罢了。
溪篁不再接话,六幺的话让他总觉得不自在。弯腰提起了水桶,却自有不识趣的人抢着来帮:「我来,我来拿。」
「你知道要拿去哪?」溪篁一句话让六幺顿时蔫了气,讪讪缩回手去,却仍是小心翼翼跟在溪篁身后。
溪篁总算忍不住,「你不干活的?」
「那个,胡管家让我跟你学。」六幺跟着溪篁,像是怕一不留神,就给弄丢了他。
鬼话,溪篁在心里暗骂。自己也才进府没多久,怎么着管家也不会把人派给自己。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儿混进来?
「你说,这年头南方也这么多吃不上饭的?这些日子碰见两个,都不要工钱,只说能混口饭吃就成。你说……」话没说完,阿嚏——
胡伯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你说新鲜不?」,继续跟旁人闲唠起来。
第十章:醉是惆怅客,往事留不得
这半个月来,江南可真是乐得清闲了。魏远争真是说到做到,整日里不是把自己关在书房,就是风风火火出去取证。只一次,江南看他进了府,正欲过去,那人就一闪身进了房,唉——
溪篁怕招人怀疑,本就不太过来,如今多了个小跟班儿,整日里盯着他跟盯梢儿似的,更是不来了。
至于唐骁那儿,江南把事来龙去脉跟他讲了,叮嘱他也千万别再轻易现身。要是哪天被魏远争发现,自己不仅得多费功夫去跟他周旋,说不定还把自己招到贼窝里头去。唐骁是恨不能把江南无时无刻护在怀里,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魏府如今是最安全的地方,于是带了些人平日里装作闲杂人等守在府外,也好看看有什么异动。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江南捧着书默念,嘴唇带着微小的动静一启一合。日光透过竹帘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细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起他衣衫。
午后里的风最不解燥,细密的汗水浮上他白皙的额,「呃——」淡淡的打了个哈欠,破了这如画一般的静谧。
已经把书前前后后翻了一遍,就是四公子真要抽查起来也能应对自如。想到魏远争,江南浅浅一勾嘴角,保管让他称赞自己呢。可惜他现在正忙——
忙成这样,也不知身体能吃的消么……
江南又想起那日匆匆一瞥下的情景,看四公子倦意十足,这么些日子不眠不休,可不是要伤了元气。
强忍着困意,江南去厨房熬了锅沙参山药粥亲自端了给魏远争送去。大夏天里守着炉火待了一个多时辰,江南身上汗涔涔湿了单衣,头也有些发晕。
途上却看见了六幺,一个人在回廊上晃荡晃荡,好不悠哉。倒不是落单,只是溪篁看他总喊热,竟说要去拿把扇子来给他,六幺简直受宠若惊,哪还能静坐着等。
江南对六幺的事一直是有些介怀的,无奈走到了这儿,又不好再绕路,只得硬着头皮朝前走。
六幺见了他,一愣神,溪篁再三告诫自己不准接近他,这可如何是好。
江南看他一脸为难,罢罢,这六幺对溪篁的心意谁看不出,也是个可怜人儿。就这么着冲着六幺笑了一下。
六幺这下反应了过来,人家是一笑泯嫌隙呢,心下激动起来。看江南端着个滚烫的砂锅怪吃力着,忙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很重吧。我,我帮你拿。」说着便要去接江南手里的托盘。
一个头晕没放准,一个手滑没接牢,「哐——哐」,砂锅落了地,碎了一地汤粥。
「啊——」两人同时向后弹开去,瞬间手上都起了一串燎泡。
「你没事吧?」六幺自己也是疼得龇牙咧嘴,但看江南连鞋面都湿了一大块,赶紧上前去帮他擦身上溅着的汤汁。
「你在做什么!」溪篁一声怒喝,快步走到两人中间。看这地上到处横陈的碎片,又看江南身上狼狈,捋起江南衣袖一看,连小臂上都被烫得通红,隐隐起了水泡,顿时气血上涌。
六幺见是溪篁回来,正欲开口解释,「啪!」却被他一记耳光扇得踉跄后退。
江南想溪篁铁定是误会了六幺,忙劝道:「溪篁,不是……」
「凭什么,凭什么只怪我!」六幺痛苦地打断了江南的话,声音颤抖着,嘴角血丝蜿蜒,连眼睛都涨地红起来:「就因为他像那个上宁太子吗!」这段日子来,这个疑问始终像梦靥一样困扰着他。
溪篁一听到上宁太子,整个人都气得颤抖起来,一出手使尽了浑身气力。
「啪!」这一记,六幺直接跌在了地上。
「嗯——」六幺呻吟着仰起头,泪水夺眶而出。溪篁,我爱你多少年,等到的却是这样无情的惩罚?
「你也配提他!」将怀里的扇子狠狠摔在六幺身上,溪篁看到江南正冲着他一脸讶异,更是恨不得立刻撕碎了眼前这始作俑者。
「溪篁!」江南看溪篁的手又要扬起,赶紧挡在了他面前。「有人来了!」他轻声制止道。
溪篁冷静下来,自己真是太不理智了,竟在这种场合引来了人。刚才那一声上宁太子,会不会被人听去……
不容他考虑下去,已经有两个小厮走了过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
「江公子他,他烫伤了。」溪篁语气已经平缓。
两个小厮看了江南伤势,「烫得不轻啊,得赶紧拿凉水冲。」其中一人道。
「得擦点烫伤药了,怎么弄的呀这?」另一人接话,溪篁赶紧指着六幺:「被个新来的冒失鬼给撞了。」
「溪篁。」江南把这幕看在眼里,似乎明白了六幺话中的怨恨由来,自己也该为他解释下:「不怪他,他是想帮我拿汤才……」
「嗯?」溪篁点头,自己方才实在是关心则乱。但后面那句话,即使知道六幺没错,他也不能原谅。
江南冲他使眼色,「溪篁,你扶他回去。我自己去上药。」
「江……」溪篁欲言又止,明知道江南懂医可以照料伤口,晓得不能在别人面前表现亲近,却还是放不下这颗心。
就是这样,他的失控不全是为了太子殿下,更多的,是对江南的情感令自己心乱。明知道江南是宁从嘉,殿下的亲子,却偏偏不由自主地要将江南带入他父辈的情境里,做一场让人心虚的美梦。
殿下啊殿下,你那一丝飘忽的感情溪篁抓不住,对从嘉,我又怎能去将他幻作您的影子?
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丑陋,甚至比脸上的长疤恶心千倍。像是逃避,他终是没有去看一眼六幺,那个赤裸裸揭示他内心的人。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那夜溪篁醉得酩酊。
「把酒送君天上去,不诉离伤……」
「溪篁,溪篁。」江南开门,这个醉鬼带了一身的酒气。
「殿下——」溪篁瘫软在地,紧紧抱着江南的双腿。「别走。别再……」
溪篁,你是叫的,哪个殿下?
「江南,你——」魏远争看着这两人,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四公子。」江南心「突」地一跳,怎么在这时候来了?
魏远争走近些,「哪来的醉鬼?」他问。
「府里的下人,等下叫人抬回去。」江南使劲挣扎了几下,溪篁只是重复着那句「别走」,双臂将他抱得紧紧。
「我来。」魏远争等不及弯下腰去,硬是把溪篁从江南身边拖开。「来人。」他喊,「把他抬到自己房里去。」
看着人把溪篁带出去,江南才稍稍松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魏远争:「四公子,你今天怎么有空来?」
魏远争也正盯着门口出神,听到江南叫他,才反应过来:「听他们说你烫伤了?」看了眼江南手上,果真还有没褪下去的红印,连同集聚的水泡一路延伸进挽起的袖口。
「嗯。」江南低下头去。
魏远争看得心疼,「没事去煲什么汤……」执起江南手腕,「上过药没有?」
「下午上过。」江南瞥到魏远争无意触到自己的手,比自己的,好像要大一圈呢。
「发什么呆。」魏远争在江南头上轻轻拍了一记。「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诶?」江南将头仰起,「刚,说什么了?」
魏远争瞧他一脸迷糊的样儿,眸子里愈发积了雾水,轻笑出来。「糊涂儿,我说我带了烫伤药膏,进屋涂去。」
糊涂儿?江南被他拉到凳子跟前坐下。「税务那事儿,您查完了?」他问。这些日子忙得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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