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
这声音听着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我捅捅身边这名侍卫,压低声音道:“还不快进去,皇帝陛下叫你呢。”
不防殿内传出一声重喝:“安逸,滚进来!”
我蹭啊蹭,慢慢蹭进了重华殿,跪好,老老实实答道:“陛下,罪臣不会滚。”
凤朝闻停下笔,眸中笑意不善:“你不会滚,倒会踹人了?”
我叩个头:“陛下英明神武,罪臣委实不会滚,不如请陛下教教罪臣怎么滚,罪臣再滚给陛下看!”
“嗤”的一声,凤朝闻身后的田秉清捂着嘴,哆嗦着转过身去,半佝偻着腰,极其痛苦的样子。
凤朝闻踹了他一脚:“要笑,滚出去笑!”
田秉清小碎步退了出去。
凤朝闻不怀好意瞧我一眼:“安逸,你出去这一时,可是逛得累了?”
这话温柔的紧,如果再配上深情款款的尊容,我也许会感激涕零,学秦玉筝娇声娇气答他:“多谢陛下挂怀,罪臣不累。”可是在凤朝闻那不怀好意的笑容之下,再多的感动也消弭于无形。
我戒备的朝后退一步,结结巴巴道:“不……不累,一点也不累。”
“我瞧着你累得慌。”他温柔一笑,对我那句小小声的:“就是有点饿。”不作理会,张口便唤:“来人呐,送姑娘去好生洗浴一番。”
门口立时冒进来四个粗壮宫女,孔武有力的样子,上前来拽胳膊抬腿,抬着不停挣扎惨叫的我一路畅通无阻的送进了浴殿,粗鲁的扔进了池子里,溅起一池水花。
我在池中沉浮了两下,趴在池沿,小心讨好的笑:“四位姐姐,安逸洗澡向来习惯了一个人,各位姐姐多有辛苦,还是容安逸自己洗吧。”
那四个粗壮宫女蜂涌而上,三五下便将我身上衣服扒光,拿出浣洗宫中下层杂役衣服的气势来,捋袖摩掌,搓洗起来……
这一通澡,直洗了一个时辰,当我再次被抬回重华殿,饿得前胸贴后背。
“陛下呀,您从哪找来的这四位姐姐,手劲也忒大了些!搓得罪臣身上掉了好几层皮!”
风朝闻好整以暇,正斜倚在塌上,抱着本书看。对我被放在池中,拿丝瓜瓤搓掉好几层皮,又被几个美貌宫女按在池边塌上,往身上涂了好几层香脂,修甲磨脚,折腾了一番之后的满腹怨气充耳不闻,淡淡道:“她们都是杂役殿涮马桶的……大约是平时马桶涮习惯了,力气有些控制不住……”
我欲哭无泪,哀怨的将他瞧了又瞧。
——这只睚眦必报的禽兽!
我的脚又痒了!
他拿书遮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幽黑双眸来,听声音极是温柔体贴:“你这三年流落在外,没有人在身边服侍是有点不习惯。这样吧,以后这四个人就当你的随身宫女,专门服侍你洗浴吧!”
我痛苦的转头去瞧身后这四个铁塔般的宫女,见她们面上也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更是悲从中来……我不嫌她们拿我当马桶涮就算了,她们居然还嫌我不如马桶皮实……这教人情何以堪啊……
田秉清一张脸憋的通红,眦牙裂嘴咬着唇,终于没有笑出声来。
凤朝闻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那四名膀大腰圆的宫女低头迈着大步退出了重华殿。
凤朝闻指指桌上菜肴:“还不饿吗?”
……本来是饿的,可是听到这么惊人的噩耗,我哪里还有一点点胃口啊?
马上就要到夏季了,天气热的时候我恨不得一天洗三次澡,真是痛苦的毫无指望的生活啊……
我可以去住天牢吗?
听说那疙瘩冬凉夏更凉,不洗澡大概也没关系。
凤朝闻放下书,双瞳灼亮,大约是报了那一脚之仇,心情大畅,居然朝我灿烂一笑:“安逸看来是不饿。田秉清啊,着人把饭菜撤了……”
我扑上前去,抢救最后的晚餐,也不曾多想桌上为何只有一双筷子,却有两个碗。只不过其中一个碗是空的。
等我不顾悲愤,吃得八成饱,凤朝闻翻着书,淡淡道:“安逸,你手里拿的是朕用过的筷子。”
“铛”的一声,银筷子清脆的掉在了桌上。
我一张老脸顿时辣辣的作烧……他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羞愤转头,小宫女手中拿着一双银筷子,可怜巴巴瞧着我,快哭出来的样子。
孩子,我比你还想找个地儿大哭一场……
我以为,这就算完了。
那知禽兽只所以名为禽兽,就是其思维方式不可以人类的思维方式来估算,其睚眦必报的心态不可以人类的道德标准来衡量。
等我吃饱喝足,洗漱完毕,战战兢兢爬上龙塌,轻手轻脚越过敌军的长腿,其间不时偷窥沉入书中的皇帝陛下,见他眉毛都不曾抬一下,显然并不曾注意我的小动作,终于千辛万苦到达自己的地儿,轻手轻脚将身子缩了缩,团成个团,面朝墙壁,蒙头准备入睡。
背后的人半晌不曾翻动书页,我在薄被里屏气凝神,猛然眼前一亮,被子已被掀了开来,被一双铁臂拎了起来,按在一副宽厚的胸膛之上。
耳边是沉稳的心跳声,我偷偷去瞧,却与凤朝闻静静打量的目光相撞,他淡淡开口:“听说今儿你同小宫女要了绝子汤?”
我觉得,他这声音好像不太高兴。揣摩再三,不得要领,只得含羞败北,诚心请教:“陛下您这是问罪啊还是奖励啊?”
他的大掌在我头顶摩挲了两下,但声音里带着森森寒气:“你目前还是待罪之身吧?”
我缩了缩脑袋,无比沮丧的点点头。
这厮一下就抓住了我的要害。
“有没有想过将功折罪?”
我双目放光,“嗖”的一下抬头去瞧他。
他的大掌从我头顶摩挲了下来,粗砺的指肚在我眉眼间轻描,漫不经心下达圣谕:“只要你为了大齐皇嗣努力奋斗,朕便许你将功折罪……”
我悲愤瞪着他:“你……你……”
皇嗣,那不就是孩儿吗?
自从遇到凤朝闻,我常常悲愤难言,语不成句,智力低下,连攻击力也越来越低。
假如我没有听错……他笑微微点点头,一幅“你猜对了,值得嘉奖的模样”俯下身来在我唇上重重亲了一口:“对,你理解的没错,给朕生个孩儿,朕便赦你无罪!”
我哑口无言。
——大齐皇帝陛下的后宫嫔妃们集体失去了生育能力吗?
我终于忍无可忍,暴喝了出来:“凭什么呀?”
凤朝闻笑得灿烂:“就凭你如今还是一名待斩囚犯!”
我恨恨瞪他一眼,他剑眉微掀,露出一口白牙:“难道你想被凌迟处死?”
我趴在他身上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暖锅人肉片儿,那不是我的生存目标啊!
爹爹说人不能轻言生死,要审时度势,珍惜生命。
我不能轻易折了我的小命儿,不然去了九泉,被片成了白骨架,恐怕连爹爹都不认识我了。
他见我不再据理力争,笑的得意:“所以,绝子汤什么的以后你就不用再提了。”
说着,饿虎扑羊,翻个身将我扑倒在床塌间,任我如何挣扎,终究逃不开他的禁锢。
第二天我爬起来之时,胸前或青或紫,小宫女粉面含羞,仿佛昨夜躺在龙塌上的是她而非我。
我想我脸皮越来越厚了。
她身小力薄,侍候我穿衣还得我屈身相就,她想了想,轻声道:“姑娘,不如教那四个姐姐来服侍您穿衣?陛下也说了,以后四个姐姐就是您的贴身宫女了。”
我想起那四个孔武有力的宫女就觉头疼,虽然人的出身职业均不可挑,但我以为,还是各司其职的好。比如让打铁的去卖豆腐,肯定不是理想的选择。
我摇摇头,很谦逊的推辞:“我过去几年里一直自己打理自己,其实也不用四位姐姐侍候,她们的杂役殿如果忙不过来,还是请她们回去吧!”
小宫女睁大天真无邪的眸子,迟疑道:“姑娘不知道,这四位姐姐其实是有武职在身的。并非杂役殿的宫女,是从前打仗迁都,在战乱之中奉命保护太后与各位娘娘们的女官,虽然品级较低,可是一般这些贴身之事并不会劳驾她们来打理。陛下下令要来侍候姑娘,这可是宫中妃嫔都不曾有的荣宠啊。”
……凤朝闻说,她们是杂役殿涮马桶的……
他到底得有多恨我啊?
我以为,凤朝闻就是我命里的障,跨不过逃不掉,打不败惹不起,连躬身相就也不一定能讨他欢心!
这日子没法过了!
让宫斗来得更猛烈些吧
11
我在重华殿中遭受凤朝凤无情压迫,自忖身世堪比奴隶,又斗不过这奸佞,为此着实消沉了好几日。
凤朝闻大约是觉得将我欺负的太惨,斗志不太旺盛,不利于他调解身心压力,这几日对我倒极是和气,一日三餐也丰盛了不少。
正当我全副身心扑在养肉大业之上,立志要将这三年饿下去的肉都养回来,这日凤朝闻上朝之后,有宫中女官前来传旨,太后宣我见驾。
据我自小混迹宫庭的心得,凡是宫中有尊位者,譬如皇后太后之类,心理总有些阴暗变态,不能以常理来测之,恰与凤朝闻这只禽兽匹配。
皇后总还好一些,有当朝皇帝阴阳调和,心理上多少有些安慰,或者有子息的,总有些指望。
太后之流,有子无子,总算是寡居,前半生在宫庭的血海里挣扎过了,临老了,就算念念佛也不一定能放下屠刀。
随着女官一路往太后的怡宁殿去之时,我花言巧语与这女官套近乎,那女官不住口的夸赞:“太后娘娘是念佛之人,最是慈和怜小,姑娘不必害怕。”
唉,就是因为念佛才可怕啊!
我暗叹一声:这宫女好不晓事。能坐到太后这高位之上,又酷爱念佛,定然是年轻时候做的亏心事多了,老来自然要念念佛求心安。
这位太后,看来不是吃素的。
我瞧瞧自己身后跟着的四个膀大腰圆的宫女,陪笑道:“姐姐是太后身边亲近之人,被姐姐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安心许多。”
安心才怪!
我到达怡宁殿时,主位之上高坐着一名中年妇人,瞧年纪在四旬左右,身旁紧紧依着一名年约十四五的小姑娘,凤目粼粼,眉眼间与凤朝闻略有几分相似。想来正是太后生的那位公主。
太后主座之下,左右分别坐了六七个美人儿,秦玉筝坐在左首边第一个位子,右首边的是一位杏眼桃腮的美人。想来均是凤朝闻的妃嫔们,倒不曾瞧见身着后服的女子。
“安逸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金安!”
起身之时,耳边传来叱责:“不知礼数的贱婢!”
我愕然去瞧,正是那位杏眼桃腮的美人儿。
太后不悦道:“安逸,你如今并无封号,为何不肯参见德妃玉妃?”
我暗笑:凤朝闻啊凤朝闻,想来你的后宫之中也平静太久了,今日正好。扬了扬头,趾高气昂道:“陛下说了,准我不用参拜宫中嫔妃。”
他虽有此旨意,但我用一幅骄横的口气说出来,不相信座上这些妃嫔们不会气歪了鼻子。
果然,那杏眼桃腮的美人儿立时跳了起来,重重一跺脚,“姑姑,你瞧这贱婢真是无礼!”
哦……我恍然大悟,感情这位是太后的娘家侄女啊。
正好,激怒了这位德妃,搅得凤朝闻的后宫不得安宁,想来他除了把我放在天牢,就只能放我自由了。
我瞪了德妃一眼,气势比她还足,“德妃娘娘,皇上日日与我在一处,我两个情投意合,他都不曾勉强我行礼,你何敢如此?”
这话说完,太后面上也僵了,德妃气咻咻冲下来就要掴我巴掌,秦玉筝面上幸灾乐祸的笑意一闪而过,连小公主都直起了一直依偎在太后怀里的身子,双目放光兴奋的瞧了过来。
——这又是一个爱惹祸的!
我身后冲出来两名宫女,左右架住了德妃:“娘娘,您请慎重!”
嘿,这两位姐姐比我还嚣张!
我乐了,今日看来连太后也不会罢休了!
“大胆,竟然在怡宁殿里撒野!”
太后果然忍不下去了!
那两名宫女弯身见礼:“小臣不敢!禀太后娘娘,陛下的确有旨,免了安逸姑娘面见宫中妃嫔之礼。”只是手中依旧不曾将德妃放开。
德妃抬起两脚,在紧抓着她的两名宫女脚上狠狠一踩,趁着她二人因痛分神之际,挣扎开来,左右利落的扇了两巴掌。
那两人立时各肿了半边脸。瞧她这手劲,竟然是个练家子。
我心中不禁生起将遇良才,棋逢敌手的兴奋感来。
大齐立国虽然已经有年头了,但一统江山只在这几年,是以朝中显贵之家的女孩儿们会些防身功夫,确也正常。
德妃挣脱了那两名宫女的羁绊,脚畔如风,三步就蹿了过来,我朝后一退,惊恐大叫:“哦哦,德妃娘娘要打人了!”
声音尖厉,座上的秦玉筝脸上露出极为惊诧的神情来,她不能理解我一个上过战场的将军,竟然被个宫妃吓得尖叫。
我心头大乐,一边不动声色的朝殿外退,一边大叫:“德妃娘娘打人了!”
德妃气急败坏,大步朝着我冲了过来,我身后两名宫女拉住了我:“姑娘,休得惊慌,德妃打不到你的!”
这两个笨蛋!我飞起两脚,将她两人踹飞,瞧着秦玉筝瞪圆的眼睛,朝她眨了眨眼。
如果我没猜错,今日这场见礼,定然与她也有几分干系。
她在座上坐不住了,立起身来,扬声叫道:“德妃姐姐……德妃姐姐……”
可惜德妃已经气得失去了理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大步朝我冲了过来,纵然我踢飞了那两名宫女,也不在她眼中。
她厉声叫道:“今日我一定要教训你这贱婢,你可别指望着皇上的宠爱就在本宫面前嚣张!”
我一脚已经踏出了怡宁殿,却听得太后厉声道:“将这位安姑娘拦下来!”
闹到殿外自然是极不好看的。
她大约想着我要冲出去找凤朝闻撑腰,其实我不过是想冲到殿外找个空旷点儿的地方打。不然太后这宫中布置奢华,与凤朝闻居的重华宫截然不同,万一打碎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可真赔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