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11点多,医院里静悄悄的。外面大风呼呼的吹着,从窗户的缝隙中挤进来,四处的游荡,窜进领口,让人瑟瑟发抖。
这么晚了,竟然还会有人。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背影上,为什么看上去有些悲伤,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梁仕昭听见脚步声,回头的一瞬,脸色的表情从惊喜、期待,到最后暗伤,总之精彩极了。林艾在电视上看到的他总是一派威严,现实生活中也只有在梁雨陵面前他才会展现出温柔、紧张的神色。
她站在离他有两米地之处,隔着玻璃,看着无菌室的妈妈,安稳的睡在那里,身上插着好多管子,脸色有些苍白,一定很痛吧,痛过之后才会重生,万物如此,她想。
“小艾,别哭,你妈妈没事的。”不知不觉中,梁仕昭的靠近,她都没有发觉。
原来自己哭 了,右手触到脸面才感觉到那一片濡湿,冰冰凉凉的,抹干净眼泪。哭,也不能给不相干的人看。退到另一边,与他之间隔开距离。
梁仕昭看着她避开自己,到现在连正眼也没有看过自己,心里一阵挣扎,嘴角动了几次,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林艾贴在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上,想和母亲靠的更近些,那样似乎才能更深切感觉到母亲心跳的幅度。
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她双手环住自己,自我取暖。
梁仕昭看到这一幕,赶紧脱下自己的藏青色夹克,颤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披在林艾身上,触到她的娇小的双肩时,双手僵硬的缩回来。
林艾身形一顿。
待梁仕昭手一放下,她如触电一般扯下衣服,塞到他手里,“梁市长,这怎么敢当呢。”
梁仕昭覆盖在衣服下的手如同被刺了一般,一缩,目光深切地看着她,脸色难看了几分,他的女儿啊,“你还年轻,身子骨要紧。”
林艾心里一阵冷笑,抬起头看着他,脸色冷冷淡淡的,仿佛要看清这个男人一般。
“小艾,我——”
“梁市长,这么晚了,您还是回去吧,您的妻子和女儿会担心的。”
梁仕昭眼睛一暗,“小艾——”
“别,梁市长,您还是叫我林艾吧。”她实在受不起他声声“小艾”这么叫着。这人也太善变了。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和我说话——”语气中祈求显而易见,“我——我是你爸爸啊——”
林艾一脸的震惊,惊愕了几秒。
随即笑了,他竟然好意思说:“梁市长,我想您弄错了。您的女儿叫梁雨陵,而我姓林。”
“不,你是我的女儿。我——”他皱着眉,慌乱地说着,向前一步,林艾慌恐地向后一退。
看到她避自己如洪水一般,心里一阵心酸,从知道她是自己女儿的那刻,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对她好,想好好的照顾她,想弥补之前的一切。
林艾一阵冷笑,“女儿?怎么会呢?我要是您女儿,您会一巴掌把我打下楼,您会眼睁睁的看着我给您女儿下跪?”她多咄咄地说着,难道他都忘了?
转过脸,雨水滑过玻璃上,留下了一道道长长的水痕,这些痕迹轻轻一抹,就没有了,玻璃依旧可以恢复窗明几净。可是午夜梦回,她从楼梯“咚咚咚”滚落的痕迹、她下跪的疼痛,是再也抹不去了。
空旷的走廊,寂静无声,她的声音更显得凄厉无奈,让人心疼。
“您的女儿,现在在那个华丽的房子等着您呢。我不是!我也不会是。”她说地缓慢,原来以为自己不在乎了,可是说出来还是会痛,就如同伤口已经结痂了, 硬生生的把那块痂给撕下来,然后又是一片血肉模糊。
“小艾,你别激动。我今晚来只是想看看你妈妈。你妈妈没事,我也放心了。”他一提到她妈妈,她心里就更来火。
他凭什么?凭什么想来就来。
她咬着牙,眯起眼睛,表情阴郁,“您走吧,我和我妈妈,这么多年过的很好。”没有你,我们依然活得很好。
“这个你拿着,你们以后还有很多要用钱的地方——”说着就把一张支票塞进林艾手里。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双肩不住地颤抖,慢慢的看了看那张支票,怔怔的看着,这是施舍吗?
不知道多久过去了,抬头对上了梁仕昭的双眼,“没想到,市长的待遇竟是这么好,到底是国家公务人员,随随便便一张支票就可以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过一辈了。”
梁仕昭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林艾心里越来越痛,恨也好,爱也罢。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像这个晚上一下子仿佛说了一辈子的话,“不知道这钱是不是梁夫人陪嫁的钱?呵呵。”
梁仕昭白着脸,身子一晃,往后一退。
林艾又重复了那个动作,双手从中间一撕,支票越来越细碎。她看着梁仕昭的眼睛,他眼中的痛苦,双手捧着那碟纸,往空中一抛,白花花的一片。
梁仕昭哆嗦着嘴唇。
“梁市长,您知不知道,钱,我能有的比你支票上的那个数多十倍,百倍。”她轻飘飘地一笑,“我妈妈生病,白天上课,晚上在酒吧打工。你们做了什么?把我在酒吧那些照片寄给学校,我被人揩油,被人轻浮,给人卖笑时,您的女儿在快快乐乐地弹钢琴。呵呵,如你们所愿,我被学校开除了,我可以忍。”她吸了一口气,咬着唇,“你们又让医院拒绝接收我妈妈,我一家一家医院跑过了,求了多少人,您知道吗?可是没有一家敢接收的——”
当时,林母的病对她来说是一把刀,戳在心窝里,而这些人却是把刀一点一点向里面推,鲜血淋淋,她痛得快要死去。
“我不知道雨陵会这样做——”一句不知道,就能抹干净吗?真是可笑。
她紧紧的握着自己的掌心,掌心的刺痛让她坚持说下去,“后来,我给您的女儿下跪,求她——求她——对了,这个您亲眼看到的,我也不必多说。我被学校开除了,租在一个小阁楼里,继续在酒吧卖笑,饱受着客人的刁难,拿着小费——”
窗外的风,继续呼呼的吹着。梁仕昭的脸越来越白,汗珠悄然滑过。
“我是在酒吧遇到钟朗的——”
梁仕昭颤着声,双眼通红,声音哽咽,“他提出包养你?”
“呵呵,酒吧里 什么样的人都有。他这样的,又有钱,长的又好,我为什么不答应呢?”
梁仕昭愧疚地无法面对她。
“您可能没有查到吧?”林艾声音一转,幽幽地抛出一句话,“我是被他强、暴的。”
夜空中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白光闪闪,照亮了整个夜空,几秒后,雷声滚滚而来,“嘭”得一声炸开来。
梁仕昭颓然地双眼睁大,一退再退,倚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掌捂住自己的脸……这个男人哭了,一滴又一滴的眼泪,顺着掌心的缝隙,滴在了地面上……
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是她的倾听者。她本以为这一切一生都不会和别人说,就像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男人会来找她、认她。而今这一切都是一个笑话。她的恨、她的痛,他也尝到了吗?她亲爱的父亲。
倾盆大雨,如豆一般,噼里啪啦的。老天,你是不是知道人间有人伤心,同她一起哭泣。
她似自言自语一般,“知道我为什么回来N市吗?高二的时候,我偶然在许晔轩那里看到你的照片,很奇怪,家里只有一张你的照片,可我还是认出来了。”
爸爸——爸爸——这两个字,太艰难了。“梁市长,您还记得陈叔叔吗?”她一脸的阴冷,“您说我是你的女儿,那您知道我的生日吗?”
梁仕昭身子怔了怔,他……不知道。
“呵呵,一个父亲连自己的女儿的生日都不知道?真是可笑!”她一阵冷笑,满脸的嘲讽,“我的生日是11月26号。您不记得,可是陈叔叔一直记在心里。那个善良的人,他记不得自己的生日,可是永远记得我和妈妈的生日。在我7岁生日那天,他给我订了一个小蛋糕。那是我第一次能够在自己的生日上拥有一个小蛋糕,我开心的不得了。一路上我牵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回家。可是——”泪水终于滑落了,“可是——突然一辆车像失了控一般,向我们奔来,我在外口,愣在那里,是陈叔叔,一把推开我,自己却来不及——”
“你看,我的出生是我妈妈赋予的,我的再生是陈叔叔赋予的——梁市长,此生我的爸爸只能是陈叔叔。您又有什么资格说我是您的女儿呢?”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他,心痛的要死,除了“对不起”来忏悔,无能无力。
…
一家通宵营业的餐馆里,沈欣然默默地留着泪,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真相,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那些话,字字如针,扎在她的心头。
她对面的男人,默默地坐在那儿,抽着烟。
“钟朗,你怎么能那 么对林艾!她——”平日里那些骂人的毒词,此刻她却一个字都说不来。
欣然伏在桌子上,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是个坚强的女孩,这么多年哭得次数屈指可数。
原本她是想去陪着林艾的,站在楼梯口,却看到林艾在和一个男人说话。正准备转身离开地时候,她听见了,那个男人说:林艾是他的女儿。她的脚步一滞,心跳突然加速。脚步虚晃,差点倒下去,吓得出了一层冷汗。幸好,后面有人扶住了她。
她回头道谢的时候,发现原来是他。林艾说他是她的表叔,她知道不是。他看林艾的眼神明明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意。
她不想偷听,可就是鞋底像涂上了强力胶,两人静静地站在那儿。这层楼静悄悄,掉根针,都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听的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看到身旁的男人,青筋暴露,显然已经在盛怒的边缘了。
在听到林艾那句话时,她身体虚软,摇摇晃晃,震惊地咬着唇。看看身边的男人,就仿佛看到魔鬼一般!钟朗也慢慢地泄了气,拖着她,走在雨中,任由雨水冲刷。
“我是被他强、暴的”,刚刚她那凄厉的声音,痛苦的表情,让他明白原来她是那般得恨,再光鲜、再幸福的表现也掩饰不了当初的肮脏。他以为这段时间她可以试着了解自己,慢慢地爱上自己,可是……他也恨!恨自己!当初自己怎么那么混?
钟朗看着窗外,雨势渐渐地小了,黎明的曙光是不是要到了?
“钟朗,你个混蛋,禽兽不如!你等着,你会有报应的。”沈欣然声声控诉,再也受不来和他坐一起,站起来,看到面前的一杯半冷的茶水,毫不犹豫地泼到钟朗脸上,一脸的愤恨。
原来一直以来他和梁家人扮演的都是同一个角色。
茶水慢慢的流下去,打湿了他昂贵的西服,流下暗黄的茶渍,几根茶叶沾在他脸上,他何曾这样狼狈不堪,而他并没有暴怒。
因为,她是她的好朋友。
43、天晴
那晚,梁仕昭仓惶地离开了医院,林艾的一席话,让他愧疚地无法与她对视,他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多么的不堪,无地自容,是呀,他有什么资格让她叫自己一声爸爸?自己这些年,没有给过她任何温暖,独独带给她伤害屈辱。
他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多岁。
第二天清晨,梁家的餐桌上。
梁仕昭一脸青色,第一次对他宠爱有加的女儿动了怒,梁夫人陈佳丽和梁雨陵,一脸幸福地享受着早餐,餐桌上摆放着几朵含苞待放地红玫瑰,娇艳欲滴,他走近把一叠纸往桌上一仍,那力道,大的碗都一抖,足以见得他的盛怒。
“爸爸,怎么了?大清早的吓死人了。”梁雨陵气呼呼地看着他。
陈佳丽也有些生气,一个晚上没回家,一回来就发火。
“你自己看看,你做的好事!”
梁雨陵无所谓的拿起那几张纸,一脸平静,看完轻飘飘地往桌上一搁,“喔,就这事啊。”
“什么叫这事?”梁仕昭两眼瞪得大大的,语气沉痛,“你做了这样的事,一点悔改都没有。”
“爸,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雨陵,你仗着家里的权势就这么欺负你的学姐?”梁仕昭撑在桌子上,一阵眩晕,“你让医院拒绝接受她的妈妈,你怎么做的出来。”原以为她是因为许晔轩的关系,讨厌林艾,没想到她竟然做出如此狠绝的事。
陈佳丽扫了眼,这事她都清楚,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女儿的气从要找个地方撒一撒,她淡淡地说道,“好了,好了,你刚回来,先洗漱一下。”
看到她们一番风平浪静,他气得大拍桌子,“你去和林艾道歉!立马去!”
梁雨陵惊愕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眼里的恨意不断地加深,一字一字的吐出来,“不可能!”
“你……”梁仕昭拿起桌上的碗,高高的举起了,梁雨陵倔强地昂着头,心痛地留下眼泪。
“仕昭,你一大早发什么疯?犯得着为了一个外人这么对雨陵吗?”陈佳丽拉下的他的手。
“呵呵,外人,外人……”他看着妻子,眼神突然觉得那么远,然后他无力地向书房走去。
看着女儿哭成一片,陈佳丽一阵心疼,她看着丈夫的背影,心里又是一痛。
“妈,爸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舅舅不是说,医院的事不会有人说的吗?”梁雨陵摸着眼泪。
“你爸要查,还能瞒得了他。”陈佳丽叹了口气。
“妈妈,爸爸是不是知道了?”
陈佳丽眼睛一暗,微微发愣,二十二年了,是不是一切又要重新回到原点。
天空终于放晴了。
林母从无菌室转进普通病房,她的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医生说,身体的各项指标都趋于稳定状态。
林艾用湿毛巾轻轻地给林母擦脸,一脸的幸福,“妈妈,昨天我收到很多你学生寄来的卡片,一会儿我念给你听。”
“好,好,我也挺想那帮孩子的。”提到她的学生,林母一脸期许。
午后,病房内传来喃喃细语;就像一首诗。
“林老师,希望你身体快点好起来,下个月,我们就要中考了,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