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探出头去，半个身子沐浴在美得令人沉醉的夜里，眼泪大颗滴落。有些人和事，就像天空一样，看得到，爱着，似乎伸手可及，可就是永远得不到。
3
周末去苏家时，路过一处植物园，见到有姜花卖，过去买了一大捧。的d09bf41544a3
我挑了几朵全情盛开的，几朵半开的，更多的是花苞。这是我喜欢的花，开在清凉的早秋，芬芳而忧伤，洁白，含蓄的香。的45c48cce2e2d7fbdea1afc51c7c6ad26
我想送给外婆。我想她会喜欢的。她和我一样，喜欢又白又香的花朵。的7c590f0149
记得小学时，上学的途中要经过一家花店，店主是个长辫子姐姐，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吧，她的店里有姜花卖。老见她掰断花茎上的残叶，和花儿说话，不时抚摸娇嫩的花瓣。
那时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和姜花说话。我想，她为什么不和朋友说呢，花怎么会听得懂人说话。
直到后来，我长大了些，也时常和我的金鱼们说话，这才能够明白她。的37f0e884fb
对人倾诉不是件安全的事情，祸从口出。更重要的是，到哪里去找那么多我说了，她就懂得的人呢。诉苦是徒劳的，不如说给它们听。的dc82d632c9fcecb0778afbc7924494a6
秋天的阳光不大炽热，我微微仰起脸，任吹面不寒的九月微风拂过刚洗的头发。路边的绿树那么静，那么绿，那么好，手中的姜花雪白，傲岸，像遗世独立的不合群的女子，朴素坦白地开着，一种不能质疑的美。的2665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第一次看到姜花，是小时候，我们全家去郊外远足，爸爸指着远处一大片田野说，看，那就是姜花。远远望去，像一大帮穿碧绿衣裙的白净皮肤的姑娘在跳舞，一阵风吹来，真香。
那天回家，爸爸给我一本《楚辞植物图谱》，让我自己翻看。我查了查，至少有两种姜花，一种叫蝴蝶兰，是姜科，而另一种是杜若，是鸭跖草科。的182be0c5cdcd5072bb1864cdee4d3d
杜若和蝴蝶兰，都是美丽的名字，像富贵人家的两个女儿，姐姐叫杜若，疏离清冷，妹妹叫蝴蝶兰，天真烂漫。的b6d7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有次我写作文，还用到了这两个名字：我有两个好朋友，她们分别叫做杜若和蝴蝶兰。遭到语文老师的抨击，批评我不顾一切地瞎浪漫，准是言情小说看多了。的b6edc1cd1f36e45daf6d
走到苏家门口，碰到欧阳娟了，我们吃惊地注视着对方，呀，居然买了一模一样的花。
她笑：“看到了，就想买给外婆。”的14bfa6bb14875e45bba028a21ed38046
我也笑：“我也是。”腾出一只手，和她击掌。的c45147dee729311ef5b5c3003946c4
自从听过外婆的往事后，深觉惊心。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那些失去。很替她抱不平，想补偿她，看到美丽的花朵，就想带给她。的efe937780e95574250dabe07151bdc23
苏路加围着围裙过来开门，看到我们手中的花，皱眉道：“你们都是小孩子，不要乱花钱了。”
“嘿，我高兴。”欧阳娟歪着头，巧笑嫣然。的9de6d14fff9806d4bcd1ef555be766cd
苏路加伸手拍拍她的头，接过花，又拿过我的：“今天开饭有点晚，你们一会儿也要吃点。”
“吃过啦，苏老师。”的da0d1111d2dc5d489242e60ebcbaf988
“我做的是荷叶饭呢，你们肯定爱吃。”苏路加说，“无论如何，要吃点。”
外婆坐在窗边，微闭双眼，看不出她的表情。听见脚步声，她睁开眼，苏路加递上姜花：“两个小姑娘送的。”的ac62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外婆惊喜地接过花，抚摸着被剪成燕尾形状的叶子：“真好。”转过头带着笑意责怪我们，“你们呀，以后不要再拿零花钱买花了。”的07563a3fe3bbe7e3ba84431ad9d055af
“知道了。”欧阳娟吐吐舌。的8a0e1141fd37fa5b98d5bb769ba1a7cc
苏路加找了一个花瓶装上姜花。花瓶很好看，瓶身是细花纹的带些许磨沙的质地，上面是圆口，往下渐呈漏斗状，到了最下面，就是尖底了。它放进一个黑色的钢丝架里，很有些烛台的感觉。
外婆轻笑：“姜花有水就能活。”的1385974ed5904a438616ff7bdb3f7439
欧阳娟闲不住，跑去厨房帮忙了。我就陪着外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我向她问起在心头疑惑了好几天的问题：“外婆，您没有对我们讲起在文革时受了怎样的苦，是因为你有信仰支撑吗？”
她坦然地注视着我：“那时来不及想到这些。唯一的念头是，熬着。”的4a47d2983c
过了良久，她主动对我提起苏路加：“路加像我，天生孤单。我想他有平凡人的生活，也许天爱可以带给他。”她说完，忧心忡忡地叹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言语。的cfecdb276f634854
直到饭菜好了，我也没有看到俞天爱，再看苏路加，神情自然，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让我疑心他们上次的冷战，根本就来自我的臆想。的b6a1085a27ab7bff7550f8a3bd017df8
桌上竟是荷叶宴：荷叶鸡丁、荷叶粉蒸肉，荷叶饭。空气里充盈着荷香和稻谷清香，别说吃，单是闻一闻，就觉得浓郁鲜美了。的9f53d83ec0691550f7d2507d57f4f5a2
尽管吃过饭了，我和欧阳娟都没忍住，一连吃了好几口。我很中意荷叶饭，听欧阳娟说，她问过苏路加具体做法了：大米淘净，鸡胸肉、香菇切丝，金针菇切段，莲子去壳。然后将它们放盐拌匀，盛于荷叶中，包成四方包，上锅蒸熟就好了。的fc8001f834f6a5f0561080d134d53d29
她崇拜地望着苏路加：“苏老师真能干！粉蒸肉又是怎么做的呢？”的9431c87f273e
我和欧阳娟不一样，她是个对什么新鲜事物都好奇的家伙，看到了就想问。比如，苏路加书房里的名家字画，每一幅，她都缠着他讲解，再比如他的藏书票，各式各样，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特制纸张，上面绘着古朴雅致的图案，她仔细看，连连惊叹，要求苏路加讲给她听。的0c74b7f784
苏路加是个好脾气的人，她问，他就讲给她听。我就暗想，做他的学生，真是幸福啊。
我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长大，想考进他执教的大学，听他在台上娓娓而谈，我在台下听。我想，我会很幸福。比任何学生都幸福。的08d98638c6fcd194a4b1e6992063e944
他教的是法文，法文是多么美丽的语言，就像中文一样，刻骨流丽。的9ab0d8843173
我不会逃课，我做好笔记，考试时考出令他吃惊的高分，从此对我刮目相看，矢志不忘。
吃着饭，欧阳娟惊呼：“呀，又开了几朵！”的1534b76d325a8f591b52d302e7181331
苏路加闻声起身，将姜花端在近旁。果然，鼓鼓的，像个忍俊不禁的笑容般的花苞悄悄地绽放了。花瓣儿轻轻地抖开了，纤细的花蕊顶著满头的花粉，悄悄地探出头来，清雅的香也嘻笑着荡漾开来。的f033ab37c30201f7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这真是顿愉快的午餐，尤其是没有俞天爱在场的情况下。我承认我比较小心眼。嗤。
席间没有人说到俞天爱，我自然也不会提起。的6c524f9d5d7027454a783c841250ba71
他们之间的矛盾，解决了吗。的63dc7ed1010d3c3b8269faf0ba7491d4
直到苏路加给我们讲课时，我仍在想这个问题，神情不免有些恍惚，肘子衬在桌子上，揉揉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些。的2f37d10131f2a483a8dd005b3d14b0d9
过了片刻，头还是晕，我起身，推开门，向卫生间走去，想弄点凉水拍在额头上。等我返回书房时，听到苏路加在和欧阳娟说话，门半开着，我看到他的眼睛盯着墙上一幅写着“醉里挑灯看剑”的行书，慢慢地说：“我喜欢了一个女孩。”的68053af2923e00204c3ca7c6a3150cf7
这句话，一共才八个字，却让我魂飞魄散。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突兀地说出它，推门的手顿在原地。的a2557a7b2e9419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欧阳娟也愣住了，张大嘴巴。的2b24d495052a8ce66358eb576b8912c8
苏路加并不看她，仍是看着那幅字，眉头微蹙，有点苦恼地说：“为此，我想悔婚，俞天爱不肯答应。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的5737c6ec2e0716f3d8a7a5c4e0de0d9a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感到似乎都要喘不过气来。的c06d06da9666a219db15cf57
“他们逼我，他们全都逼我。我做声不得。”苏路加抬起头，注视着欧阳娟说，“他们反复追问我为什么会反悔，我开不了口。”的e165421110ba03099a1c0393373c5b43
欧阳娟握着一支新狼毫，在手里旋着。看得出来她和我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很困扰，这段时间想了很多事。”他继续说。的eaae339c4d89fc102edd9dbdb6a2
我如同陷入沼泽，不敢动，也动弹不得，一动，就有没顶的危险。的38db3aed920cf8
欧阳娟说：“苏老师，那你好好和师娘谈谈，一定要说清楚呀。”的d82c8d1619ad81
但苏路加不肯再说下去，站起来，恢复常态：“好了，我这个年纪不应该再有这样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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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去时，他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各做各的事。我抓起水杯，大喝一口，手一直在抖，握不紧它。苏路加帮我搁在桌子上，按了按我的肩膀，以示安抚。的7fe1f8abaad094e0b5cb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恍惚得厉害，胸腔快要裂开一般，偷偷摸到药片，和着水吞了进去，没让他们发觉。我不想被太多人知道我有心脏病。的67c6a1e7ce56d3d6fa748ab6d9af3fd7
他那句话如同惊雷，一再一再地在我头顶轰然炸开：的2838023a778dfaecdc212708f7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的a5e00132373a7031000fd987a3c9f87b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的555d6702c950ecb729a966504af0a635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的3df1d4b96d8976ff5986393e
本来我的字练得比欧阳娟略好，今天发挥失常，苏路加默默地手把手地教我，在纸上写字。
欧阳娟凑过来看，墨迹还没有干，我慌忙捂住，弄得一手黑。的1d7f7abc18fcb43975
苏路加笑了笑：“我去给你拿纸巾。”的b7ee6f5f9aa5cd17ca1aea43ce848496
欧阳娟瞅了瞅我：“苏老师，我也去。”的091d584fced301b442654dd8c23b3fc9
我猜她是追出去问苏路加，刚才那席话的后文。的55b37c5c270e5d84c793e486d798c0
他们一走，我就趴下了，脸贴在原木桌面，闻到木头的气味，有点类似宣纸的感觉。
我的脸贴的那一处，正是苏路加刚才触碰的，还有着轻微的暖意，我紧紧贴上去，脸孔发烫。
他喜欢的女孩，是谁？是谁？的8f85517967795eeef66c225f7883bdcb
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再开口，倾尽心事？的4f6ffe13a5d75b2d6a3923922b3922e5
他们再进来时，还真以为我病了。苏路加伸出一探我的额头：“咦？不怎么烫啊。”又问，“小剪，平时经常低烧吗。”的934815ad542a4a7c5e8a2dfa04fea9f5
我摇摇头：“我有点头晕而已。”目光越过他的身后，窗外有一片黄叶飘落。
苏路加看看我，又看看欧阳娟，对她说：“小剪的身体太差了，下课后，你送她回去，好不好？”的17d63b1625c816c2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欧阳娟点点头。的d490d7b4576290fa60eb31b5fc917ad1
我们出门时，苏路加把外婆扶出来了，说是要陪她出去走走，散散步。的061412e4a0
外婆穿着麂皮靴子，棕色的长风衣，领子竖起来。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木，在夕阳和风里落下了许多叶子，墙角的山茶花开得有些颓败。的b1a59b315fc9a3002ce38bbe070ec3f5
附近的音像店传来一支曲调悠长的歌，大约是古老的外国民歌，唱着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
我们一行四人走在马路上，看外婆的人比看我和欧阳娟的人加起来还要多。
有人低声猜测外婆是老艺术家，是来自大都市的电影明星，又猜我们都是演员，在演某个电视剧呢。还四处张望，观察暗处是不是有摄象机跟着。的54a367d629152b720749e187b3eaa11b
广场上有几个孩子在放风筝，年轻的妈妈坐在石凳看着。的f7e9050c92a851b0016442
风筝飞得真高啊，外婆停住脚步，抬头看着。的da8ce53cf0240070ce6c69c48cd588ee
1927年的风筝，也是这样美吗。的6cdd60ea0045eb7a6ec44c54d29ed402
那个春天的午后，一尾断线的纸鸢，刚好落在她的窗前。的a8abb4bb284b5b27aa7cb7
苏路加搂住外婆：“下下个礼拜天，我们也来放风筝好不好？”的ec8956637a99787b
外婆没有回答他，仍看着那只风筝。的9cc138f8dc04cbf16240daa92d8d50e2
苏路加转向我和欧阳娟：“到时候你们也来。”他笑了笑，“上次小剪腿摔伤了，我就说过，好了后我们放风筝，结果，一拖就拖了这么久。”的eb160de1de89d9058fcb0b968dbbbd68
外婆收回茫然的眼神：“你外公那时去了，也好，不然后来的文革，他还是熬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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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又说：“多么庆幸我那位少年朋友，早早地离开了上海，否则文革时也很难说。他的家庭背景，实在太复杂了。”的98b297950041a42470269d56260243a1
她单单不说自己受的苦。的1068c6e4c8051cfd4e9ea8072e3189e2
和他们道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