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不明朗，微笑便失去了意义。
不知不觉到了夜晚，舒涵抱着琴谱来到二十八号琴房门口，打开门的动作没有不自然，像是早就感应到今天这扇门一定会开一样。
所以，当她看到在窗台前安静地坐着等待她的永远比阳光还要温暖的升羽时，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
心就像湖水一般平静。
“今天是肖曼完成梦想的日子，我明明应该感到高兴。”一坐到钢琴前，舒涵就垂下头，开始暗自嘀咕。
升羽默不作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嘴角隐隐的弧度也被逆光吞没。
舒涵突然抬起头，叹息一声，“明天开始，他就是著名的流行钢琴家了，所有人都会说他颠覆了传统的古典乐，将古典与流行结舍得那样完美，他会是全部的光芒所在，他成功了。”
升羽从窗台上下来，肩上的白色纸鹤也跟着扇了两下翅膀。
“那你高兴吗？”升羽问。
温暖的声线，就像一双手环住她，平息着她的哽咽。
舒涵的眼眶中迅速蓄满了潮湿的液体，为了不让它落下，舒涵拼命睁大双眼。
“那你后悔了吗？”升羽又问。
舒涵停止抽泣，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最初的梦想，到底是让肖曼完成梦想，还是和肖曼一起完成他的梦想？
若是前者，如今他完成了梦想，自己在这么哭又是怎么回事？
若是后者，那当初自己的奋不顾身，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当初知道让肖曼完成梦想的条件是自己退出与他一起寻梦的旅途，还会不会那样义无反顾？
说不上后不后悔，因为无论怎么选择，结局都不是那样完美。
“还是不后悔吧。”舒涵想了许久，“至少现在他完成了梦想，如果和我在一起，只会毁掉他的一生。”
升羽突然绷紧下颚的线条，眼波如水，水中星光璀璨，就如此时外面的星空。
“想不想听我弹曲子？”
舒涵看了看时间，“肖曼应该差不多登台了，不去看他的演出，看你的应该也不错。”
她让开位置，让升羽坐下。
“你一直问我为什么不弹琴给你听，因为我怕通过音乐传递给你一些不能告诉你的秘密。”升羽双手落到钢琴上，明明除了月亮外没有其他的发光体，但他的整个人就像被强光打着一样，或者说，是光线融进了他的身体，发现不可思议的亮光。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能把我的事告诉给别人，否则我会消失？”
舒涵点头，“所以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我怕你会消失。”
升羽的嘴角挂着满足的笑，眼中却盛满叹息，“其实如果是我告诉了你我的真实身份，我也是会消失的。”
“真实身份？”舒涵不解，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不能演奏的原因，是因为我的心事都在音乐里，而通过那些音符，会让你……”升羽一边说一边开始了演奏，“……回忆起来。”
像是中了什么魔，舒涵听到音乐的一瞬间，整个人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流水般的音符窜到她的脑海中，不知不觉汇成一幅幅画面——
高二那年暑假，被作业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舒涵一个人出门给自己减压放松，那时的她还是长发，样子和现在的自己很像。
走累了，舒涵在一家私人钢琴博物馆门口驻足，由于博物馆所在的位置比较陷落，所以来回路过了好几次都没有发现，抱着去里面乘凉的心态，舒涵踏进了这家博物馆。
虽然叫博物馆，但其实里面只有两间房间，摆放了约莫十几架钢琴，每一架看上去都有一定历史，和一般的钢琴长得完全不一样。
对钢琴这东西一窍不通的舒涵觉得非常新鲜，东看看西看看，最后在一架木质的看上去最陈旧的钢琴前停下脚步，看到馆长没有注意到自己，就悄悄伸出右手食指，在钢琴上来来回回扫着，最后停留在一个黑键上，用力按了下去。
谁知，那个黑键却整个断了下来，不知所措的舒涵想把琴键放回去，却怎么都摆不成原来的样子，索性趁周围没人注意把琴键藏了起来，逃出了博物馆。
余惊未了的舒涵一边流着汗一边紧紧握着手上的琴键，把它拿到眼前仔细观看。
木质的琴键看上去很脆弱，一边想馆长若是发现一定会要她赔，一边不由加快脚步逃走。走了没几步，在博物馆门口的林荫小道上，舒涵突然看到一个亚麻色头发的男生抬头看着天空。
夏日很美，阳光从树叶的罅隙透下斑驳的光彩，细细的尘埃也随着微风乱舞。
男生清俊的背影让舒涵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男生突然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舒涵，一头亚麻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睛盛满了温暖，嘴角勾勒着微笑。
笑容太璀璨，以至于整个世界都为之炫目。
舒涵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强烈的心跳，一见钟情的感觉，就像电影中那样不真实。
男生微微低下头，似乎是看到了舒涵手中的琴键，琥珀色的眼睛闪了闪，舒涵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马上把双手放到身后。
男生的笑意变得更浓，身边的风景一下子被削弱了美感。
舒涵走到他面前，对他伸出食指，“你可不要告诉博物馆老板，否则我会被追杀的。”
男生的皮肤白到几乎透明，长长的睫毛下，那双眼睛简直可以看穿人的内心。
“谢谢你。”
这是男生对舒涵说的第一句话。
舒涵迷茫地看着男生，不过看在他没有要举报自己的份儿上，舒涵也没有多想，朝他伸出手，“我叫沈舒涵，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眉宇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皱褶，轻轻地说：“羽……升羽……”
“你叫申宇？”舒涵兴奋地叫道。
男生点了点头。
“很高兴认识你哦，你是学生吗？”
男生想了想，“我是……弹钢琴的。”
“真的呀。”舒涵的眼里瞬间冒出星星来，“好羡慕会弹钢琴的人哦，特别是你这么帅的男生，一定迷死人了。”
男生微微一笑，“我可以教你。”
“其实那个时候你弄坏的那个黑键，就是我。你把它从那里带了出来，我就得到了释放。”升羽一边弹一边解释，打断了舒涵的回忆。
舒涵终于想了起来，为什么那个时候自己突然吵着要考音乐学院，原来是因为希望和升羽读同一所音乐学院。
从那以后，两人一直一起租琴房练习，升羽从基础开始教她，一年之内舒涵突飞猛进。
进入音乐学院后，升羽很少去上课，大部分的时间都不知道他在哪里，舒涵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但每次相念他的时候，他总会很及时地出现在她身边。
“因为你所有的思念，都会通过音乐传递给我，所以你在哪里，你在想什么，我都能感受到。”升羽接着说。
由于升羽完全像一个来自不同时代的人，所以总是给人十足的神秘感，学校里见过他的人没有几个，但没想到的是，在第二十七届钢琴比赛的时候，升羽的才华受到了众人的热捧，获得了所有人的一致好评。
而正因为如此，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是钢琴精灵的事，升羽不得不消失，不得不回到钢琴的世界里。
其实他原本就不是人类，因此他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如果不是舒涵解除了他的封印，或许他只能一辈子沉睡在钢琴中，只是和舒涵日积月累的感情，是他唯一放不下的事。
还来不及与舒涵告别，就彻底在这个世界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离开前，升羽怕舒涵没有他辅导钢琴会跟不上课程的进度，所以留给她听一遍就能把整首曲子弹奏下来的特殊天赋。
怕舒涵找不到他会伤心，他通过音乐抹去舒涵关于自己的全部记忆，只是虽然删除了记忆，却删除不掉舒涵灵魂中他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惘然间，有那么几次，舒涵总是那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遗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已经泪流满面的舒涵，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出去，升羽坐在钢琴前演奏着她最喜欢的曲子。
“这首曲子是你最喜欢的电影《海上钢琴师》的插曲——《Playing love》，你一直说前面太快弹不来。”升羽突然停下动作，看着她，“现在我把前面的弹完了，后面简单的，就像以前一样让你来弹吧。”
舒涵哭着坐到升羽身边，像以前一样，双手放到他的手上。
“那时候你还不怎么会弹钢琴，总是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然后一脸陶醉，好像是自己在演奏一样。”
舒涵不知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不知是幸福还是忧伤。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教你折白色的纸鹤，然后放在你的肩上。”舒涵说着，升羽肩头的纸鹤扇了两下翅膀。她又转头看向升羽锁骨前的项链，“这个高间符的项链，也是我送给你的，还有家里明明有《海上钢琴师》的碟片，我却一直不记得有看过。”
升羽的嘴角，永远是那样淡然的笑，即使眼中已经潮湿。
“我要走了。”升羽的声音赵来赵轻柔，似乎再过一会儿就会听不见的样子。
“你要去哪里？你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不会回来？你是钢琴精灵也没关系，你能不能不要再离开了？”似乎有些着急，舒涵说话的速度不由自主地变快。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自己手上升羽的触感已经变得那样模糊，好像他的双手正在慢慢变透明，好像马止就要彻底消失一样。
“放心，我已经通过音乐传递给了肖曼，他会记起你。”
舒涵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抹去了我的记忆，我一定不会喜欢上肖曼。对不起，由于不记得你，一直在你面前提及其他喜欢的人。我太笨了，其实你的伤心我应该早就发现，你笑得灿烂不代表你不难过。”
升羽紧闭双眼落下一串泪，“我曾经和你说过，关于我的事告诉任何人，我都会消失，哪怕是我自己告诉你。”
舒涵紧紧咬着嘴唇，拼命摇头，“不可以，不可以，至少把这首曲子弹完，我们还约定了要一起上台演出的，你不可以离开！”
“放心，这次我不会再删除你的记忆，因我我将永远消失，如果连你的记忆都保留不下来，那我就等于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这个有你的世界。”
与最后一个字同时消失的，是身边那个淡淡的白色光影。
原本脖子上的项链和肩头的纸鹤从半空中落下，沉闷地砸在琴凳上。
“这首曲子还没有弹完，你怎么可以走……”舒涵眼中含的泪全部落下，“说好的，要和你一起把这首曲子弹完的……”
月亮，把黑夜照得那样明亮。
那些伤心人的眼泪，该往哪里藏？
舒涵把身边的项链慢慢拾起，戴在脖子上。
好在，那些与升羽有关的记忆，这次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错综复杂的感情交织在心头，舒涵整个人坐钢琴前发呆。
自己喜欢的人，本应该是升羽，或许是因为潜意识中觉得肖曼和升羽相似，才会有那次意外的一见钟情吧。
舒涵不知道，当升羽知道自己喜欢上肖曼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
“那个笨蛋，一定会祝福我的。”舒涵用含糊到只有她自己能听清的声音说完了这句话。
此时的皇家音乐厅内，肖曼正对着台下几千位观众，“接下来是最后一首曲子，李斯特的《爱之梦》，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在所有人的掌声中，肖曼坐到钢琴前，脑中隐隐记起曾和谁相约一起演奏这首曲子，只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
双手落下，美妙的音符立即溢满了整个大厅。
一瞬间，回忆如同潮水翻滚而来，那些流逝的记忆全部回到脑中。
关于舒涵，关于舒涵的点点滴滴都被回想起来。
音乐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着台上举止异常的肖曼。
“舒涵……”他突然站起身来，双手用力支着钢琴，“我约好了要和舒涵一起演奏这首曲子，为什么会忘记？”
肖曼迷茫不知所措，拿起话筒对所有翘首以盼的人留下一句“这首曲子，我要去找一个人回来和我一起演奏完”就走了。
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一样，那些被遗忘的往事一下子重新涌入脑中。
肖曼无法解释，他只知道现在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是为了要找回舒涵。
人生中星浓墨重彩的一笔被抹去，其他颜色都会黯淡无光。
当初明明为了她愿意放弃梦想，却怎么会突然遗忘了有关她的所有？
像是之前赵亦雪一语成谶，舒涵和梦想只能拥有一个，如今为了完成梦想就可以把舒涵丢到一边去吗？
上天的作弄总是让人晕头转向，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原地做选择题。
肖曼跑到学校，漫无目的地寻找，突然听到一阵忧伤而深情的琴声，随着琴声一间间教室搜索过去，终于在打开二十八号琴房的时候看到了泣不成声的舒涵。
“舒涵。”肖曼试着叫了叫她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答。
“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肖曼又试着走近了两步。
舒涵没有理会肖曼，只是低着头，一手捏着胸前的项链，一手拿着纸鹤。
心中空荡荡的，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两段失去的记忆，像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升羽的出现，在一开始就注定了不能以完美收场。
只是现在，舒涵被一个和他那样相似的少年拥着，似乎还能感受到与他类似的体温。
升羽的事情，舒涵再也没有提起。
好像他不曾出现过，好像他不曾存在过，就连音乐界也淡忘了这样一个超天才的存在。
肖曼在国内名声大振，有才华又帅气的男生总是很容易成为所有人注目的焦点，而那句“要一起演奏李斯特的《爱之梦》”反而更提起了所有人的兴趣。
那日天晴，舒涵说要去一个地方。
带上在家中的钢琴上躺了很久的那个木质琴键，来到那个之后再也没有去过的博物馆，让肖曼在门口等她。
一切都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