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x床医嘱打错了!”
“又错了!”
“还是错!”
“重打!”
“怎么还错!有没有脑子?
……
a11的护士长别名“嬷嬷”,远远走近,就有一种容嬷嬷的气息扑面而来。而实习生们更喜欢唤她“没文化”——嬷嬷的口头禅。
“敲个ampoule都能划开手,没文化!”
“谁又忘打交叉配血了?没文化!”
“哪个把dx滴鼻写成了po?没文化!”
“别用脏手去碰骨穿包!没文化!”
……
因而,来血液科轮转的所有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在嬷嬷嘴里千篇一律都变成了白丁文盲。
黎糯仰天长叹,怪不得前辈们都说,实习医生的天敌,一是病人,二是护士。
长假过后,她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田佳酿。
节后第一天晨交班,她正木木地听着值班医生念交班本,有个身影轻轻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看,我们的科花回来了。”有医生提醒主任。
“我们科自然基金的实验做得差不多了,我就回临床了。”田佳酿向主任微微一笑。
黎糯先闻其声,顿时抬头,望向其人。
原来所谓悦耳动听,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清脆如银铃,不是娇滴似闺秀,而是细水涓涓,几分温婉几分甜,一派莺莺燕燕春春。
黎糯上中学那会儿,班里有个同学的父母是外交官,她只见过一次那位同学的母亲,至此难忘。其实也说不上她具体哪样五官长得美,但就是一种难以言表的舒服,从骨子里透出的适逸。田佳酿同样如此,高雅、清新、恬淡集于一身,不愧为一附院的门面。
幸运的是,住院总无视掉盛青阳贼亮的眼神,把她分到了田佳酿那组。如此一来,她便可以一周听个几次田姑娘用秒死人的声音查房、用秒死人的声音指导她写医嘱,还能时常见到那张心旷神怡的脸。嗯,想想心情就好。
血液科实行同组值班的排班制度,田姑娘第一天回科就上马值班,她值二班,手下的黎糯同学就跟着值一班。
到了午饭点,同事们争相留在科里与她们共进必胜宅急送。不想被她一一婉拒,说:“真不好意思,今天约了朋友到科里吃饭。”
“什么朋友啊?探个班还要清场。”有人打趣道。
“还不是那谁,老搭子类,”主任也加入,说:“反正你们男未娶女未嫁的,凑一对算了。”
田佳酿一笑置之,拿出手机开始联系对方。
可是无论内线,短信还是手机,对方都没有反应。
“小黎,你能帮我个忙吗?”田佳酿问正在埋头开精二方的黎糯,“病房我镇着,你替我去叫个人上来吃饭吧。”
“好啊。”黎糯答道,“去哪儿?”
“门急诊大楼四楼内镜中心3号诊室,找外三岳主任。”
周四全天,岳芪洋专家门诊。
他的门诊网上挂号和排队挂号各限三十号,但因为看病的同时做肠镜,所以速度会慢一些。又因为有不少转诊以及复诊病人,还有各种理由的加号,因此往往是上午的病人还没看完,下午的挂号已经开始。
黎糯十二点到达四楼的时候,候诊室仍然座无虚席。三号诊室的门口,也依旧拥着一堆病人。
诊室右侧的屏幕上显示着“正在检查,请勿入内”。
好吧,那她就等会儿。站在病人们当中,听他们闲侃。
“你是来做肠镜的吗?”其中一位病人问另一位。
“是啊,之前在冷医生这儿烧的息肉,定期来复查。你呢?”
“我啊,我是来吃中药的。”
“啊?他还会开中药啊?”
“是啊,我当初也是将信将疑,不相信外科医生会开中药。那时候住在病房里化疗,化得一个人差点废了,他便给我开了减轻副作用的中药,结果真的管用,就一直吃到了现在。”
“是吗?这么神?”
“后来听其他医生讲,他可是岳益人的孙子。”
“岳益人?是那个很有名的岳氏内科的岳益人吗?”
“对,岳益人是岳氏内科十二代,那冷医生就是十四代。”
“这倒不错,老中医的孙子,不懂中医才怪。我也找他调理调理去。”
旁边有病人插嘴道:“你不会刚知道冷医生懂中医吧?”
“你也不看看他的名字,黄芪的芪,西洋的洋,这不就告诉你中西医结合疗效好嘛。”
病人们笑开了,黎糯也跟着笑。
她想起岳老曾经说过,岳家的孩子,启蒙读物不是《三字经》,而是《黄帝内经》。所谓家学渊源,大概就是如此。
过了半晌,系统又开始叫号。
黎糯随病人推门入内,见到了手术衣外套着白大褂的岳芪洋。
看到仿佛又见清瘦的他,一愣,杵在门口忘了说话。
直到打电脑的同学问她:“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哦,”她幡然醒悟,“血液科田老师让你忙完了上去吃饭。”
说完扭头就走,一口气冲进电梯里,还能感觉到加速的心跳。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回科时,田佳酿正在和病人家属谈话,桌子上一大袋必胜客原封不动。
“辛苦你了,”看到黎糯回来,她说,“还有我们刚收了个加9,淋巴瘤待排,你先去看一下吧。”
新病人加9床,是个和黎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两人直叹有缘。可是她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发热、乏力、三系进行性减少、颈部及腋下有两枚无痛性浅表淋巴结进行性肿大。
女孩的父亲把黎糯拉到一边,问她:“医生,门诊医生说我家孩子可能得的是淋巴瘤,倒底是坏的好的?治的了吗?”
“我们下午就做淋巴结穿刺活检,等结果出来就能确诊了。”她叹口气,答道。
收完新病人,还未走进办公室,她就听到了田佳酿愉快的说话声。
而接下去的二十分钟里,黎糯真心觉得自己像枚巨大的电灯泡,同时深刻悔恨自己中了田姑娘的“美人计”,说不定之后每个班都会撞上前来探班的岳芪洋。
她一个人坐在电脑前码首程,而他们两个就在前面的桌子旁相谈甚欢,从共同的朋友到交叉的课题,从实验的模型到统计的方法。
如此健谈的岳芪洋她只见过一次,而这次,似乎更加意趣相投。
她心里莫名升起一团无名火,烧得她完全吃不下披萨。
这还是大家嘴里沉默寡言的冷医生吗?
他怎么可以和田佳酿有那么多共同语言聊?
还特意抽出宝贵的休息时间跑上来吃饭?
听起来还不是第一次?
他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憋了一会儿,她忽的拍案而起,扔下写了一半的现病史,愤愤然去楼梯间怒啃鸡翅。
原来喜欢一个人,还会有这种感觉。
加9床那天下午做的淋巴结穿刺活检,一周后出了病理报告:高危非霍奇金淋巴瘤确诊。
女孩的父母了解情况后,当场接受不了。黎糯于心不忍,离开谈话室时悄悄留下了包纸巾。
事后家属表示舍不得女儿,毕竟还这么年轻,希望医生尽全力治疗。可惜天意弄人,在跟着田佳酿值到第三个班时,患者猝死。
深夜,她默默在办公室里写着死亡病例讨论,边写边抹泪。
这时有人递给她一张纸巾,抬头一看,竟然是女孩的父亲。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他说,“谢谢。”
她差点嚎啕大哭。
第二天出了夜休,变成兔子的黎糯觉得心里着实堵得慌,便约樊师伦出去玩。
这厮最近恋情告吹,心情同样低落。两个郁闷的人对饮了一下午咖啡,都快喝出胃穿孔了,还没想好去哪里放松心情。最后脑子一抽,决定去占卜馆算塔罗牌。
相比于樊师伦的热衷,她纯粹觉得新奇,不懂大阿卡那小阿卡那什么的,也不信随机抽几张牌就可以知晓未来。
信疑参半地坐下后,神秘打扮的占卜师看过她抽的牌,告诉她,最近家人可能会有不顺,让她小心。
她想了想,也许指的是前不久心梗的岳老,便赞同地点点头,可转身就忘了一干二净。
直到回宿舍的路上接到了一个电话。
自母女大吵一架后几个月不曾有联系的妈妈的电话。
☆、上卷16
第二天一早,黎糯特意请了假,出现在岳归洋所供职的y医院。
“出什么事了?火急火燎地要找我。”他今天不在门诊,从病房一路跑下楼去见她。
黎糯什么也没说,塞给他一叠化验单、ct片子和影像报告。
岳归洋狐疑地接过,先埋头端详化验,眉头一拧,再举起片子对光查看,然后脸色越来越凝重,并再次核对了患者名字。
“你妈妈?”
她垂头不语,双眼通红。
“从这些报告看来不是很好……你做好心理准备了么?”
点头,又摇头。
岳归洋行医多年但并不善安慰,只会伸手不断轻拍她的肩头。
“可是,这不是找黄芪帮忙更妥当……”他小声说。
“我喜欢他,但是我信任你。”黎糯带着浓重的鼻音低语,“我想你会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昨天晚上,她接到了久违的来自妈妈的电话。
“黎糯,我在你们医院附近,见一面吧。”妈妈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有什么事吗?”她还在回寝室的路上,晚高峰的噪音吵得她头昏脑涨。
“嗯,有件事,得告诉你一下。”妈妈说。
有些生分的母女在一附院附近的咖啡厅见了面,之前的过节让她们相对无言了很久。
“有什么事?”黎糯提醒道。
“哦,”妈妈如梦初醒,“就是前阵子我肚子一直隐痛,便去医院看病。”
“嗯。”
“然后做了一大堆检查,想拿来给你看看。”
“哦。”
说着,妈妈递过了检查结果。
黎糯漫不经心地翻过几张,可看到肿瘤标志物时就愣住了,再抽出增强ct的报告,顿时惊慌地站了起来,纸张随之洒了一地。
藤制的椅子因猛然移动发出刺耳的声响,引起室内顾客的回头侧目。
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她彻底手足无措。
黎妈妈弯下腰捡起四散的报告,施施然坐回座椅,无可奈何地笑道:“医生说了,大概还有半年的时间。”
几小时前占仆师的话语不断在她脑海中盘旋,说最近她家人可能遭遇不顺。她没有相信,一笑了之,哪知几小时后就噩梦成真。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不顺——胰尾肿瘤伴结肠转移。
岳归洋先带她去找了他们医院普通外科的大主任,主任看了片子直摇头,说:“大家都是医生,我就挑明了。胰腺癌晚期,开刀已经没有太大意义。“
黎糯又去咨询了一附院外二的老师,同样表示:“化疗、靶向、中药都可以,但是开刀没有意义,也就剩半年,最多做改善手术。”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医院,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给学生上医患沟通的讲座,重中之重无非八个字:设身处地,推己及人。
黎糯他们一直觉得,这讲座形同虚设:你的命总是你的命,我告知的方式再艺术,结果根本不会有所改变。
于是她也曾直言不讳地对家属说过:熬不过今晚,或者,没有治疗意义。
而今天风水轮流转到的是自己的妈妈。
干脆利落地被判了死刑,连缓刑都没有。
内科大楼十四层是阶梯教室,平时人迹稀少。
黎糯神游般飘回血液科,再飘上楼,抱着片子蜷缩着蹲坐在角落里。
从她知道妈妈出事后,几乎没怎么合过眼。上网、找专家,得到的结论无非和早已被自己翻烂的《内科学》书上一样。
闭上眼睛,脑袋里昏昏沉沉,无数被剪辑过的片段纷纷向她砸来。
癌症之王,根治术,干预措施,吉西他滨,5…fu,替吉奥,奥沙利铂,埃罗替尼,爱必妥,阿瓦斯汀,放疗,细胞因子,生物制剂,五年生存率低于5%……
妈妈的笑脸在咖啡厅昏暗的背景和断续的音乐中摇曳:“太贵就不要治了。”
“不要去借钱,哪怕是岳家。我不希望你在他们家抬不起头。”
“我现在挺好的,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
“四十六岁,可以了,活够了。”
……
头上被轻轻拍了一下,她睁开朦胧的眼睛。
竟然是田佳酿。
她在黎糯身旁蹲下,然后与她一道席地而坐。
“我听说了你妈妈的事,”田佳酿莞尔道,“我有些羡慕你呢。”
黎糯愕然,不明有哪点值得她羡慕。
“你起码还有个妈妈,而我连妈妈都没有。”她兀自边笑边说。
“我可怜的妈妈,在生我的那天,死于羊水栓塞。她没有看到我,我亦没有见过她,她成了照片里的人。随着渐渐长大,我发现我和她愈来愈相像,眼睛、鼻子、嘴巴,亲戚说甚至性格也像,仿佛再世。”
“后来我被思女成病的外公外婆带去偏远的农村看神婆,神婆见了我十分惊恐,说我身上同时存在有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灵魂,是个妖孽,并发动在场的所有人往我身上泼粪水。”
“我吓哭了,然后神婆说我一哭我妈妈的灵魂就不见了。我不信这些鬼鬼神神,但那时,我突然觉得有种温暖将我包拢,陌生又熟悉的,从未有过的温暖。我忽然心有灵犀地明白,那正是我妈妈,舍不得我受伤,特别是因她而受伤。”
“所以长大后,我特别想要个女儿,然后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她长大。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你妈妈也是。”
“她不希望你因为她如此难过,如此不堪重负。”田佳酿揽过她的肩头,轻抚她的后背。
“我很后悔。”黎糯泣不成声,“我知道她这辈子全都为了我,再不择手段也希望我成龙成凤。我却轻易地践踏了她的自尊心,并且不闻不问了好几个月。“
“其实我很后怕,我妈真的非常狠心,对我狠,对自己更狠,她若想隐瞒病情,完全可以狠到直接发讣告给我。她提前告诉我,是担心我这个心理承受力极差的女儿一下子扛不住。”
“妈妈不会怪你的。”田佳酿说,“而你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