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招管用,叽里咕噜的医学英语,不消半刻便能摆平她。
他擅自“辞官”一事,她不耿耿于怀是假的。
又是周二,这次她没再被毛毛拖去前组帮忙,随梁主任捅了一整天的菊花,上午内镜中心专家,下午特需。
门诊结束,晚上六点。梁主任匆匆赶去病房,科内尚留着大小事务等他处理。
从他代理大主任后,三过家门而不入是常事,家里长辈身体欠佳全靠姐姐照顾,他那幼儿园中班的儿子也成了外三最小的常驻部队。
小朋友人小鬼大,黎糯就见过他向毛毛提出疑问:“什么叫一班?什么叫二班?什么叫三班?什么叫总值班?”
毛毛意图用形象的比喻告诉他:“一班就是你们的小班,二班就是中班,三班就是大班,总值班就是老师。”
“那什么叫备班?”
毛毛一呆,立马充当高大全:“额,备班就是点读机,哪里人手不够点哪里……”
“搞了半天,原来是贴身丫鬟啊,地位好低。”
尤双博被四岁娃秒杀……
她还见过他批着他爸的白大褂欺负毛毛,嚷着:“把你的病历本拿出来。你哪里不舒服啊?”
毛毛配合演戏:“我胃不舒服。”
小梁医生小手一挥:“做胃镜去。”
不说小朋友诊治是否规范,总之他的拿腔拿调,颇有几分梁主任的影子。
不过小朋友讲了,他在幼儿园的角色扮演游戏里从来不当医生。
问其原因,他居然凝思了半天,摸摸下巴,说:“因为我不喜欢医生。梁置超是好医生,不是好爸爸。梁置超首先是病人的梁主任,其次才是梁黄予的爸爸。”
而后万分委屈地哭了起来,他们看到,门外的梁主任也在不住抹泪。不仅是这对父子,万家灯火举家用餐的点,当时镇守在办公室的所有人,包括王主任、毛毛、盛青阳、小郑、学长、黎糯无一不红了眼眶。
周二中组惯例停台,她下班的时候,岳芪洋还在台上。
晃晃悠悠回到岳家花园,还没跨入主楼看望岳老,倒是先撞上了刚停完车的岳归洋。
“干嘛垂头丧气的啊?弟妹。”他朝黎糯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月下庭前聊天。
还没等她开口,岳归洋了然而道:“让我猜猜?应该为了黄芪有官不做甘做百姓一事吧?”
“你也知道?”她讶异。
“当然,这圈子小得很,我虽转投中医界,也只脱离了一半而已。”他解释完毕,又接着问:“要我替他回答原因么?”
“我弟智商高情商不高,不是算钱的料。”
她赞同地点头。
“但是,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中,这次‘辞官’算得上是他情商最高的举动之一。原因,一,他是他们科最年轻的副主任,由于年轻,经验和科研总量必不如他人,在论资排辈的医院,谁会服你?二,不管哪个科,钱最多的都是大主任和行政副主任,钱多了,便成众矢之的,你觉得黄芪被妒忌排挤得还不够?所以他这次做得很对,时机未到,还是再熬几年吧。”
如果她纯粹是医学生,她会惊讶于医院里的乌漆墨黑。但她是医生的妻子,除了叹气,还庆幸自己只是个学生。
“那你呢?”看向已习惯尔虞我诈的岳归洋,她突然问道。
“我吗?”他一愣,思索了片刻,“我啊,不指望能当上大主任,毕竟是中医妇科,搞个男的当老大不免奇怪。我只希望顺利升到主任,坐坐门诊,开开药方,科研什么的都别来烦我。”
岳芪洋曾无意中提到过岳家家训,有一条她印象深刻:恪守己任,勿争人上人。经历过风雨百年流传至今的告子孙书,和中庸之道不谋而合。
岳归洋看她神游天外中,嘲笑她:“难怪黄芪情商高了,怕是把你的都吸到他那儿去了吧。”
她怎么听这句话怎么带有颜色,无视他。
“看来结婚不错啊,还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某人不识相地继续。
黎糯转身就走,还不忘伤他一句:“那你快去把田姑娘领回家啊。”
果然年关难过。
有关部门和谐指数精神文明越是查得紧,门急诊大厅或静坐或叫嚣的专业团队愈演愈烈。
外三最近似中了咒语,先是胃外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官司,再是梁主任手头连着几个中转开腹,最后是下级医院送了岳芪洋个大烂摊子。
随着阴沉湿冷的冬季正式来临,外三也乌云密布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脚的内部斗争应该是医生文的重要元素,不知各位怎么想。。。虽然再黑的不敢写。。。
梁主任儿子也是真实的是我临时想到加了一段哎病中的宝宝麻麻对不住你啊
☆、第51…章 下卷10
所谓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这代最命苦,这句话形容二班非常合适。
梁主任代理大主任后不再担任二班,常驻病房的副主任变成五人,直接导致他的班头比她的还密集。
黎糯后来再没和岳芪洋搭过班,上上下下各忙各的;他换不了;她也没法换。
年底;各类杂事堆积;查病史、写总结、讲汇报、开大会、熬论文、整实验、狂结题、申基金……
某位同志时常夜不归宿,他家老婆也用不着担心,反正他不是一头扎在医院,就是和雌老鼠睡在一起。
这不;昨夜他又值班。
第二天不到七点,黎糯刚踏进办公室,班还没交,房还没巡,就听得王主任“砰”的把门一关,破口大骂。
“岳家二公子,你什么时候变成慈善家了?啊?”
“这么大个烂摊子收进来干嘛?还占了个正式床位,找死啊?”
“你以为你是拍电视呢还是写小说啊?路上随随便便拉一个都能住进来?”
“岳芪洋你真是昏了头了你!小心这次吃不了兜着走!”
毛毛唯唯诺诺地举手:“主任……”
“闭嘴!”
“真不是岳主任的错……”
“尤企你闭嘴!你还没资格插话!”
办公室内的温度倏地降至冰点。
她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偷偷瞄了眼历经昨夜风雨的三个男人,小郑学长面如土色,毛毛一脸哭丧,岳芪洋最为镇定,但他的神色,从未如此难堪过。
幸亏梁主任及时赶到,把怒发冲冠的王主任“请”了出去。两人方才走远,他也转身去了示教室。
毛毛和黎糯不约而同地跟了过去。
毛毛不停地在道歉:“主任对不起,都怪我脑子糊涂了才会同意把10床收进来……”
“不用。”他的声音异常沙哑,打断了下属断断续续的悔意,伸手准备带上门。
透过最后一条缝隙,问他:“你现在还有本事把他们撵走吗?”
“没有……”
“没有就想对策。先乖乖替我把房巡了,我在这里休息会儿。”
毛毛得了命,忙不迭地朝前组的病房走去。看他已走远,他把杵在门外另一边的她捞了进去。
来不及嘘寒问暖,他便把她抵在门背后胡乱地吻了一通,绵绵密密地向着她的额头、眼睛、嘴唇、脖颈。而后又深深垂下头埋在她的颈间,磨着她的耳垂和发丝。
“几夜不归,如此想我?”拍拍他的背,黎糯使劲笑着去问道。
“嗯。”他瓮声瓮气地答,充满委屈。
她挣脱开他的双臂,捧上他的脸颊,在胡茬隐隐的嘴边亲了一口:“你委屈什么?独守空房的我都没叫委屈呢。”
“我们可以在这里补,如果你不介意。”说完还真自说自话地动起手来。
黎糯跳开,又羞又恼地指指门外:“我可不愿意把第一次献给示教室。”
语速快过恼速的产物太过直截了当,两人俱一愣。之后一个脸越烧越红,另一个眼底泛起一丝促狭,直直盯着她看。
“别这么看我……”她脑袋一缩,又钻进他的怀抱,用他敞着的白大褂包住自己。其内的手术衣与他二十四小时相贴,早就透满了他的体温。
两人静静地相拥,仿佛都急于贪婪地吸闻着对方身上特有的安心气味。
他叹了口气,搂紧她,像在轻声安慰自己:“看到你,就没事了。”
“我能问昨晚发生什么了吗?”她小心地仰头看他。
“太累了,说不动。”他把她的头重又按回胸前,“王主任会告诉你的。”
没过半小时,王主任的确气急败坏地把事情的经过告知了外三的全体人员。
昨天半夜,从下级医院转来一名17岁男性患者,主诉:腹部剧痛一天。
因考虑有急性阑尾炎指征,下级医院即刻行急诊手术。剖腹后却见小肠呈紫黑色,腹腔大量脓性渗出液,肠系膜处见一巨大肿瘤,高度怀疑小肠全段坏死。因手术难度较大,故关腹急送上级医院治疗。
患者家属为来沪务工人员,家境很差,救护车送来的时候身无分文。外科急诊请总值班作担保,总值班念在孩子可怜,不仅垫付了120的钱,还给签字赊账。
由于患者一般情况不容乐观,遂请外三急会诊,不巧二班岳芪洋下不了台,便委托了备班毛毛。毛毛毕竟经验还不够,动了恻隐之心,将人收入了病房。
这才是噩梦的开端。
据小郑学长补充,是夜,岳主任和毛毛轮番劝说,最后连在医院通宵加班的梁主任也加入其中。只是患者的知情同意书一改再改,家属仍不同意手术,也死不签字,双方僵持。
他表示他从来没听过岳主任讲那么多话,从全小肠切除加肿瘤切除术,让步到若开腹后没有侵犯大血管,做部分血管切除吻合或者自体血管移植,最后声音都讲哑了。
眼看患者再放任下去马上会出人命,是岳芪洋怒拍桌子做了决定:边斩边奏,即他先开腹,由梁主任继续和患者家属谈话。
开进去的情况比想象中更差,可惜家属最终仍旧拒绝院方提出的任何一种术式,签字为证。于是台上的他们只能放置引流管,病检后关腹。
学长说,折腾了一夜,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无非两点:一是患者家属的冷漠,二就是岳主任的作风。
“岳主任决定开腹前沉默了许久,然后冷冷地说了一句‘即刻剖腹探查,我负责’。原来一个男人说‘负责’的时候,可以那么那么那么帅。”这是小郑的原话。
小郑只是基地医生,处于学生和医生之间的位置,换做王主任,绝不会这么想。
王主任简直是被岳芪洋气崩溃了,气到交班时拿过chart就往他身上砸。
“你负责?你负个屁责啊!”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你出息了啊!家属不签字你就开刀?你以为你还在美国啊?在美国都不能这么乱来!打起官司来你全责你知不知道!”
“总值班又不管临床,他归他签,你们蹚什么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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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你们一个个都把我的话忘了?医生什么都可以有,就是恻隐之心不能有,那会害死你们自己!”
王主任毕竟是动过大手术的人,大发雷霆完体力不支地坐下,语速也缓慢了下来,变成一种痛心疾首。
“小岳我跟你讲,你别以为手里有点本事了不起了,你还嫩着,人心险恶看得太少。这个病人情况太差,绝对会死在我们科里,到时候只怕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你是世家公子从来衣食无忧,我告诉你,谁都能死唯独穷人死不得,为什么?因为他们只有命。说不定他们就是盼着病人早点死了,讹钱不算,还要你偿命!”
他不说话,也不反抗,任由主任斥责,也默默接受来自同事眼中带有各种情绪的射线。
但是黎糯能感受到,他这次心里确实没了底。
毛毛的过失,自己的过失,患者的过失,家属的过失,统统要他承担。是的,因为他是前组的总管,既然在医嘱签名栏斜杠前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所有是非都算在他头上。
王主任所言极是:你何德何能敢说出“负责”这两个字?
岳芪洋不是大神,他适合对着电脑编程序,适合躲在书海里查文献。无论是在长久以来的明争暗斗中,还是在超出负荷的各种高压下,他一直是个被动接受的存在。
这些外界压力使得他脑海中的某根弦越磨越细,或许只需要一根导火线,弦就会崩断。又或者,这次的事情就是根不错的导火线。
可悲的是,事实在往王主任的预见方向发展。
10床术后予以禁食及补液治疗,但仍因为家庭经济原因,无法使用TPN(全肠外营养)。术后每日引流量约在1500ml,色黄绿伴恶臭。
一周后,手术伤口开裂,大量黄色液体渗出,予以持续负压引流。同时患者消瘦加重,以每天约四斤的速度瘦下去,并有腹部剧痛不能缓解。
反观家属,一度以交不出费用为由要求停止补液。无视儿子越裂越大的伤口,一直在追问什么时候能拆线早日回家。甚至还说,反正家里还有两个儿子,比起高昂的欠费,不如放弃。
住院期间,该患者的换药由岳芪洋亲自负责。每次他换药,黎糯都会给他打下手。
相对而立的两个人,看着病人痛苦地咬紧毛巾死命忍住声音,不可避免的于心不忍。
这段时间他话更少了,除了去学校上课,几乎终日呆在医院。
她什么也帮不了,只能悄悄地在人迹稀少的地方抱住他。
“如果你实在受不住,可以哭。要是你不想哭,我替你哭。”她说。
“谢谢你陪在我身边,别无他求。”他答。
10床没熬过两周,在他的班头上去世。
正如王主任说的,患者死后家属马上翻脸不认账,扬言倾家荡产也要告外三,名单内大主任王主任、代理大主任梁主任、毛毛,全部包括,当然首当其冲的就是岳芪洋。
按规定,纠纷患者二十四小时内封存病史,幸得王主任及早提醒,才不至于在病史环节被抓住尾巴。由于各类同意书上都有家属签名,官司不了了之。
外三重又恢复平静,黎糯他们也得准备出科了。
那是她在外三的最后一天,十一月底,又逢周一大交班。
上午交完班溜去教办上交了保研意向表,她没舍得放弃五年所学,在老师惊讶万分的眼光下勾了全科基地研一项。
交完表,仿佛看到了未来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