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终于能歇口气,抬头看钟,已是下午两点。摸出手机,未读来信若干。
十条里是八条是路心和同学发来的。
“下临床第一天就值班,还碰上元旦,求安慰……”
“医嘱打不来被鄙视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好不安,哭。”
“你死了?没死吱一声。”
“看来是死掉了,嗯。”
……
黎糯表示做了三年多的室友,她还真是头一次见着路院花六神无主的样子。
趁着带教让她去买“下午茶”的时间,她打了个电话安慰值班同学。
“你还没死啊?”路心和劈头盖脸来一句。
“放心,快死了,”她在便利店里转了三圈,哀叹:“快饿死了。”
这个尴尬无比的时间点,便利店只留下几只别人挑剩的饭团。想起张老师的殷殷嘱咐:求量不求质。她便随意挑了一些,匆匆离去。
方提着袋子回到诊室门口,黎糯就被震撼到了,以至于手里的袋子差点落地。
诊室里面坐着个年轻男性患者,鼻青眼肿,且一根钢丝横贯头颅,还在不停地晃啊晃……
带教正在详细询问患者病情,一边吩咐护士找工人推平车过来。
“小黎你来,”张老师招手,“电脑打模板常规血一套,再开张加急的ct单,打电话给影像中心告知一下,还有把脑外的人吼下来!”
和医生的严正以待相比,病人倒是颇优哉游哉,躺上了平车还不停地辗转反侧。
张老师怒道:“不是叫你不要乱动了吗!”接着嘱咐黎糯:“这病人在脑外的人下来之前你负责盯死他,ct也陪着一块儿去。”
“好的。”她答道。
可这病人实在不是盏省油的灯,在平车自抢救室推往影像中心的途中甚至坐了起来,瞅着四周惊奇道:“原来急诊长这样!我第一次来。”
“你能躺下来吗?”她边劝阻病人边滴汗:你是来急诊一日游的么……
患者恍若未闻,经过补液大厅时更是伸长了脖子,“啧啧啧,人真多。”
人群中不知谁尖叫了一声,颤抖地嚷了句:“这人脑子里有根钢丝!”他们立马成了补液大厅内外所有人的焦点。
“你躺下来行吗?”黎糯差不多快求他了。
可她和家属的劝说都没用,病人仍然看得兴致勃勃,导致平车犹如花车行进般在好奇者之中缓慢前行。
这时,隐约听到身后的补液大厅里有家属冲到内科急诊诊室,焦急地喊道:“医生医生,我妈被刚刚那个脑子里插钢丝的人吓得脸发白,心跳一下子飚上去了。”
推平车的工人大叔终于不能忍了,朝病人大吼:“你给我躺下来!坐着干嘛啊?示威游行啊?你不要命了啊?给我躺好了!立刻马上!”
说来也怪,病人经大叔一阵吼后,竟然听话地乖乖躺下。
将他安全送至影像中心,工人大叔问黎糯:“小姑娘刚下临床?”
“是。”她纳闷,大叔怎么知道?
“气场太弱。”大叔鄙夷地总结。
晚上九点左右,诊室里送来了一名绞窄性肠梗阻的中年女性。
鉴于患者一般情况较差,予胃肠减压、补液后,建议即刻行坏死肠段切除术及剖腹探查术。
“我急诊。你们谁二班?”张老师立即联系外三。
“是岳主任。”对方说。
“你们运气不错。”他挂了电话开始让家属签手术同意书,“今天的值班医生是我们医院外三的第一把刀,一般门诊病人想要他开个刀起码得排三个月的队。”
过了会儿,从手术室打来电话。
却是岳芪洋。
“血和平片我电脑里看过了。病人情况如何?”他问。
“不是很好,要尽快开刀。”张老师答。
“术前准备呢?”
“已经好了。”
“十分钟后接上来。”
刚想挂电话,岳芪洋又说:“这边缺人,找个二助。”
张老师放下听筒,笑盈盈地回头瞅着黎糯,说:“小黎啊,要不,你去手术室帮下忙?”
☆、上卷11
离晚上十点下班还差十分钟的时候,她就这样被带教老师支上了手术室。
电梯直上c楼24层,看管更衣室的老大爷见又有人前来,登记了黎糯的胸牌,一边叹道:“今天元旦倒是很忙么,夹层的夹层,颅瓣减压的颅瓣减压,车祸的车祸,可怜外三加了一天的刀还要接急诊,哎……”
黎糯心里也默默跟着“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复习怎么洗手和穿手术衣的她估摸着要被护士姐姐往死里骂了。
果不其然,在洗手环节就让护士姐姐暴走了两回之后,她才得以顺利拱手走进16号手术室。
迎面而来的就是影视剧里经常能看到的景象:绿油油的无菌台,绿油油的医生,绿油油的麻醉师,绿油油的护士,额,就差绿油油的自己。
她拿过手术衣,豁地将衣服抖开,就听见台上的主刀医生开口:“换个空旷的地方。”
遵命。
“袖子不要高过头。”
“手不要乱摸。”
“让护士帮忙。
“手不要乱摸!”
“不要乱摸!”
“大拇指不要碰到内侧!”
“戴反了,重戴!”
“叫你不要乱摸!”
……
她终于全副武装,心下正小欣喜着,不想主刀又是狂风暴雨一阵狂骂。
“你有没有无菌观念?”
“懂不懂无菌?”
“上过课没有?”
“上过脑子记不住?”
“你的脑子只是用来显高的吗?”
……
黎糯哑口无言,口罩下方的脸早已羞红。
长到这么大,她还是头一次被除了妈妈以外的人骂得如此狗血淋头。
而在主刀“教导”实习生的这段时间内,手术室内的其他人俱寂静无声。
他们的眼睛没问题吧?这种“教导”实习生的活儿不是护士专属的么?
他们的耳朵没问题吧?这辈子从来没听过岳芪洋讲这么多话啊。
再说,岳主任您用得着浪费宝贵时间去等一个连手术衣都穿不来的二助么……
“站到对面去。”岳主任最后下令:“开始。”
前辈们都说,岳芪洋虽冷漠无情,但他是全中国屈指可数的几位会从下刀到缝皮开完全台的主任。并且强调在一附院实习一定要跟岳芪洋上次台,领略一下什么叫做把刀开成艺术品。
没想到自己如此高起点,黎糯默叹,还受到了外三第一把刀劈头盖脸的一顿“教导”。
“手术刀。”
她也不知为什么,感觉到器械护士和一助似乎同时一愣。
岳芪洋下刀做切口,手术正式开始。
“小弯两把。”
“电刀。”
“盐水纱布。”
“吸引器。”
“吸引器!”
护士姐姐看不下去了:“同学你发什么呆啊?吸引器在你手里,快吸血啊!”
黎糯这才反应过来。
“你的任务就是吸血和吸烟,够简单了吧?别再发呆啊!”护士姐姐嫌弃地补充道。
岳芪洋神速地打开皮肤、浅筋膜、肌肉,修长的手指握着电刀,没有一步多余,没有一丝犹豫,干净利落,层次分明。她看着有些出神,甚至连晕血的事情都抛于脑后。
“自动拉钩。”
“方钩。”
“肠钳。”
暴露腹腔完毕,找到病变肠段。
“肿瘤。”岳芪洋作出诊断。
一助附和道:“挺大了呢。”
“切。”主刀下令。
“岳老师,保的了肛吗?”一助问。
黎糯也询问性地抬头看向斜对面的他。
她注意到,此时他偏浓密的眉头紧蹙,内侧眉梢差不多连在了一起。
“难。”他答。
室内顿时一片叹息。
鬼使神差的,她再次抬头看他。
岳芪洋的脸部轮廓在无影灯的笼罩下更显清冷,整张脸只剩下鼻根与一双眼睛留在外头。隔着半米宽的手术台,她发现他黑框眼镜下的眼睛其实挺特别,比一般人略细长,睫毛较短,却有着特别深但不宽的双眼皮。她想起来,貌似这种属于传统型日系美男眼。
蓦地,岳芪洋与她四目相对。
随后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吸!”
剖腹探查术变成了直肠癌miles根治术加末端回肠造口术,手术时间也随之延长。
术程过半,缺乏锻炼的黎糯同学脚开始发酸。
她甚至听到了麻醉师打了不大不小一个哈欠,但身边的一助和对侧的岳芪洋仍全神贯注地手术中。
“荷包钳。”
“荷包缝合针。”
“扩肛。”
“吻合器。”
“蘑菇(吻合器组件)。”
“缝合器。”
“止血。”
……
岳芪洋话很少,主刀的惜字如金使得整个手术室没人敢大声交谈。
但他的速度够快,当机立断,环环相扣,条理清晰。
最后翻看一遍腹腔,准备化疗。
“顺铂。”
“冲洗。”
一助拿过了黎糯手里的吸引器,熟练地吸引腹腔液体。
接着逐层关腹,缝合,造瘘。
果然,从第一刀,到最后一针,甚至是最后的创口消毒,都是他亲自完成的。
黎糯目睹敏捷熟练的手将患者原本不堪的腹腔重又整理干净并去除病根,钦佩的同时,莫名地生出一种不可思议:这样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居然是自己老公。
她突然明白了众多小女生仰慕他的原因。冷漠寡言、不近人情、拒人千里的“煞神”,他的魅力,都在手术台上。
病人被送去了苏醒室,主刀和一助也随即离开,黎糯还在慢吞吞地脱手术衣。
器械护士边收拾着东西边问她:“同学,你该不会是刚下临床吧?”
“是,第一天。”她答,“现在算第二天了。”
“怪不得,”洗手护士送完标本,进来参与到她们的话题中,“好久没见冷医生如此勃然大怒。”
“是吗?”她讪讪而笑。
“开始还以为他是加了一天的刀比较郁闷,或是一助身体不佳扰乱了他的步伐,后来想想,也只能是因为你太白纸。”器械护士说,“你不知道,他刚刚说‘手术刀’的时候我都快吓哭了。”
“为什么?”她不解。
“我跟你讲,你们洋气的冷医生可是美帝一手培养出来的,开刀从来不甩中文,也只有我们几个常驻16房的护士和麻醉师才听得懂他的需求。”护士姐姐解释道,“他只有一种情况下会全中文,那就是心情不好,非常不好,比如刚才……”
连麻醉师都来参合一脚,“你懂的,他心情不好我们就连个屁都不敢放。”
“所以你若下次要转外三的话,务必学好无菌观念和英语术语以防跟到他那组,否则害人害己。”护士姐姐提出中肯意见。
黎糯乖乖点头,然后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回到急诊。
她的带教张老师同样也没有下班,伺候了一晚上钢丝君。
那位患者的化验和影像报告出来后,随即被接去了手术室。事后听脑外的医生说,接上去的途中病人即因颅内出血陷入昏迷,所幸没伤及重要部分,人是救了回来,接下来就看是否能渡过危险期了。
因为脑外观察室爆满,患者被安置在了eicu,仍旧由张老师负责。
见黎糯下了台,张老师笑眯眯地摸出一罐咖啡,递给她:“辛苦辛苦。”
她正口干舌燥,谢过后便豪饮起来。
“我刚接受完外三毛毛的问责,说我支援上台的那个长得像袁湘琴的女生成功激怒了他们的岳主任,说的就是你吧?”张老师问。毛毛应该是方才那位一助。
黎糯差点一口咖啡喷出来。
她不好意思地点头承认,心下由衷感叹:袁湘琴?书读得多就是不一样啊,说她长得笨都能婉转成这样……
外急诊的值班室正对着停靠救护车的坡道,是收听救护车音效和旁观救护车光效的最佳席位。黎糯不得不怀疑这地理位置就是为了不让医生睡觉而故意选取的。没办法,自己竟然忘带了寝室钥匙,只得睡在这里。
她有些认床,两小时内从数绵羊默默变成了数救护车,顺便把送病人来的出租车私家车也一并数了进去。
在数完了三十一辆车后,她依旧睡意全无。手表显示六点过五分,算了,她想,还是回寝室敲醒室友吧。
结果白大褂一脱,才悲剧地发现自己下台的时候估计神志略恍惚,导致连手术室的衣服都没换就直接下了楼。好吧,还得再去c24报道一回。
在更衣室匆匆换完衣服,她又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自己的乐扣乐扣落在了休息室……
男女手术更衣室的尽头通向同一个休息室,外面一大间是一般休息室,里面一小间是主任教授休息室,两间屋子由玻璃相隔。
六点多的光景,这里没有人。
她正拿了水杯欲往回走,眼梢一瞥,看见里间的休息室里竟然有人。
岳芪洋,他坐着,在睡觉。
☆、上卷12
冬天的六点,天空仍然黑沉沉,休息室只亮着外间的一盏日光灯,暖气也没有开足。
岳芪洋全身笼罩在灰暗中,头倚墙而睡。
黎糯不由地望向外间白板上的手术安排表。
因为昨天是元旦,非手术日,所以板上冷冷清清,仅有零星几台急诊手术,除了外三。外三的后面用黑色油笔写着:前组加台:8a…11adixon;1p…5pmiles;6p…9p造口回纳x2。又用蓝笔龙飞凤舞地添上:10p…ileus剖腹探查(e)。
整整一天的手术。
她轻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到隔断玻璃边观察了睡梦中的他片刻。
他依旧一身绿色手术室短袖,身上盖着块眼熟无比的白色毯子——又是一附院的防暑降温物品。头向白墙侧着,由亮处望向暗处,他的鼻梁在脸上投下高挺的阴影。两手均露在外头,一只随意下垂,另一只捏着一个易拉罐。
是他家整箱整箱进货的强化型红牛。
面前的这个人全神贯注地站了十五个小时,而站十五个小时的又何止今天。想到这儿,黎糯不禁心生一份动容。
她刚准备悄然离去,忽然瞥到他手里的红牛罐子越来越歪,即将翻到地上。
本能地推开玻璃门,抓住已然离手的罐子。
却不经意间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