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你倒贴呀,知不知送上门的最不值钱。
“我们谈谈。”温玉说。
陆显点头,无异议。
温玉领他回地下室,一瓶红粮吉,两只缺口茶杯灯下分,她同他饮第一杯,酒精冲口,天灵盖都在震,人却更清醒,看陆显像透过X光放射仪,一根根骨都数得清。
杯底磕桌面,好大声响,她好奇望住他,问:“陆生,你怎么不喝?不肯赏脸?是我不够资格同大D哥饮酒?”
陆显不多话,举起杯,一饮而尽。
“有什么想问,我都一五一十同你讲。”
她忍不住笑,笑自己的天真,也笑他虚伪造作的诚恳,“陆生,你来西江,是预谋还是意外?”
他捏住个空杯指尖转动,眼睛看茶杯不看温玉,低声说:“我欠秦四爷一条命,他要我去杀谁,我就杀谁,明知是陷阱也一样跳。死过之后大家两清,他同龙根叔私下勾结,要斩死我绝后患,我回去,第一个杀龙根。再等等,该是我的一个都不能少。”
没理由没借口,他活着,便一定要回红港,回社团,回归属于他的生死战场,你同他说多少苦情故事,描绘多少前路艰辛都没意义,他固执,倔强,不认命,绝不可能庸庸碌碌过一生。
他宁愿千疮百孔命丧街头,也不要窝窝囊囊平平淡淡活在西江。
温玉想,也许她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错估了自己,也错估了命运。
她即将为她的愚蠢付出代价。
“陆生,我敬你。”第二杯酒,火一样烧过食道,焚毁内脏,烈火烧心,灼痛。
“我多事,再多问一句,你从油头仔手上收的,是不是白粉?”
陆显接一杯,没否认,“是。”
她有多少痛,都在今夜。屋顶孤单单落下一只灯泡,随电压一阵明一阵暗,光与影交替中抚摸她苍白无血色的脸,连同她眼角将要溢出却又突然间蒸发的泪。
选择臣服,还是反抗?
选择放弃,还是坚持?
选择诀别,还是纠缠?
多少不同选择,多少不同路,你走哪一条,那就是你人生。
“陆生,看在我们相识一场,我又同你做过那样多可笑白用工,你…………你能不能应我一件事?”
木然沉默,久久,听见陆显开口,“你讲,我什么都应你。”
温玉握住酒瓶,为自己倒满一杯酒,“过完年我就要回学校,今后不管陆生你回不回去,是横死街头还是风光发达,都同我没有关系。你和我,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无瓜葛。”她同他碰杯,临别祝酒,“陆生,祝你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她喝光这一杯,他的酒还未动,似笑非笑望住她,隐怒层层,“未见得我陆显就没有出头日,你不必现在就着急撇清关系,好歹等我回去,看看势头再说。”
温玉道:“我未指望从你身上得好处,不同人,不同轨迹,与其互相拖累,不如尽早划清界限,大家轻松。”
陆显说:“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狠心,温玉,你同我讲,上一句都是气话。”
这世界最残酷最可怕是什么?不是从未得到,而是拥有过再失去,是割肉,尖利刀锋划过皮肤、隔断血脉、斩断所有血与肉的联系。
温玉说:“我能戒得掉烟,也一样戒得掉你。”
陆显抬眼,注目,“感谢温小姐将我同伟大香烟相提并论。”
“我并不想要掩饰否认,没错,陆生,我喜欢你,不觉得羞耻也不觉得难过,从几时起,我在乏味生活中期待你的突然出现,期盼你某一天同我说,伊莎贝拉,我带你走。可是那又怎样,梦醒来,最终还要面对现实。大家心知肚明,你我天差地别,我不愿意将就你,你更不愿意为我改变,本来都市男女,速食爱情,几分钟爱上一个人,几分钟分手,平平常常,见怪不怪。”
她笑一笑,站起身,忍住酒精带来的头晕目眩。
补充说:“一条路好像登珠穆朗玛峰那样难,一条路平平缓缓在起点看得见终点,换你,你选哪一条?又不是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遇到个不守信古惑仔就要跳河自杀,放心,明天早起,我就忘记你。”
昏暗灯光下,陆显握住她的手,宽大掌心一寸寸手心,令她痛,痛得皱眉呼叫,他才突然间,没预兆松手,晦涩不明笑意于他嘴角荡漾开,不知怎样打算。
“以后你就知道,温玉,你选哪一条,都没意义。”
人人心中一杆秤,你的命值几斤几两,账簿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人生来富贵,金山银山不换,有人生来烂命一条,为八块八抢劫搏命,菜市口枪毙,死后姓谁名谁新闻头条,要用以警示民众,宁可穷死饿死,也不要违背富人政客,希尔顿酒店里冥思苦想,为穷苦大众定下的从生到死法律规则。
可惜陆显天生反骨,违背世俗。
36家变过度
亲爱的上帝,伟大的主;万能的神;请赐我一星半点关爱;伴我度过灰暗艰难时光。
连到祈祷时,都秉持功利主义者风格,事事处处讲实用;不虔诚;没信仰。
孤独无依的落魄旅客;并不需要天真信仰填充空白的心。
季风与洋流按图索骥,从北冰洋的冰盖到赤道茂盛丛林;未有一秒停步;他们与时间同行,与寂寞无关。
三月,寒潮南下,气温骤降,衣柜里冷落了一整年的长风衣终于得见天日,卡其色深蓝色,翻飞衣角嘈杂街头中搔首弄姿,撑起初春缤纷色彩。
路旁电器行,二十几台松下、索尼一齐播放,穿大垫肩白西装的女主播面无表情照稿念,“本月二十三日,沙田市区发生警匪枪战,警匪双方共开十九枪,有一名徐姓男子当场死亡。”
没人为这十五秒新闻时讯驻足停留,八点四十五分早间新闻接近尾声,荷尔蒙分泌失常、神经紊乱的女主管又开始用一双细长眼办公室里扫射,雷达嘀嘀嘀,立刻就知道谁提早谁准时,谁还在楼下永华道蹬一双三寸高跟鞋追公车,谁今日走衰运,即将被骂个狗血淋头。
A字群紧得迈不开步,高跟鞋踩地面自己会发抖,左左右右摇摇晃晃要跌倒,温妍在律师行做半个月,今早终于忍不住对住个下水道井盖骂,“老处女,你冚家富贵啦!(注)”
地下城里穿梭的老鼠先生都拍胸口,好怕怕,现在的女仔好恶毒,开口闭口咒人全家去死。
要不是时运不济家道中落,要不是爹地嗜赌如命输光家产买祖宅,她好好丑丑也算船王女儿,再落魄不必同其他人一样,出来找一份工赚钱养家。
拿人钱就要受人脸,主管说一没资格说二,主管发火,只能低头听训,这半个月,她将一生眼泪都流光。
不由自主羡慕家中细妹,年纪小,只管读书,不必被大太扔出来自生自灭。
谁有生财大法,令她一夜暴富,折寿都可以呀。
同样一则新闻,傍晚播,同样是永华道,温玉却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石像一般立定在电器行红红绿绿招牌下。
二十一寸索尼大彩电双层凸面,机箱笨重,但胜在色彩鲜明,功能多样。
女主播顶一张棺材脸,代表警方邀请广大市民提供有效线索。
那位枪战中,唯一死亡的徐姓男子一九七三年生,祖籍潮州,暂居于本港外乡人聚集地。
徐千。
上周末温玉去池记茶餐厅探望晶晶,偶遇他时,除却眼角新鲜伤疤,他外表尚好,愤愤不平同她说,D哥才死多久?戚美珍一日没人叼就发骚,脱光衣服爬上秦子山的床,自封阿嫂,好风光,难怪人家都讲,婊*子无情戏子无义,D哥傻的,跟妓*女讲什么恩义。
温玉不答话,等一等,他独自叹息,“没人还记得D哥。”
而今,他已为他口中的“恩”与“义”壮烈献身,如有灵堂,还要为他挂“天妒英才”或“英年早逝”挽联,无不讽刺,不如挂“精忠报国”更恰当。
温玉心中不断告诫自己,她应当无比庆幸,两个月前的果断抽身,自己对自己挥刀,需要勇气更需要魄力,你需将刀刃磨得又快又利,再蓄足力一刀斩下去,顿时鲜血横流皮肉翻滚也不必多看,反正伤口再狰狞,也总有愈合的一日。
前提是心尚在,未跟随这群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古惑仔全城叁十六条街疯跑。
你甚至不知他哪一日未归家,不是去夜总会鬼混,也不是去为大佬做大事,而是早已经被人装进麻袋沉海底。
她甚至感谢她自己,从此回归乏味、烦闷却平静无波生活。
四月时,汤佳怡收到人生中第一封情书,还未来得及看姓名落款,便开心到抱住温玉失声痛哭。
谁能想象世俗童话,丑小鸭也有变天鹅的一日。
少女的骨与肉瘦下来,轻飘飘会随风走,眉与眼的鲜活是上帝杰作,灵气逼人,青春逼人。
她挨过午夜十二点,为半片土司哭泣的日子,得破茧成蝶,焕然新生的恢宏壮丽。
谁还记得“死肥婆”“死猪扒”是哪一位?
所有痛苦的丑陋的过往,都被一朝成功一笔抹去。
她尖叫,快乐地转圈,“我要去看他的电影,听他的演唱会,参加他每一场演出——”
王敏仪一旁泼冷水,“他要飞曼彻斯特你也一起?坐行李舱呀?”
可汤佳怡雄心壮志满胸口,豪言壮语出喉头,“等我拿奖学金…………”
粉红□书落在书桌最底层,要等十年二十年后,人*妻人母翻回忆时,才找出来再细细读一遍,怀念的,也只不过是当时单纯稚气的少女情怀,而不是当年德信中学那个某某某,花三十分钟为我写一封错字连篇的情书。
温玉的轻松都由校园时光描绘,回到家,即便她在大太二太日夜操练下练出一身少林武当功,也要被屋子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哭闹声、叫骂声震得头晕耳鸣,神经衰弱。
大太哭着说,最后一次替温广海还赌债,一百七十万,斩断一世夫妻情。
于是领全家大大小小收拾家当,遣散佣人,祖产祖宅低价典卖,换一叠钞票去填无底洞,换全家人住六十坪出租屋,四太袁碧云趁年轻,走得干净利落,大太要同一生死敌二太挤一间屋,剩下四姊妹住上下铺,你憎我我憎你,终有一天要似原子弹爆炸,蘑菇云升天,毁掉半个地球。
请不起用人,从请早起床到十点入睡,要泡茶煮饭,买菜洗衣做卫生,才三天,大太就从养尊处优富太太变作蓬头垢面老阿婆,一件件雕龙绣凤的旗袍都只能做收藏品,迟早要卖,她现在穿棉绸衫,大花裙,行在路上不敢低头看自己,怕见到俗不可耐粗糙廉价的倒影,立刻爬上八十八楼向下跳,终结痛苦。
她这一生,从富贵到凄苦,全因她嫁错人,迈错一步,毁掉一生。
温玉再买不起、也不敢买阿迪达斯,要改穿“白饭鱼”,装窘迫,配合家中直线下落的经济状况。
二太在家看电视打麻将,比谁都清闲,因她女儿争气,男朋友多金且大器,出手阔绰,每个月多给一点都够母女花销。
而温敏呢,一样神出鬼没,昼伏夜出,不过忽然间转性,同温妍成为无话不谈好姐妹,手挽手逛街喝茶,换从前,要惊掉你眼球。
夜里,窗外屋檐下的狸花猫喵喵喵叫*春,三位姐姐夜蒲未归,难得清清静静无人打扰的夜晚,温玉却需要靠默数逼自己入睡。
偶然想起香烟——火焰与烟丝接吻,尼古丁渗进心肺,独自一人的房间里吞云吐雾滋味。
所有的烦恼、憎恶、心酸,都在那一收一放间消失殆尽,是触手可及的忘情水,怎么不让人上瘾。
她戒掉它,多痛苦都要戒掉它,只因食指与中指之间小小一根烟,引起模模糊糊往日怀念,已足够推翻她心中坚不可摧城防。
要用多长时间,治愈无形伤口?
但生活总让你应接不暇,根本没有多余时间可供凭吊伤怀。
消失三天的温妍,换一身金光闪闪法国名牌,阴雨天带漆黑墨镜,满面春风,衣锦还乡。
进门来,第一时间握住温玉的手,难掩兴奋心情,“阿玉,我今日总算出一口恶气。那女变态,再怎样气焰嚣张,还不是要在钞票面前低头?我穿这样去递辞职信,祝她到七十岁一样没人要,做真真正正老处*女!”
她得意,也只在自己的有限认知里得意非凡。
又不是满楼白痴,一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看出来,这位新入职的温小姐找到金主,要辞职去做专职二奶,揽男人生意,凭本事赚钱。
女主管原本想祝她“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但临场拉阀门积口德,改讲“多多努力,前途无量”。
而温妍没闲心去听上一任主管话外音,她从此不用再七点起床追公车,六点下班挤地铁,更不必看前辈们脸色,听主管训话,以后日日睡到十二点,只用笑一笑,躺下赚钱,几多轻松。
不过如同温敏说,这一行不是人人都做得,要靠资本。你问女人的资本,不就是青春鲜活肉*体?还有什么?思想、学识、性格?别做梦,哪一位男士会因你读完博士贤良淑德,不顾你满脸雀斑满身赘肉而爱上你?拜托,少讲童话故事,连三岁小孩都不信。
温玉同二太一起,坐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十分难得场面。
听温妍叽叽喳喳不断句不喘气,“阿玉,我今日得一幢楼,靠山,安静,风景好,你收拾行礼,明天就搬去同我一起住!”
温玉问:“大太怎么办?你不是同四姐谈得来,不邀她一起住?”
温妍道:“谁管她们。”
啧啧啧,不是温敏牵线搭桥,事情怎会如此顺利?河还未过完,就要拆桥,以绝后患。姊妹情谊不值钱。
二太蜷着腿,捂着嘴笑,“恭喜你呀六小姐,要发达啦!”
两姊妹中,温玉同尤美贤天差地别,但温妍简直是尤美贤复刻,从前有吃有穿未见迹象,而今一旦落魄,吃过些些苦,她骨子里的性格便全然显现,叫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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