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进楼梯拐角,池先按好弹匣,扫视四周,发现这是一个绝佳的射击死角。
“还有这么个地方。”池先感慨一句,背倚墙壁打量四周墙上的弹孔。Neil低头撕掉一块袖子给自己右胳膊包扎好,“嗯哼,唯一一处。”,说着脸色已经有些发白。
外面脚步声杂乱起来,明显又来一拨人,二人对视一眼,不知是敌是友。
池先起身欲去探视,Neil一手扣住他,咬着牙低声道:“再等等。”池先回头看看,拨了拨已经沾了灰尘的头发笑起来,一如往常般张扬、灿烂夺目,“别怕。”
“啧,”Neil嗤一声,“这个样子表现给谁看?”还是有点含混不清的发音,好像几个音儿咬在舌尖粘连在一起,又兼有少年的清朗声音,两者混杂起来,竟有点让人沉迷的味道。
池先眨了眨眼,然后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他不想跟Neil说,刚才他的模样,细看起来确实有几分像沈斯南,眼睛下垂,冷漠的与世隔绝的疏离。
让人想去温暖的寒冷。
他可以不喜欢Neil,怎能不去保护沈斯南?说起来可笑,他不喜欢眼前这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却更喜爱那个不曾血脉相连,除了感情之外毫无羁绊的人。
谁说一定要按血缘排列亲疏远近呢?
“喂,小鬼,你死了沈斯南可要伤心的。”犹豫片刻,池先抬手揉了揉Neil蓬松柔软的头发。
Neil白眼一下子拍掉他,“用不着。”
外面声音越发清晰,兼有枪声响起,Neil皱眉听了片刻,向池先一抬下巴:“两伙人都到了,不过不多。”
池先也已经判断出外面情形,双手拿枪面外:“足够。”
“池先……”Neil在他身后忽然轻轻唤了他一声,不不似平常果决,像是有什么心思不知如何表达的样子。
“嗯?”池先未回头,只低低反问了一声。
一颗子弹破空的声音。
裂帛声。
皮肉撕裂声。
……
击入不可能被射击到的死角的流弹。
第五十七章
很多人说血缘这件事非常神奇,就好像很多兄弟姊妹之间有心灵感应,父母子女间一人出了事另一人也会感觉到。池先一直不相信。
“这种没有科学依据的事情,啧,怪力乱神。”还会配上一贯的嘲讽不屑语气。
但他现在半跪在Neil面前,手掌捂住他不住流血的小腹,心里有不由自主涌出的焦灼感。
“池尔,池尔,”他一遍一遍低声唤他的名字,“坚持着,这不是个大伤。”
“骗子啊。”Neil牙齿咬着舌尖努力维持清醒,还试图翘起嘴角嘲笑了一下他。
池先弯腰一只胳膊环过他肋下,唇畔在他脸上擦过去:“不骗你,我带你去医院。”然后用力将他抱起来。
只是还未站直,地面忽然猛烈的晃动起来。
池先后退一步倚住墙面,“我操。”
Neil忽然低低的笑出来:“地震啊……”
“别说是地震,就是海啸来了我他妈的也能救了你。”
“来不及了……”Neil觉得眼前的情形十分可笑,他微微仰着脖子,看着阳光穿透上方的五彩玻璃打进来,他还想再笑笑,但是感觉到嗓子里有什么甜腻的东西涌了上来,连抬起胳膊遮一下都未来得及做到,口中已经吐出一口粉红色泡沫痰。
“池尔!”
“哎呀……”Neil含笑叹口气,将右手搭在自己的左胸膛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速率已经明显减缓。“说了我有心脏病啊……”
池先立即将他放平,解松他的领扣、裤带,又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咳嗽,每隔1至2秒钟咳嗽1声,咳嗽5声后停一下。”食指搭上他的脖颈静脉,感受到他脉搏细弱,低头贴上他已明显变冷的脸颊,“池尔,不要死。”
像是命令,却实则是恳求。
一块玉佩从领口滑出来。
上面浮刻一条龙,身无龙鳞,平嘴大眼,体型弯曲,四肢硕壮,无角无爪,尾细而尖。是和田玉的汉代高浮雕螭龙挂饰。
在远古人们的心目中,龙既是图腾的一种,而螭是龙的一脉,《汉书匪韭硐嗳绱》注:“文颖曰;‘螭为龙子。’”螭也是神兽,春秋至两汉的很多文献中均有记载。其寓意健壮、勇敢、一往直前、美丽、吉祥。
是很尊贵的配饰。
是池尔刚刚出世时从池家获得的。
那位向来高高在上的老祖宗,池家没有能瞒过他的事情,轻描淡写的送出这样一份礼物,说不清是为了点破儿子,还是真心实意希望这位出世在外的孙子未来健康安好。
他那时应该不知道这个小孩一直颠沛流离,从出生起即不安稳,直至死亡吃了很多苦,即便生活优渥,心里一直不得安宁,他始终在被自己折磨着。
欺骗、隐瞒、明争暗斗、阴谋诡计,这种事他一直在做。也遇见过真心实意对自己的人,也有过短暂的像是骗来一般的快乐时光,他那时并不知那就是此生最欢乐时刻,直至后来才发觉。
林夕词中写:“原来我并非不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
他是快乐过的。
在摩天轮顶上,午后的阳光大片撒进来,暖洋洋的照在人脸上,他吃着很好吃的甜食,沈斯南坐在他身侧,安宁地望着窗外,被他忽然叫出名字的时候,有些反射弧的回过头,带着疑问的神情,又宠溺。
在大雪纷飞的时刻,好多人因沈斯南奇妙地聚集在一起,他们之间有很多过往,但都不需计较,互相投掷雪球,他的手最后都冻得合不上,跑着躲到沈斯南身后,好像所有人都在笑,都在如小孩一样玩闹,纯白的雪在天空中飘飘洒洒。
那时真好,好像什么都不用考虑,好像我们真的能在这时间快乐单纯的活着,真诚放肆的爱着。
是真的在爱着,也是真的在渴望获得爱。
只是爱与恨太过度,都会失去原本的意义。
好歹……我是努力过的……Neil想着,脑子里飘过《霸王别姬》里的话:
“春香,不到园里,怎知春色如许?”
然后他不断的回忆起沈斯南,初见时的模样,微笑的模样,装作生气的模样,将他推开的模样,把他拥抱在怀中的模样,甚至记起他安静站在窗台边轻轻地向他讲红楼梦。
〃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
〃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
〃故人是谁?〃
〃姑苏林黛玉。〃
他已经开始憋喘,每一口气的吸进与呼出都非常困难,疼痛在这时反而麻木起来,感受的并不分明,眼前的光影先是斑驳起来,那时他还以为是原本的颜色,后来才发现它已逐渐黯淡。
干不见光的话,也未免太可怕了,因为会……很寂寞。
在黑暗中一个人的感觉,太寂寞了。
意识的速度很快,虽然想了这么多,也不过短短几秒钟,池先一直陪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脸色愈加惨白,漂亮的瞳仁颜色淡下去,呼吸声越来越弱,他握着他的手,一直低低叫他的名字。
在最后的时刻,Neil的手忽然用力的拨动了一下,指着自己的口袋,池先顺着他的意思从他的口袋中拿出一把钥匙。
Neil低声报出一个地点,声音断断续续,低到了快听不清的地步:“去找沈斯南……告诉他……我、我回了英国……”
最后的眼光像是扫过了那枚玉佩,随后闭上,再未睁开。
从此,这世上再无这样一位少年。
第五十八掌
沈斯南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路途遥遥,十分颠簸。只是醒来自己还是躺在宿舍的床上,池先坐在窗台上拿着平板看电影,一下一下无聊似的晃着小腿。
白色的耳机线长长垂下来,在空中沿着漂亮的弧线打了个转,旖旎轻巧的绕回去,午后的阳光隔着薄薄一层窗帘打进来,淡淡的光影随着风在地上缓慢的晃动。
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生活没有任何的改变。
但他睡了太久,醒来时全身酥麻,手指都使不上力气,睁眼闭眼重复几次才觉得自己又恢复过来。清了清嗓子叫池先的名字,池先带着耳机像是没有听清,待他叫第二声才犹犹豫豫的抬起头来扫了一眼,然后向他灿然一笑。
像往常一样漂亮的笑容。
他心里却还是感觉空落落的,好像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但不知是因为刚醒来还是怎样,他觉得自己脑子很迷糊,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就好像有个词语明明在嘴边却说不出来,提笔将落却忘记了比划手肘半停在空中。
不是疼痛,无法用快乐或悲伤形容这种状态,他没有任何情绪,只是觉得有些茫然。
身边的手机忽然响起短信提示音,手机还在惯常放的位置上,一伸手就能够到。
拿起来点开,是来自Neil的短信。
语气略有点郑重,没按照习惯使用简写,像是长大了似的,说有事已经回了英国,不知何时再见云云。
好像忽然找到了自己失落的根源,但不安感并没有消失。
他意识到短信写法改变了,但并没有注意到。
回复短信说已收到,希望多保重。又打了一些嘱咐的话,想了想又删去。犹豫着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发出去。
最后只是叮嘱他注意身体。
点发送,片刻就显示已发送成功。
他看着手机屏幕,没有看到池先低头在平板上做了什么,眼色沉沉。再抬起头看向沈斯南,眼中有不忍,即刻隐去。
“阿南。”池先已经从窗台上下来,半倚在墙上,一手插兜,双腿交叉着,整个人显得懒散不羁。
“嗯?”沈斯南抬头看他,明明只是低头愣了会神,天却已经暗了下来。
整个屋子暗沉沉的,池先逆着光站在那里,眼底的神色都看不清楚。
“阿南……”他又低低的重复了一遍,然后像是自我嘲讽似的低笑一声,声音很轻,像是周遭光色。
沈斯南心里有模糊的预感,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那并不是好的预感。他拇指指肚在手机背面轻轻的摩挲了一下,然后将手机搁置在一边,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
“你想说什么?”
池先也向前跨了一步。
两人之间相隔很近,是可以拥抱的距离。
“我想说……”池先将头低下靠近他的耳侧。沈斯南看不清身前人的脸色,其余的感官就尤其敏感。他感觉到池先唇畔间泄出来的热气打在他的耳垂上,氛围暧昧不清。
“沈斯南,”语气裹藏着湿哒哒的笑意,像是冬日清晨的雾气,“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喜欢你。”
沈斯南并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感觉那些朦胧的雾气环绕着自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毛,想离池先远一点,在他的身边,自己无法思考。
在那之前,池先忽然一手抚上他的后脑,逼他靠前,而后低头一下子吻上去。他猛地咬上沈斯南的唇,舌头蛮横的钻进他微张的口腔,用力深入直抵他的喉咙。沈斯南刚刚醒来,嘴唇还是温热的,而池先的唇舌冰凉,两者间的温差让这个吻异常旖旎、夺人心魄。池先咬着沈斯南的嘴唇,饥渴得像是那沙漠中迷途之人在垂死前终于获得了渴求久许的甘露,冰凉的舌头将沈斯南的整个口腔都缭绕了一遍,连舌尖上最细小的蓓蕾都不被放过。
沈斯南扭头抵抗,池先吻得更加激烈,甚至是撕咬着沈斯南的嘴唇,血珠很快渗出来,池先用舌尖将它舔舐去,而后他的舌头反复磨蹭着沈斯南的嘴唇,十分温柔、深情。
沈斯南一把将他推开,而后手背拭去唇上的唾液和血液。他望着他的眼神,十分厌恶。
他们之间不是没有过真正缠绵的吻,脸埋进颈窝,深深吸气,唇印在人颈侧,轻触、吮吸、舔舐、啃咬。唇齿间交缠,津液从嘴角溢出,温软的唇瓣和烟草气味,肆意的深吻剥夺了最后一点点理智,感觉脑中某根弦绷断,一瞬间空白。
不是这样。
沈斯南抬头看着他,他分辨不清池先眼中的神色,他的脸在黑暗中模糊成一团墨似的影子。沈斯南想,他也许是笑着的,带着点嘲讽,又有势在必得的冷漠。
但我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你。
是我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在心底小心翼翼地珍藏着你。
让我坚信一直不肯相信的事情,于我而言就像是满是大雾的宽街上灯。
“池先,”沈斯南静静望着他,他没有任何的表情,悲伤、愉悦,都没有,眉峰淡淡的,语气也是,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真骄傲。”
但他心底绝望的心情,快要将整个人淹没。
说完后未在再看池先一眼,转身走开。
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池先觉得自己听到裂帛之声,啪的一响,一切以一个无可挽救的姿势汹涌向前,池先明白,他与沈斯南之间已经有什么明明确确的割裂开来。
他没有笑,没有嘲讽,他一动不动的、面无表情的注视着沈斯南离去的背影,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一样,他薄唇抿得很紧,面孔苍白近乎透明。
决绝之后的萧索。
沈斯南走到门外,右转,然后一手扶上墙,缓缓俯下上身,他左手抓住胸膛前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声音非常的痛苦,非常的沉重。而后他低低的哭了出来,周围的空气都被渲染的黯然,好像沈斯南的疼痛和绝望,都通过那压抑的哭泣而爆发出来,顺着空气一寸一寸浸透了人的心灵。
屋内池先站了片刻,给人打去一个电话:
“喂,叶玄……”
怎样解释呢,我不是不喜欢你,但我确实害怕了,在你的安全彻底脱离我的操控的时候,在我因为你而被威胁的时候,原谅我的懦弱,但连你,都无法带给我勇气了。我们确实是不一样的世界的人,而我,是多么的渴求自由。
沈斯南比他勇敢,他想,只要两个人还在一起,即便闯到绝路又如何呢,只是如今他们二人站在悬崖旁边,池先将他独自留在那里,一人走开。
身前身后,天涯茫茫。
后来乔浅回想那时的沈斯南,她记得看到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在空荡的咖啡吧里,困顿的低下了头,鼻